黎三娘赶到时, 西门大街已彻底被血海淹没。
当中一个血人,身上都扎成刺猬了,还在傻兮兮说着什么话,自顾自拔箭。
在他脚边, 尸骨累累, 手脚残肢遍地。
有男人的, 有女人的,有小孩的,堆积在一起, 被他踩来踩去。
那些不过是普普通通老百姓,可能是为了生计,可能不过是来街上买些吃食,就死在了这里。其中还有好些穿了衙门吏服的衙役官兵,想来也是为了制住他, 反而被他杀害了。
这也导致剩下的十来个官兵们只能远远地放箭,不敢凑上前。而他们平日多用刀剑,箭矢少用,如此一来, 既瞄不准, 又不得要领。
射过几轮后,手臂也酸痛地没法再拉弓, 只敢远远地警惕地围着他,时不时放箭过去。
那疯子还想跑!
黎三娘一见这尸山血海,瞬间就起了杀心。当即拔剑掠去, 闪身来到疯子前, 唰唰唰连着三招出去,银光耀耀, 快得叫人看不清。而那疯子此时却忽然神智清醒了一般连退几步,随手抓过地上一截断臂为剑,格挡下黎三娘招数后,又向她刺来。
他脸上满是血污,黏黏糊糊沾满了各种腥臭的黏液,此刻已彻底凶性大发,面目狰狞。黎三娘根本认不出来,和他骤然间过了十几招,越打越心惊。
这疯子是谁?他的剑法路数竟然有些眼熟,师承何人何派?
想到某些可能,黎三娘就忍不住黑了脸,手上软剑更是舞得如游龙也似,凌厉剑光晃出了残影,几乎是在那些官兵还没反应过来时,黎三娘已一掌砍下那疯子的后颈,重重一击,叫他晕了过去。
直到对方倒下,黎三娘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收剑。
这人的功夫不下于她,换平时,黎三娘可能还要和他再缠斗一会儿,但现在,这疯子身受重伤,也算是黎三娘胜之不武。
“多谢这位女侠出手相助,女侠武艺高强,实在佩服。”
“不愧是大人府上贵客,武力高强……”
在场的官兵有些认识她,有些不认识,见那疯子终于倒上去,忙不迭凑上来说些感谢的话。
更多的,则是跪在血堆中找好兄弟的尸首,好些汉子看着自己平日的弟兄倒在血泊中没了声息。眼眶都红了一圈,喉咙里发出止不住的哀嚎。再看那倒在地上的疯子,恨不得当场就把他给碎尸万段。
不,即便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
一个人险些要拔刀了,却被黎三娘制止住,用不大熟练的闽话说:“官府。”
这人还是得交由官府处置的。
这里不是江湖。
那些被制止住的官兵们红着眼眶,愤愤撇过头去,以免自己看见就想动手。
黎三娘比划着让其中一个官兵递给她水壶,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把那疯子的脸擦干净。
她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一点点擦干净后,黎三娘当即愣在原地。
“竟然是他……”
洛妄怎么会在这里?他逃出来了?
她的官话其他人也听不懂,但看黎三娘神色,似乎是认识,七嘴八舌凑上来问。
“你知道这是谁?”
“女侠,你见过这人?”
黎三娘点点头:“嗯。”
就算认识,可交情又不深。再者,即便这是她认识的人,如果要在大街上发疯,害死这么多无辜百姓,她也必定要大义灭亲的。
习武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手里这把剑,永远不能向着无辜者和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带走吧。”黎三娘道。
至于地面上堆积的尸骨……衙役们也会来收拾的。
黎三娘没有太留意,也就没注意到,在尸骨堆下,压着一面小小的镜子。
洛妄“发疯”拔箭时,不慎从衣襟里掉出,落在了地面,又被其他人的尸首盖住。
官兵们在原地清点人数,又让人回去带些板车和其他家伙来,否则这么多兄弟尸体根本没法带回去。
黎三娘在一旁帮忙,清点、算数、记录,又跟着一块儿接待外边放进来找亲人的百姓们,用不熟练的闽南语安慰他们。
第一个壮着胆子来寻的头发花白的老妇,抱着她出嫁的女儿和外孙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这哭声似乎打开了什么引子,陆陆续续哭嚎声响彻,一时间,西门大街,哭声连天。
听得黎三娘心里也发酸。
在镜中待久了,她渐渐的也视人命如草戒不当回事儿,可现在她才意识到,一个人从来不只是一个人,可能会是一个家庭中的丈夫、妻子、儿子。每个人都有亲人,有朋友……一条命,背后牵系着更多人的痛苦。
人命……
人命……一条人命,很重,也很轻。
黎三娘死死地握紧了剑。
她往那老妇手里塞了几钱银子。
那老妇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鞋也破了,想来是没什么钱给女儿操办丧事的。更何况……一个出嫁女,更不可能有多少钱花在她身上了。
老妇手里捏着钱,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黎三娘,有些混浊的眼睛里带点怯弱的疑问,似乎很不可置信。
黎三娘说:“给你的,收好就是了。”说吧,她狠狠心不去看老妇,退开几步,重新来到洛妄身边。
洛妄还闭着眼睛躺在那儿。
黎三娘原以为他会被那群人报复,可事实上,那些来寻亲的人早就连报复的力气都没了,有些才听得消息赶来的人,也不知他就是凶手,还以为他也受了伤,很是小心地不挤到他。
黎三娘走过去,就听见洛妄嘴里隐隐约约说着什么。
她弯下腰,附耳过去听。
洛妄吃力地从梦中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节——黎三娘听出来了,他在叫黎恪的名字。
她神色一凛,怎么会和黎恪扯上关系?
再一想洛妄此刻的情形,的确很不对劲,他虽然平日看上去确有些痴傻,却不像是会突然发疯的人,说不定是遇着了什么怪事。
“你给我醒醒,告诉我黎恪怎么了?”黎三娘蹲下去拍他的脸,想把他弄醒。
当然,他的手脚都被捆住了,要不然黎三娘也不敢贸然弄醒他。
孰料,黎三娘推了半天,洛妄丝毫没有醒转的意思,眉头反而越皱越紧,好似陷入了深沉的梦魇。
“……镜子……还给你……”
“黎恪……还……”
镜子?
山海镜?
黎三娘神色大变,连忙在他身上翻找起来。
她怎么忘了!如果山海镜落到并非其主的人手里,那人很有可能会被鬼缠上,轻则陷入疯癫,重则丧命。
黎三娘记得,自己和九公子去丁家村的时候,洛妄就在他们前面,他还先一步进了丁阿婆的房间。如果说山海镜被洛妄拿走了,这是很有可能的。
看洛妄这样,不就是疯了?
实在活该!害人害己,什么东西都敢拿。
黎三娘气得不行,低骂几句,已经认定了此事有诡异作祟。只可惜,她把洛妄全身上下都摸遍了,也没有找到山海镜。
“洛妄,你最好给我醒醒!”黎三娘一拳打在洛妄脸上,“告诉我,黎恪在哪?镜子又在哪里?”
洛妄的脸孔已经扭曲了。
很难说他现在的模样,眉头往下拧,几乎要拉到鼻头中间,嘴巴不自然地咧开,他明明闭着眼,可这幅面容却显露出十二分的狰狞来,凶神恶煞,完完全全地扭曲成一团。
他整个身躯也在不自觉地颤抖着,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梦境。
黎三娘蹲坐下去,抽出针线包,往他指甲缝里扎,又去扒他眼皮。
她看出来,如果再不叫醒洛妄,他很有可能会在梦里被那鬼杀死。
在黎三娘身后,不少老百姓终于在残骸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哭嚎声连天,但他们很快又被官兵们赶回家去,让他们各自捡了尸首收殓下葬,不要在这儿占位子。
惶惶然的人们被驱赶,抱着残缺的尸块,三五成群,失魂落魄地各自往家去。
他们还要感谢,好歹真凶抓住了,总比死得不明不白的好。
一边走,一边还要小心衣服不要被血弄脏,脏了不好洗。不少人把尸块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包着走。
那面小小铜镜,正好夹在其中一堆尸块中,被失了儿子的老母亲哭着抱回家。
那老母亲眼睛都花了,看不清里面夹着一块小小亮亮的东西,从黎三娘身后慢慢走,经过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黎三娘万万没想到,山海镜再一次和自己失之交臂,她正忙着弄醒洛妄,而洛妄仍旧沉浸在他那个古怪的梦境中。
洛妄梦见了自己的过去。
没有山海镜,没有诡异,什么也没有,他正常地过日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有钱了就花,没钱就去偷,或者给人帮工赚点钱。
遇见管得严的府城,就想办法翻墙进去。要是碰见小村庄什么的,人家也懒得管他一个小乞丐。
他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得潇洒又自在,只是……他总会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再仔细听,又没了。
谁在叫他?
听错了吧。
……
另一条街,黎恪还坐在原地。
他仍旧以为自己在鬼怪幻境中,一动不动。
周边不少行人走过,有些好奇的多看他两眼,发觉这人只是坐在那儿瑟瑟发抖,不知道在说什么,便又觉无趣地离开了。
西门大街一事闹出来后,听说行凶的凶手被一女侠制住,许多人赶去看热闹,无数人从黎恪身边经过,再没人顾得上理会他。
很冷。
行人声音传入黎恪耳中,变成不知名怪物的嘶吼。鬼啸,尖锐、扭曲、冰冷的,满是恶意。
他能感觉到那些东西就在自己身边,不断来去。
时间慢慢过去,那些东西……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可他没有山海镜,他的镜子不见了!他逃不了!
除非黎三娘等人能发现自己,可他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几个人身上吗?
再这么困下去,他们会不会一辈子都找不着自己?
他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除了镜子以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克制诡异,任何东西都没有用。
他以前听故事时,有人说什么鬼怕活人血,遇见鬼打墙,只要把手心划开打出血去,鬼打墙就会破。还有些人说鬼怕恶人,遇着鬼,只要比鬼更凶,鬼就会害怕。更有说什么牛眼泪抹眼睛能开天眼、童子尿可以驱邪等等。
全都没用的!
那些近卫早就告诉过他们了,鬼根本不怕这些人想出来的东西!
鬼,无心,无情,它们绝不可能被人力所能及的事物杀死,也绝不会对人有一丝一毫怜悯之心。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他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一直被困死吗?
他的镜子……到底在哪里?
黎三娘从西门大街往回走。
那群官兵们和她一起,穿过西门大街,再过几条街道,一路往衙门去。几个人拉着板车,板车上堆着残尸,白布麻绳裹好,渗出斑斑血迹,看着格外可怖,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也是巧。
经过一处路口,黎三娘看见了坐在路边的黎恪。
黎恪的模样很狼狈,身上湿漉漉沾满泥,头发和衣服都乱成一团,睁着眼睛,明明看见了她,却又不知在看向什么地方,木愣愣的。
他也傻了?
黎三娘心里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走过去拍他肩。
黎恪浑身一抖。
他猛地睁大眼睛用力甩开黎三娘,汗水不断滑落,恶狠狠地瞪着前方黎三娘所在的方位,眼神是后者从未在前者身上见过的冷厉。
黎恪知道,那些东西终于要动手了。
他死死地盯住眼前的黑衣女子,一刻不敢放松。
老实说,从落井后,他只在被洛妄救出的时候有片刻的放松,直到现在,他已经很疲惫了,可他仍旧没能有片刻消停。
“黎慎之?黎恪?”黎三娘伸手在他面前挥挥,凑近前。
黑衣女人动了……
长长衣摆遮住脚面,看不清双腿,轻飘飘来到黎恪眼前。浓密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黎恪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也不想看清,他垂下眼睛想往后退,却被钳制住,动弹不得。
扭头看,肩膀两边各多了一只软烂断手,死死地掐住了他,不让他退后。
“慎之?醒醒!”黎三娘抓着他肩膀不断摇晃。
却发现他脸上满是冷厉及惧色。
不到万不得已,黎三娘不想用自己的镜子。
她已经十重死劫了,再来一回,就是第十一次。
第十一次……会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
可……黎恪这样,和刚才的洛妄何其相似?
如果他们都是陷入了厉鬼制造的幻境,把人当做了鬼——那刚才洛妄的行为就能说得通了。
黎三娘狠狠心,正要出手打晕他,又想起刚才自己打晕洛妄后,洛妄似乎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无法叫醒,又犹豫了。
该怎么办?
她……她要这么做吗?
黎恪啊黎恪,为什么偏偏是你的镜子不见了?
为什么是你的镜子不见了!
恍然间,黎三娘想起了自己师父的教诲。
“……习武之人,不得恃强凌弱,正相反,你手里的剑,是为天下受欺凌的弱者而持,只要你还拿着它,就要除尽人间不平事……”
“那如果我遇到一个人,我要是救他就会让自己受伤,甚至我也会死,我还要救他吗?”
“要。”师父毫不犹豫地说,“只要你能救,你就要救他。否则,你就别拿起这把剑。”
师父的教诲……上回死劫中被自己强行灌肉汤的黎恪……
拳头捏得死紧,又松开。
几次后,黎三娘终是闭上眼,很长很长地叹息一声。
袖里铜镜滑落下手心,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金光亮起。
镜面一烫,旋即冷下。
黎恪双眼恢复清明。
他眨眨眼,还有些疑惑:“三娘?”
黎三娘左手掐着他肩不让挣扎的黎恪逃跑,在方才黎恪的眼里就是女鬼抓住他的肩膀。
黎恪左看右看,慢慢回想着,立时回神。
“清醒了?”黎三娘没说什么,默默收起镜。
黎恪哪里还不明白?想到自己刚才把人当做鬼后做的怪事,当即面红似火烧。
官兵们早走了,地面只留下几排车轱辘印和沿着车辙滴落的血滴。好在这时人不多,否则黎恪要更羞耻几分。
黎三娘带他往回走,同他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儿。
包括九公子和兰姑离开,和街上发疯杀人的洛妄。
黎恪心情复杂:“他可能和我一样,中了那东西的幻境,错把人当鬼。”
“可……”黎恪迟疑,还是道,“他现在何处?”
黎三娘道:“被官兵押走,不出意料,他当被打入死牢,少不了也是一个秋后处斩。”
“可他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也是杀了人,你知道他杀了多少吗?整整二十八个人,还不包括一些受伤逃走的。”黎三娘冷冷道,“你想给他求情?”
黎恪低声道:“他救了我一命。”
黎三娘冷哼:“那你恐怕也不知道,你的镜子可能就是被他拿走的。”她把自己的怀疑说了。
这下,黎恪也沉默了。
他知道洛妄无辜,他也知道,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更无辜。更可笑的是,如果洛妄真的一开始就拿走了他的镜子,却没有还给自己,这场杀戮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原本就是可以避免的……
“先回去吧。”黎三娘看他这副模样,不忍苛责,劝道。
黎恪点点头,诚挚地对黎三娘道声谢。
洛妄救了自己一命,黎三娘也救了自己一命,他的债越来越还不完了。
这时,他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姜遗光,善多这时在做什么?
九公子已经去海边接应谢大人了,不日他们就将启程返京,到那时,善多会回来吗?
他万万没有想到,姜遗光为了躲避火灾,选择主动入镜。
他出现在了一处小镇外。
挂在镇子口上高悬的木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清最后一个“镇”字。
姜遗光突兀地出现在镇子口,没有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因为,这小镇里本身也没有太多人,一大早来到镇子口的人就更少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座荒废的小镇。
姜遗光站在原地,没有着急进去,而是抬头环视了一圈。这座小镇四处环山,正好被四面山峦包围在当中。
因就在山里,要比在外面冷许多,四面山风都往这小镇里倒灌进来,吹的姜遗光刚才还在发烫的皮肤一下就变得冰冷。
镇子名不清楚,看上去并不繁华,野草足有半人多高,飞鸟在人头顶穿行,清脆鸟鸣,却听着让人不安。
姜遗光左看右看,也没有见到人。
他知道,自己是非进这小镇不可了。
两次死劫中,他收的鬼不多,真算起来只有在客栈中井底的一点点阴气罢了。他估计这场死劫和客栈里的鬼没有关系,可能来自于其他不知名的亡魂。
姜遗光慢慢地走进了那座小镇,当他踏进门后,总算看清了这条街的全貌。
一条长路,似乎是刚下过雨,有些泥泞不平,两边低矮破旧的房屋还算整洁。当他进入后,他听到了从左边上方传来的开窗声,微微抬头望去,却只能见到半开合的窗口中飞快缩回去的一道身影。
那个人似乎很害怕。
姜遗光不知道那人在害怕什么,他一个人来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样貌平日并不是那种会让人感觉害怕的类型。
所以,因为自己是外来人吗?
这个小镇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思及方才想到的“一个人”,姜遗光又想,不知这回死劫中会有多少入镜人。
算起来,是他的第六次了。
除去这回主动,他的死劫频率好像比其他人要快很多?
姜遗光把这点疑惑放在心里,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个镇子里有什么忌讳,贸然出声,恐怕不妥。
贫穷、人少、荒凉。
道路两边全是低矮民宅,最高两层楼房,姜遗光走了有近一里远,没看见一个完整活人,没看见一家铺子,也没有马车。
地面的路并不平整,不过是人走多以后踩实了的路面,长出稀疏野草,甚至还能看见指头大小的绿蛙在其中跳动。
姜遗光停了下来。
他感觉背后有人在看自己。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能察觉到,黏在自己后背的目光。
姜遗光回头看去。
一条笔直长路,两边破旧低矮民宅,有些窗户打开了,有些紧闭。
没有人。
站在他前方不远处,慢慢传来一跳一跳的脚步声。
和脚步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混乱不清的喊叫。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笑,又像是在哭,拍着手蹦蹦跳跳,她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小镇里显得格外可怖。
姜遗光发觉,自己能听懂她的话。
这女子说的话和闽语有些像,大约也是南方的一种方言,和官话也接近。
“下雨啦……天黑了……”
“长,长出来!”
从街角蹦蹦跳跳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女人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嘴角歪着流口水,眼睛也斜斜地,甩着枯草一样的长发,动作一顿一顿。
就像是……被人控制住的木偶。
“长出来!长出来……”女人慢慢往姜遗光所在的方向蹦,一跳一跳的,她好像不会正常走路,只能挥舞着手臂蹦跳。
她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长出来!……长出来!”
什么长出来?
姜遗光任由她靠近。
他知道,此刻这女人还是个“活人”。
女人跳到了姜遗光身前。
围着他,跳了两圈,眼睛斜斜地从下往上翻着看他。
“长出来……长出来……”
既然有人说话,意味着应当是能说的。
姜遗光问:“是什么长出来了?”
那女人却忽然吓了一大跳,猛地往后退,急急忙忙从他身边跳走。
姜遗光听到她嘴里念了一句新的词。
“长出来……全都要死……”
“嘻嘻嘻嘻……”她古怪地笑了。
挥舞双手,蹦跳着,到了小镇边缘,再即将跳出去的时候,女人又折返回来,往回继续跳。
“下雨了……天黑了!”
“长出来……全部死掉!”
姜遗光给她让开位置,跟在她身后慢慢往前走。
他几次抬头看,想要确定时辰。可这镇上的天空层云密布,阴沉沉的,根本看不清太阳在什么地方,就连落在地面的影子也模糊不清,难以辨别时间。
那女人一路往里走,蹦蹦跳跳。
姜遗光跟在身后,总算又远远地看见几个人,有男有女,蹲在门槛边拣菜叶、抽烟袋子。
但那些人一见到他,还没等他凑过去就立刻把地面东西随便收拾收拾,赶忙关上门,好像姜遗光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