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老妇脱口问出那句话后就暗自责怪自己, 估摸着是年纪大了,耳背。这么晚,大家都睡了,哪里还会有人?

可当她闭上眼睛后, 外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回, 声音比之前更大了。

“砰!”

还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滚在地上。寂静夜里,清晰可闻。

老妇颤巍巍地往被窝里缩了缩,不打算起来。

反正家里什么也没有, 就算有贼人来也偷不着什么。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去跟人家拼命不成?

她提心吊胆地听着动静,希望那贼人不要翻了她儿子的尸首,又害怕那恶贼闯进她的屋子里来杀人。

她小的时候就见过倭寇杀人,捉了人跪成一排, 身后站着一排人,雪亮的刀一下子下去,脑袋骨碌碌满地乱滚。她知道,那是倭寇故意要吓他们, 她那时也确实吓呆了。但好在, 后来倭寇不是被赶跑就是被打死,从那以后她没再怕过。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来这件事。

想着想着,老妇打了个哆嗦。

她现在想起来, 这声音为什么感觉耳熟了——因为, 这就和她十几年前听过的人头落地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此刻,门外忽然传来儿子的声音。

“娘, 开门!是我。”

老妇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她的石头不是已经……

可那声音真真切切的从门外传来。

“娘!开门,是我,我是石头,我回来了。”

“是……是石头?你回来了?”

“是我,娘,开门吧,我在外头没地方睡。”

她这屋子不大,就两间屋,外面那间做饭吃饭洗刷什么都在一起,里间放杂物、睡觉。

老妇欣喜地颤巍巍爬起来,手哆哆嗦嗦打开门。

就算是鬼……那也是她儿子,不会害她的。

“石头……石头……”

“汪汪汪——”邻居王家养的一条大黑狗疯狂叫起来,狗叫声把半条街的人都吵醒了。

老妇没在意,打开门前,眼里还盈满了喜悦的泪水。

可门被打开后,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惊恐地后退了两步。

“汪汪汪——”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诅咒老王家养的那条大黑狗,吵死个人,不让人睡觉。

没有人听见,被大黑狗疯狂叫声掩盖住的老妇人微弱的呼救声。

血流成河。

两颗头颅滚落在一起。

一颗花白,一颗血肉模糊。

……

黎恪又梦见了蕙娘。

蕙娘很早就和他成亲了,当时,他只是个穷书生,蕙娘身为当地一个小富户的女儿却愿意下嫁给他,不是没有人嘲笑,也有人说他靠夫人的嫁妆发家。他发了狠拼命读书,总算考中了秀才,堵住了那帮人的嘴。

再往上,就是举人,再后来,一步步走到了京城中。蕙娘的娘家人再也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反而担忧他会因蕙娘无子而纳妾,黎家也处处以他为荣。

如果不是那个意外……如果他没有成为入镜人。

他现在也在京中当官了吧?

即便清贫些,过几年外放后,也能让蕙娘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蕙娘!”他猛地从梦中惊醒。

令他惊喜的是,床边坐着一个身着青衣、头戴珍珠钗的女子,面上笑容温婉,正是蕙娘。

黎恪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察觉有些冰冷,小心地揉了揉,问道:“蕙娘,你怎么来了?”

他陷入了混沌中,丝毫不觉得远在京城的妻子突然出现在此地有什么不对。

蕙娘叹口气:“自然是因为放心不下你。”

黎恪就有些发傻地笑:“我也放心不下你,你独自带着乔儿在家,我不放心。”

“我把乔儿也带来了,他在门外。”

“真,真的吗?乔儿还那么小,怎么好赶路?”

蕙娘扑哧一声笑了,点点他额头:“乔儿也有八岁了,你还说他小,小心他又要不高兴。”

黎恪举手告饶:“是我的错,我这就带他进来。”

黎恪下床穿鞋,走到门边。

他脸上还带着那种浑浑噩噩的笑,好似仍在梦中。

夜色深沉,大多数人都沉入了梦乡。

黎恪左手牵着慧娘,右手牵着乔儿,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两只脚尖踮起,轻飘飘踩在楼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黎慎之,你要去哪里?”

正当黎恪来到大门前,要拉开门栓出去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女子响亮的喝问。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照在他身前,黎恪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黎三娘接住了他,皱眉。

黎恪最近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被鬼迷惑?

难道因为山海镜离手,他就分辨不出来幻觉了吗?

她扛着黎恪回房间,把人放在床上,想了想,干脆抽根绳子把黎恪的一只手腕绑在床头,打了个只有她能解开的活扣。这样一来,即便有诡异惑心,黎恪也没法跑。

洛妄在牢里并不好过。

被带回去后,痛失了弟兄们的衙役得了上头暗示,只要不弄死,留一口气,随便他们怎么处置。

于是那些狱卒们把平日难用上的刑具,全都招呼在了洛妄身上。

他还有气,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叫,痛得狠了才大口喘气,不断挣扎。

狱卒们便认为他在装睡,不肯招,打得更狠。把人挂在木架子做成的刑架上,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不知抽了多少鞭,直抽得整个背上的肉都烂了,深可见骨,又放老鼠啃咬。

一般犯人到这个时候都哭着求饶了,他却仍旧没醒,于是又上杖刑,而后断其手足,割其筋脉,让他只能成为一个废人。

洛妄疼得很,总算醒转过来。

夜已深了。

他浑身上下都疼。

梦里,他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在里面受刑。好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挣扎着清醒过来,谁知道梦外他竟然也在受刑。

左看右看,洛妄认出来这是牢房,他以前就因偷溜进去过,可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

不对!他干什么了?凭什么把他关进牢里?

他张张口,想说话,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费力的想伸手去摸,却发现两只手臂也没了知觉。

砸吧砸吧嘴,洛妄更惊恐地感觉到了什么……

该说……好歹还留了眼睛,让他不至于变成瞎子吗?

第二日,九公子那边的信送到了。

黎三娘直接推门坐在黎恪的床边看信,九公子那边的情况不太妙,据他说,提前来报信的人告诉他,那位谢丹轩大人可能有些古怪,兴许被海中恶灵缠身。

同样送来的,还有近卫送来的星州的消息。

各州各县都有天子近卫,或是贩夫走卒,或是青楼女子,他们就像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沉默地藏在大梁王朝的阴影中,至死无人知。现在,那近卫也是无奈,才让人递来了帖子,说起星州发生了一件大案。

星州的几户大家族,一夜之间被灭满门,并非江湖人所为,更像是厉鬼报复。且……在那之后……

整整一座城的人,全都死了。

无一例外,和那几户人家一样,死状凄惨。

这事儿被当地知府盖了下去,但凡去过那座城发现了异样的人全部捉起来,不让人逃走,又让官兵围着,不许人进去,对外宣称这座城里有人生了疫病,不许放人出来。

近卫此举,正是向她求救。

天亮后,黎恪悠悠醒转。

黎三娘和他解释过昨晚的事,顺手把那扣解开了,黎恪转转手腕,对黎三娘道谢。

他最近……实在太糊涂了。

谁都能来骗他。

没等黎恪感叹完,黎三娘便将手中书信递给他,示意他看。

黎恪看罢,倒吸一口凉气。

整整一座城的人,全死了?!

那厉鬼何其猖狂?又该有多可怕?

等等!没有记错的话……“善多也在星州!”黎恪几乎是仓皇地喊出这句话,“洛妄告诉我,善多之前就在那座城里。”

黎三娘狠狠闭了闭眼。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厉鬼继续作乱,现在是整整一座城池的人,以后呢?还会有多少?

可是……可是她的死劫……

黎恪的镜子至今不见下落。

姜遗光和他们分离,也在那城中,想来凶多吉少。

九公子等人也遇上了麻烦,一时半会儿没法回来。

黎恪捂住心口,又想起自己昨晚梦见的蕙娘和乔儿。

他又想到了姜遗光。

善多没有带走洛妄身上的山海镜,反而让洛妄回到了荃州,他是不是希望让洛妄自己把镜子还回来?但反过来想,有没有可能他被缠住了,走不开身?

“三娘……”黎恪的声音无比艰涩。

“你……你要去吗?”

黎恪的脸色格外苍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三娘答应下这件事。他心里有种隐秘的期望,这种期望是针对什么的,他也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不想要黎三娘死。

他想要所有人都好好的,想要所有人都能活着。

可是……一部分人要活,就注定意味着另一部分人要为此赴死。

“你……你别去!”黎恪不顾男女之别,攥住了她的手,“三娘,你别去!”

“你不是说我的镜子在洛妄那儿吗?让我去见洛妄,问清楚镜子在哪儿?让我去!”黎恪越说越激动,“你已经过十重了,这样厉害的恶鬼……你不能收!”

黎三娘同样有些失魂落魄,没有躲开他。

任由两只冰冷的手,攥在一起。

“好。我带你去见他。”黎三娘听见自己答应下来。

她知道,自己也是不想死的。

黎三娘动用九公子的印,一路进了死牢。

看到洛妄后,二人吓了一大跳。

虽然知道洛妄在牢中可能会吃些苦头,但没有想到,这些人竟能下这么重的手。

黎恪见到洛妄后就快走几步上去,看着他满身累累叠加的伤口,自己都觉得疼,他试探地问洛妄话,后者却只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摇头。

而后,洛妄张开了嘴巴。

嘴里的舌头短了一截,是被铁烙烫的。

他不能说话了。

手脚筋挑断,无法写字。

黎恪蹲坐在牢房边,扣住栅栏的手猛的绷紧。

他只觉得上天都给自己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看似是巧合……实际上,都在逼三娘去死。

“就算是打入死牢,也不必这么对待吧?”黎恪冷冷道。

狱卒被三娘的杀气吓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道:“不怪我们……是上头这么吩咐的,谁让他犯下了大罪……”

洛妄啊啊叫两声,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黎恪。

他的眼睛还是很干净,明明是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眼睛却如孩童般澄澈。

黎恪抓着栅栏慢慢起身,急促地呼吸两下。

只觉得恶心……一切都是那么恶心,他却无力反抗。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救不了蕙娘和乔儿……他救不了善多和洛妄,现在,他想要帮三娘,也成了一个奢望。

“……找不到,就算了。”黎三娘缓缓道,“我会去的。”

“这些事,我们不做,还有谁来做呢?”

黎三娘拉了一下黎恪,后者失魂落魄,轻轻一拽,就被拽动了,跟着往外走。

黎恪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洛妄。

洛妄带了枷锁,跪坐在原地,仍旧睁着眼睛,努力扭过头看他,眼睛里带了一丝乞求。

洛妄……善多……

三娘……

临走前,黎恪塞给狱卒几锭银子,让他不要再对洛妄用刑。狱卒点头哈腰接了,连连答应下,至于他背地里会不会真照做……

黎恪苦笑一声。

估计是不会的。

但……能让洛妄好过一点是一点。

既然要走,黎三娘和黎恪第二天就出发。

坐船,从灼月湖走,船上的船工、侍从、粗使仆人,无一不是近卫充当,还带了几个荃州官府的吏员。一群人很快到了星州。

星州依旧热闹,只是多了些人心惶惶的紧张氛围。

大部分人只知那三大家出事,而后又有一座城里的人生了疫病,据说全城的人都感染了。官兵们围着城不让他们出来,省得他们传染给别人。

现在,街上就这几个地方最热闹,一是药铺,大家伙儿不管有病没病,都买药回去。二则是各种寺庙,平日本就香火旺盛,这会儿更是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数。

黎三娘远远地看一眼高大寺庙,从正大门往里,能见着大肚笑对世人的弥勒佛,嗤笑一声,移开眼睛。

“走吧。”

备了两辆马车,原本要她和黎恪分别一辆,黎三娘却让黎恪和自己同车,一路奔驰,往被诅咒的城池去。

“黎慎之。”黎三娘叫他。

马车晃晃悠悠,她的声音却很稳。

“收鬼后,不一定什么时候会进去,可能是一两天后,也可能是一两刻钟内。”黎三娘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软剑,抽出手帕,包好,递过去。

“如果我死了,这把剑……你就给姜遗光吧。”她郑重地说出姜遗光大名,“就当是我一点补偿。”

这把软剑……是师父给她打的,薄如蝉翼、吹毛立断。她原本也想收个徒弟,把自己的武学传下去,可现在……没必要了。

“三娘,你一定能活下来的。”黎恪抖着唇,用一种悲哀的眼神望向她,“你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如果你怕把剑弄丢,我先替你保管,等你出来了,我再还给你。”

黎三娘摇摇头:“不用自欺欺人,我明白的。”

她慢慢露出一个笑:“我也不后悔。”

“既入此门,我就做好了准备。好歹……我一条命,能救这么多人,值了。”她掀开帘子,看向外面的人群。

马车又经过了一座寺庙,长队一直从门口还排出去小半里地,那些人都在对着不存在的神仙磕头。

黎恪悲哀地看着她,喉头哽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时候,记得把我烧成灰,如果方便的话,找个镖局,把我送回家。我家在巴蜀地,具体在哪儿,我就不说了……如果不方便,就把我尽量埋西边,让我能看着……”

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官兵们驻扎的营帐外,然而这片营帐离被诅咒的城还有两三里远,从他们这儿看过去,能看见城池上空满城黑压压如积云的乌鸦。

荃州来的吏员和星州这头的统领说了什么,又拿出文书校对。领头统领狐疑地看两眼黎三娘和黎恪,还是挥挥手,让手下人放他们过去。

两人单独骑了马,经过一重又一重士兵把守,来到城外。

城门大开,内里空洞洞,好似一张择人而噬的野兽巨口。

半空中,鸦群盘旋。

“走吧。”到了这地步,黎三娘反而生出一股豪气来,拍拍眼圈都红了的黎恪的肩,大笑道,“想要我黎三娘的命,可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