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脱口问出那句话后就暗自责怪自己, 估摸着是年纪大了,耳背。这么晚,大家都睡了,哪里还会有人?
可当她闭上眼睛后, 外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回, 声音比之前更大了。
“砰!”
还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滚在地上。寂静夜里,清晰可闻。
老妇颤巍巍地往被窝里缩了缩,不打算起来。
反正家里什么也没有, 就算有贼人来也偷不着什么。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去跟人家拼命不成?
她提心吊胆地听着动静,希望那贼人不要翻了她儿子的尸首,又害怕那恶贼闯进她的屋子里来杀人。
她小的时候就见过倭寇杀人,捉了人跪成一排, 身后站着一排人,雪亮的刀一下子下去,脑袋骨碌碌满地乱滚。她知道,那是倭寇故意要吓他们, 她那时也确实吓呆了。但好在, 后来倭寇不是被赶跑就是被打死,从那以后她没再怕过。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来这件事。
想着想着,老妇打了个哆嗦。
她现在想起来, 这声音为什么感觉耳熟了——因为, 这就和她十几年前听过的人头落地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此刻,门外忽然传来儿子的声音。
“娘, 开门!是我。”
老妇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她的石头不是已经……
可那声音真真切切的从门外传来。
“娘!开门,是我,我是石头,我回来了。”
“是……是石头?你回来了?”
“是我,娘,开门吧,我在外头没地方睡。”
她这屋子不大,就两间屋,外面那间做饭吃饭洗刷什么都在一起,里间放杂物、睡觉。
老妇欣喜地颤巍巍爬起来,手哆哆嗦嗦打开门。
就算是鬼……那也是她儿子,不会害她的。
“石头……石头……”
“汪汪汪——”邻居王家养的一条大黑狗疯狂叫起来,狗叫声把半条街的人都吵醒了。
老妇没在意,打开门前,眼里还盈满了喜悦的泪水。
可门被打开后,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惊恐地后退了两步。
“汪汪汪——”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诅咒老王家养的那条大黑狗,吵死个人,不让人睡觉。
没有人听见,被大黑狗疯狂叫声掩盖住的老妇人微弱的呼救声。
血流成河。
两颗头颅滚落在一起。
一颗花白,一颗血肉模糊。
……
黎恪又梦见了蕙娘。
蕙娘很早就和他成亲了,当时,他只是个穷书生,蕙娘身为当地一个小富户的女儿却愿意下嫁给他,不是没有人嘲笑,也有人说他靠夫人的嫁妆发家。他发了狠拼命读书,总算考中了秀才,堵住了那帮人的嘴。
再往上,就是举人,再后来,一步步走到了京城中。蕙娘的娘家人再也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反而担忧他会因蕙娘无子而纳妾,黎家也处处以他为荣。
如果不是那个意外……如果他没有成为入镜人。
他现在也在京中当官了吧?
即便清贫些,过几年外放后,也能让蕙娘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蕙娘!”他猛地从梦中惊醒。
令他惊喜的是,床边坐着一个身着青衣、头戴珍珠钗的女子,面上笑容温婉,正是蕙娘。
黎恪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察觉有些冰冷,小心地揉了揉,问道:“蕙娘,你怎么来了?”
他陷入了混沌中,丝毫不觉得远在京城的妻子突然出现在此地有什么不对。
蕙娘叹口气:“自然是因为放心不下你。”
黎恪就有些发傻地笑:“我也放心不下你,你独自带着乔儿在家,我不放心。”
“我把乔儿也带来了,他在门外。”
“真,真的吗?乔儿还那么小,怎么好赶路?”
蕙娘扑哧一声笑了,点点他额头:“乔儿也有八岁了,你还说他小,小心他又要不高兴。”
黎恪举手告饶:“是我的错,我这就带他进来。”
黎恪下床穿鞋,走到门边。
他脸上还带着那种浑浑噩噩的笑,好似仍在梦中。
夜色深沉,大多数人都沉入了梦乡。
黎恪左手牵着慧娘,右手牵着乔儿,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两只脚尖踮起,轻飘飘踩在楼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黎慎之,你要去哪里?”
正当黎恪来到大门前,要拉开门栓出去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女子响亮的喝问。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照在他身前,黎恪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黎三娘接住了他,皱眉。
黎恪最近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被鬼迷惑?
难道因为山海镜离手,他就分辨不出来幻觉了吗?
她扛着黎恪回房间,把人放在床上,想了想,干脆抽根绳子把黎恪的一只手腕绑在床头,打了个只有她能解开的活扣。这样一来,即便有诡异惑心,黎恪也没法跑。
洛妄在牢里并不好过。
被带回去后,痛失了弟兄们的衙役得了上头暗示,只要不弄死,留一口气,随便他们怎么处置。
于是那些狱卒们把平日难用上的刑具,全都招呼在了洛妄身上。
他还有气,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叫,痛得狠了才大口喘气,不断挣扎。
狱卒们便认为他在装睡,不肯招,打得更狠。把人挂在木架子做成的刑架上,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不知抽了多少鞭,直抽得整个背上的肉都烂了,深可见骨,又放老鼠啃咬。
一般犯人到这个时候都哭着求饶了,他却仍旧没醒,于是又上杖刑,而后断其手足,割其筋脉,让他只能成为一个废人。
洛妄疼得很,总算醒转过来。
夜已深了。
他浑身上下都疼。
梦里,他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在里面受刑。好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挣扎着清醒过来,谁知道梦外他竟然也在受刑。
左看右看,洛妄认出来这是牢房,他以前就因偷溜进去过,可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
不对!他干什么了?凭什么把他关进牢里?
他张张口,想说话,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费力的想伸手去摸,却发现两只手臂也没了知觉。
砸吧砸吧嘴,洛妄更惊恐地感觉到了什么……
该说……好歹还留了眼睛,让他不至于变成瞎子吗?
第二日,九公子那边的信送到了。
黎三娘直接推门坐在黎恪的床边看信,九公子那边的情况不太妙,据他说,提前来报信的人告诉他,那位谢丹轩大人可能有些古怪,兴许被海中恶灵缠身。
同样送来的,还有近卫送来的星州的消息。
各州各县都有天子近卫,或是贩夫走卒,或是青楼女子,他们就像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沉默地藏在大梁王朝的阴影中,至死无人知。现在,那近卫也是无奈,才让人递来了帖子,说起星州发生了一件大案。
星州的几户大家族,一夜之间被灭满门,并非江湖人所为,更像是厉鬼报复。且……在那之后……
整整一座城的人,全都死了。
无一例外,和那几户人家一样,死状凄惨。
这事儿被当地知府盖了下去,但凡去过那座城发现了异样的人全部捉起来,不让人逃走,又让官兵围着,不许人进去,对外宣称这座城里有人生了疫病,不许放人出来。
近卫此举,正是向她求救。
天亮后,黎恪悠悠醒转。
黎三娘和他解释过昨晚的事,顺手把那扣解开了,黎恪转转手腕,对黎三娘道谢。
他最近……实在太糊涂了。
谁都能来骗他。
没等黎恪感叹完,黎三娘便将手中书信递给他,示意他看。
黎恪看罢,倒吸一口凉气。
整整一座城的人,全死了?!
那厉鬼何其猖狂?又该有多可怕?
等等!没有记错的话……“善多也在星州!”黎恪几乎是仓皇地喊出这句话,“洛妄告诉我,善多之前就在那座城里。”
黎三娘狠狠闭了闭眼。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厉鬼继续作乱,现在是整整一座城池的人,以后呢?还会有多少?
可是……可是她的死劫……
黎恪的镜子至今不见下落。
姜遗光和他们分离,也在那城中,想来凶多吉少。
九公子等人也遇上了麻烦,一时半会儿没法回来。
黎恪捂住心口,又想起自己昨晚梦见的蕙娘和乔儿。
他又想到了姜遗光。
善多没有带走洛妄身上的山海镜,反而让洛妄回到了荃州,他是不是希望让洛妄自己把镜子还回来?但反过来想,有没有可能他被缠住了,走不开身?
“三娘……”黎恪的声音无比艰涩。
“你……你要去吗?”
黎恪的脸色格外苍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三娘答应下这件事。他心里有种隐秘的期望,这种期望是针对什么的,他也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不想要黎三娘死。
他想要所有人都好好的,想要所有人都能活着。
可是……一部分人要活,就注定意味着另一部分人要为此赴死。
“你……你别去!”黎恪不顾男女之别,攥住了她的手,“三娘,你别去!”
“你不是说我的镜子在洛妄那儿吗?让我去见洛妄,问清楚镜子在哪儿?让我去!”黎恪越说越激动,“你已经过十重了,这样厉害的恶鬼……你不能收!”
黎三娘同样有些失魂落魄,没有躲开他。
任由两只冰冷的手,攥在一起。
“好。我带你去见他。”黎三娘听见自己答应下来。
她知道,自己也是不想死的。
黎三娘动用九公子的印,一路进了死牢。
看到洛妄后,二人吓了一大跳。
虽然知道洛妄在牢中可能会吃些苦头,但没有想到,这些人竟能下这么重的手。
黎恪见到洛妄后就快走几步上去,看着他满身累累叠加的伤口,自己都觉得疼,他试探地问洛妄话,后者却只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摇头。
而后,洛妄张开了嘴巴。
嘴里的舌头短了一截,是被铁烙烫的。
他不能说话了。
手脚筋挑断,无法写字。
黎恪蹲坐在牢房边,扣住栅栏的手猛的绷紧。
他只觉得上天都给自己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看似是巧合……实际上,都在逼三娘去死。
“就算是打入死牢,也不必这么对待吧?”黎恪冷冷道。
狱卒被三娘的杀气吓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道:“不怪我们……是上头这么吩咐的,谁让他犯下了大罪……”
洛妄啊啊叫两声,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黎恪。
他的眼睛还是很干净,明明是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眼睛却如孩童般澄澈。
黎恪抓着栅栏慢慢起身,急促地呼吸两下。
只觉得恶心……一切都是那么恶心,他却无力反抗。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救不了蕙娘和乔儿……他救不了善多和洛妄,现在,他想要帮三娘,也成了一个奢望。
“……找不到,就算了。”黎三娘缓缓道,“我会去的。”
“这些事,我们不做,还有谁来做呢?”
黎三娘拉了一下黎恪,后者失魂落魄,轻轻一拽,就被拽动了,跟着往外走。
黎恪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洛妄。
洛妄带了枷锁,跪坐在原地,仍旧睁着眼睛,努力扭过头看他,眼睛里带了一丝乞求。
洛妄……善多……
三娘……
临走前,黎恪塞给狱卒几锭银子,让他不要再对洛妄用刑。狱卒点头哈腰接了,连连答应下,至于他背地里会不会真照做……
黎恪苦笑一声。
估计是不会的。
但……能让洛妄好过一点是一点。
既然要走,黎三娘和黎恪第二天就出发。
坐船,从灼月湖走,船上的船工、侍从、粗使仆人,无一不是近卫充当,还带了几个荃州官府的吏员。一群人很快到了星州。
星州依旧热闹,只是多了些人心惶惶的紧张氛围。
大部分人只知那三大家出事,而后又有一座城里的人生了疫病,据说全城的人都感染了。官兵们围着城不让他们出来,省得他们传染给别人。
现在,街上就这几个地方最热闹,一是药铺,大家伙儿不管有病没病,都买药回去。二则是各种寺庙,平日本就香火旺盛,这会儿更是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数。
黎三娘远远地看一眼高大寺庙,从正大门往里,能见着大肚笑对世人的弥勒佛,嗤笑一声,移开眼睛。
“走吧。”
备了两辆马车,原本要她和黎恪分别一辆,黎三娘却让黎恪和自己同车,一路奔驰,往被诅咒的城池去。
“黎慎之。”黎三娘叫他。
马车晃晃悠悠,她的声音却很稳。
“收鬼后,不一定什么时候会进去,可能是一两天后,也可能是一两刻钟内。”黎三娘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软剑,抽出手帕,包好,递过去。
“如果我死了,这把剑……你就给姜遗光吧。”她郑重地说出姜遗光大名,“就当是我一点补偿。”
这把软剑……是师父给她打的,薄如蝉翼、吹毛立断。她原本也想收个徒弟,把自己的武学传下去,可现在……没必要了。
“三娘,你一定能活下来的。”黎恪抖着唇,用一种悲哀的眼神望向她,“你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如果你怕把剑弄丢,我先替你保管,等你出来了,我再还给你。”
黎三娘摇摇头:“不用自欺欺人,我明白的。”
她慢慢露出一个笑:“我也不后悔。”
“既入此门,我就做好了准备。好歹……我一条命,能救这么多人,值了。”她掀开帘子,看向外面的人群。
马车又经过了一座寺庙,长队一直从门口还排出去小半里地,那些人都在对着不存在的神仙磕头。
黎恪悲哀地看着她,喉头哽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时候,记得把我烧成灰,如果方便的话,找个镖局,把我送回家。我家在巴蜀地,具体在哪儿,我就不说了……如果不方便,就把我尽量埋西边,让我能看着……”
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官兵们驻扎的营帐外,然而这片营帐离被诅咒的城还有两三里远,从他们这儿看过去,能看见城池上空满城黑压压如积云的乌鸦。
荃州来的吏员和星州这头的统领说了什么,又拿出文书校对。领头统领狐疑地看两眼黎三娘和黎恪,还是挥挥手,让手下人放他们过去。
两人单独骑了马,经过一重又一重士兵把守,来到城外。
城门大开,内里空洞洞,好似一张择人而噬的野兽巨口。
半空中,鸦群盘旋。
“走吧。”到了这地步,黎三娘反而生出一股豪气来,拍拍眼圈都红了的黎恪的肩,大笑道,“想要我黎三娘的命,可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