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身后的肉团终于长到了几乎和他一样大小。
这几日, 他不断在镇上寻找解决方法。谢锦等人的尸体有异,不能动。而那些新生出肉团的人们也看不出什么异样,遍寻无果,他不免有些怀疑这场死劫中的恶鬼到底是哪一个。
是谢锦?还是穆云?
亦或者两者都有?
先前还嚷嚷着长了着肉团的人就是不孝、不能污了穆老爷眼那批人, 现下也在上坟。
当中有些人, 背着短短几日就大到有自己一半大小的肉团, 费劲地弯下腰去恭敬上香,口里念念有词,祈求穆老爷庇佑。
穆云的坟修的并不很气派, 反而是他父母的坟,高大华美,穆云的坟墓在当中小得几乎看不清,只有一块孤零零的坟碑。
也没有人提出异样。
因为大家都知道,穆云是个大孝子, 把他爹娘的墓给修好了,比给他本人的墓修好还更好些,更能讨好他。
上坟后,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已经被证实死去、尸体都扔到了后山的谢锦等人, 竟然一个不少的又活了过来!
青天白日下, 他们一伙人当着众人的面,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高高地昂着头,从长街中走过。
不太一样的是,他们脸上的笑格外自得。好似在一夕间就得了人撑腰似的, 甚至还主动同其他人问好。
包括那个……公然在高台上抻着他尸体让他下跪的那人。他竟也毫不在意, 主动示好,反而让对方惊得不敢轻举妄动。
那个人脖子后已经顶了个大肉团, 一脸见鬼似的神情看着谢锦。
可不就是见鬼吗?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还会出现在大街上?看样子,还和活人没什么区别,他甚至还走进了酒馆里,打酒,吃肉,一如往常地和伙伴嬉闹。
更怪的是……
他们那批人,背后的肉团不见了。
死而复生,何其古怪?
他们经历了什么?不是说他们被穆老爷的魂灵显圣,受到了惩罚吗?
好不容易有人鼓起勇气问他,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谢锦竟然说,那肉团的确是他们的孩子,只是这不是惩罚,而是福气,是穆老爷给的赏赐。
得了孩子的人,有如得到新生!
等孩子落下,他们就能感受到何为人间极乐!
谢锦的话简直颠覆了众人心中的想象,可看他那副样子,他从穆家老宅里光明正大出来,现下既有心跳也有呼气,和活人无异。
这不是福气,还有什么是福气?
渐渐的,他的说法也被大伙认同,说不定……这肉团就是穆老爷给的福分呢?
这可是孩子啊!
不论在何处,能多生孩子总是件好事。谁会以为孩子是惩罚的?
谢锦的说法能被认同,也和随着时间过去镇上背后生了肉团的人越来越多有关。他们心里恐慌。自然也要用谢锦的话来安慰自己。
孝顺的人,才能有孩子!才会被穆老爷赏赐孩子。
不孝之人,是不会有自己孩子的!
现在想想,最早生了肉团的那群人,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很大的错事,不是吗?
父母慈,方能子女孝。
父母逼儿子休妻另娶,逼女儿嫁鳏夫,已是不慈,所以,穆老爷才会给他们一个孩子补偿吧?
他们以往都想错了。
很快,长了肉团的人、和没长肉团的人们再度分为对立的两派。
明眼人都看出,且前者势头远远高于后者,因为每一刻都会有新的人脖子后生出红色的脐带来。他们要是觉得长了肉团就是惩罚,那他们得先罚自己。
他们开始不再害怕,试图真的把这东西当做自己的孩子,并极力让其他人也要得到自己的“孩子”。
至于最早那批一直被欺侮的人们,原以为等其他人也一样长了肉团后,自己的待遇能好些,或许也能受追捧。可他们却好似被镇上的人遗忘了似的,无人问津。
大伙说起来,也不过是说他们曾经误会了云云,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过去的冷眼致歉。
只有一个——姜遗光那日见到的常去买菜的男子,他被一群新长了肉团的人追捧起来,和他原来的同伴们越来越远。
姜遗光能看出他很高兴,虽然他不知道对方在高兴什么。
他背上的肉团,也越来越大。
他总觉得让背上的东西真正“落地”,会发生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可还没有等他背上的入团落下,已经有人先他一步。
是那个卖菜的年轻女子。
她背上的肉团也和姜遗光一样,长到了有她整个人大小。从背后看去,甚至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看到肉团下努力背负起孩子的两截干瘦小腿。
谢锦答应她,明天就带他去穆家祖宅,让她的孩子能够“落下”。
说这句话时,谢锦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好似他真的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感到高兴。
卖菜女子自是感激不尽,连连道谢后回家去。在路上,她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你去哪儿了?”她终于又见到了姜遗光,不免惊喜。
“谢少爷一直在找你,却怎么也找不着,原来你一直躲起来了。”
姜遗光嗯一声:“我确实躲起来了,我暂时还不想让孩子落下。”
目前,孩子真正“落下”的,只有谢锦和他的十二个同伴。
可谁也没有见到他们的“孩子”去哪儿了。
只有他们自己死而复生。
姜遗光心里生出了别的猜想,只是不好验证。
卖菜女子很是为他可惜,看他年纪小,以为他在害怕,安慰他道:“没事的,听说不会很痛,有穆老爷保佑,我们的孩子落下后,我们就能重获新生。”
姜遗光装作关切的样子问道:“他还和你说了什么?你知道他们的‘孩子’去哪儿了吗?”
这些卖菜女就不知道了,但她心里充斥着喜悦,反手抚摸上背后的大肉块,面上带了初为人母的慈爱微笑:“无论去哪儿,总归是我的孩子,能把它落下,总还是好的。”
“你如果实在害怕,明日先看看我。”
这脸上的笑容浮现在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脸上,并不奇怪。可她此刻干瘦无比,只反手去抚摸自己背后那块丑陋的肉团。就好像……它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她真的成了一位母亲在哄着孩子睡觉似的。
无比怪异。
姜遗光没说什么,答应下来:“好。”
第二天,谢锦依诺带卖菜女子去了穆家祖宅。
当着镇上闻风跟来的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进去。
二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迈进去后,两扇木门关闭。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一直藏在人群中偷看。现在,镇上背上生着肉团的人已经占了绝大多数,他并不起眼,没有人会多留意他,也不会再有人因为他背后的肉团对他瞧不起。
一切都反了过来。
直到现在还没长出肉团的人,才是福薄,没有得到穆老爷庇佑。
人群中,背上一片光滑的人被其他人指指点点,不觉羞惭,抬袖捂脸,不敢出声,以免惹来嘲笑。
姜遗光躲在后面角落里,前方十来个人堵在前头,布带缠着肉团,高高隆起,把他挡在后面。
可他却觉得……谢锦在进去前,远远地看了自己一眼。
不会有错,他确实在看着自己。姜遗光确信。
可他现在还不能走,他想看清楚这所谓的孩子落下后又是个什么样。
若不是有人前前后后把守着,姜遗光进不去,他也不会光在外等。
似乎过了很久,在外等着的人散了一大半。又似乎没有过太久,天上的太阳都还没落下来。
里面骤然响起女子凄厉的尖叫声,令大伙儿吓了一跳。
“这……这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就是把孩子落下来吗?”
大多数人都回去了,也有人和姜遗光一样一直在门外等,听了这声凄厉的惨叫,不免心里头发怵,连忙问。
守着门的谢锦的同伴等人嘻嘻哈哈笑。
“没事儿,孩子要落下来,总得疼一场不是?”
“谁生孩子不叫啊,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当时孩子落下也疼了很久呢,过一阵子就好了。”
姜遗光混杂在零散人群中,谢锦身边的人已经有几个发现了他,远远地冲他眨眼睛,示意他们曾相识。
可姜遗光却一个都没有回应,只是盯着那扇门看,不知在看什么。
时间流逝,女子凄厉的尖叫哀嚎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总算渐渐淡下去,到最后再听不见。门外守着的几人,脸上反而露出笑来。
“孩子现在已经落下了……”
“孩子……”
他们嘴里说着恭喜的话。
姜遗光却在那一刻转过身,抱起肉团,拔腿就跑。
在那一瞬间,他对危险的感知几乎攀升到了顶峰!
他察觉到了一股极危险的气息,好似里面诞生的不是女人所谓的孩子,而是一个……极端危险恐怖的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清楚,自己最好不要碰上。
“他跑什么呀?眼看就要出来了。”有人对此不解,继续回头看。
就在姜遗光跑开约莫半里远后。
里屋的门悄然打开。
一只软若无骨的惨白的手,扒住了门框。
渐渐从门框后探出一张脸来。
和卖菜女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区别,既没有狰狞流血,也并不恐怖,只是有些苍白罢了。可她那双眼睛里,却不知怎么,让人看了之后无端心里发毛。
那群方才还有些不明白的人,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一点害怕。
又说不上来哪里害怕。
一切都很正常啊。
卖菜的女人终于慢慢从门后出来了。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就好像还不太适应这副身体似的,手脚有些不灵光,慢慢往外走来,有好几次还差点跌一跤,就连迈门槛,也是谢锦扶着她出来的。
她背后的那团肉真的不见了。
后颈处,光滑一片。
“孩子真落下来了?”那群人惊愕不已。
“真是个孩子吗?”
女子张开口,摸摸脸,好似在调整面上五官似的,一阵扭曲后,她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道:“现在,我的孩子也落下来了,多亏了穆老爷保佑。”
“真的是一个孩子。”女子继续微笑,“只是,孩子目前还不能见人。再过几天,大家就能见到我的孩子长什么样了。”
她脸上的笑让人很不舒服,可大伙都沉浸在他们有救了的喜悦中,没有人察觉到那份古怪。要是有人仔细盯着她的脸看就能发现,女人的眼睛一直保持睁着的姿势,没有眨过一次。
嘴角扬起的微笑也丝毫没有变过,就好像……她脸上戴着一个微笑的面具似的。
“真是……一个孩子还神神秘秘的……”人群中有一个真正怀了身孕的女子。
她的脖子后什么也没长。原先她很引以为豪,可现在,脖子后没有长出自己的孩子,反而是不孝的象征,这让她很是受折磨。
为此,女子这才特地来看看,这群人从脖子后长出的孩子落下和真正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可谁知道,她等了大半天,什么也看不见。
卖菜女子眼睛仍旧维持着弯起的笑模样。
乍一眼看过去,她和谢锦,和剩下十二位同伴脸上的笑几乎一模一样。
“你想要看见我的孩子是吗?”卖菜女微笑着,准确地对着人群中的女人说,“我会让你看见的。”
怀了身孕的女子莫名觉得有些恐慌,嘟囔两句,挺着大肚子回家去了。
到家后,她在屋里坐下。
今天在外面等了太久,身体有些不舒服,她想让自己夫君倒杯水,却想起来自己夫君今日出去做活了,只能自己挺着大肚子慢慢起身,来到外间。
桌上放着茶壶和茶杯,有孕女子在桌边坐下,抬起手就要倒水喝。
令她奇怪的是,家里的大肚茶壶提起来很重,可却什么也倒不出来。
女子没有多想,只以为自己手脚无力,所以才觉得壶也变沉了。放下壶后,她口里干渴得更厉害,只能再慢慢起身,踱步到厨房去。
她感觉自己的肚子有些沉重了,可能再过一段时日,孩子就要出生了吧。
女人摸了摸肚皮,很有些自得。
这才是孩子。
和她的孩子相比,那些人长在背上的孩子怎么能叫孩子呢?
她实在觉得很荒谬,可又不敢说,因为她的夫君背后也长了那肉团。
才短短几天,她的夫君就由原来的恐惧和厌恶,到现在每天晚上都要抚摸着那肉团才能睡觉。他甚至还给那肉团起了个小名,好像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肚子有些坠坠的疼。
女子感觉有些不舒服了,口里更加干渴。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脑海里不断回忆出刚才,那女人笑着对她说话的模样。
越想,越觉得她说话的样子很奇怪。
她的眼睛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脸,反而像是……
女子回忆着,慢慢低下头。
她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肚子?
不会错的,她在对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一想明白这点,女子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这时,门外响起了自己夫君的声音。
“你在我们家门口干什么?”
“我来让你夫人看孩子。”熟悉的声音回答。
是那个女人!她怎么过来了?!
女子本就在惊恐中,这下更害怕,口里的干渴也实在忍耐不住,匆匆踏进厨房门。
厨房角落里放着储水用的水缸,平日烧水都是从这里取的,因为怕落进虫子去,平常都盖着个很大的木盖。
女子准备打开水缸盖烧一壶水。这时,她却听见了自己丈夫的惊呼。
“你……你干什么?”
之后,一阵巨大嘈杂声在门口响起,好像有东西撞倒在地,还能听见撕咬、扭打的声音。
打起来了吗?
女子更加害怕,站在原地,心惊肉跳地竖起耳朵听。
门外忽然安静下来。
紧接着……
“啊啊啊啊啊——”
她听到了分不出男女、不知道来自于谁的凄厉尖叫猛地响起。
女子吓得一阵腿软,好不容易才扶着水缸边站稳了身体。
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干了什么?
她越想越害怕,简直要被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
还有她丈夫的声音。
“娘子,开开门,刚才有个疯女人缠着我。”
是她的丈夫?
那个女人走了?
来不及多想,女子忙高声应道:“来了来了。”
水也没喝,快走几步向门外走去,来到庭院里,迫不及待打开门来。
果然是她的丈夫,脸上带着血,背上背着“孩子”,站在门外,满脸气愤。
“刚才有个疯女人,一直弯腰从门缝里往里看,不知道要做什么,还好街坊邻居来帮忙,总算把她赶走了。”
女子一听就害怕,伸手把人拉进来:“好了好了,别说了,你要吓死我吗?”
“快进来吧,把门关了,以免她再来。”
夫妻俩一前一后往屋里去,坐在桌边。女子抬手就要给丈夫倒水,倒了会儿,才突然想起来,这水壶刚才就是没水的。
真是……
女子一拍自己脑门:“我去厨房再打些水来。”大热天的,喝些冷水也不碍事。
说罢,她提着水壶,往厨房走去。
她重新站在了水缸前。
刚才心里生出的那股异样卷土而来,这水缸,也给她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女子定定神,伸手放在木盖上,慢慢揭开了水缸盖。
在打开盖的那一刻,女子不可置信地猛地闭上了眼睛……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水缸里的……根本不是水,而是她丈夫的无头尸体!
血淋淋的,放在水缸中,蜷缩起来,背上肉团干瘪下去,像一层红色的肉袋。
女子几乎都要吓傻了,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差点要尖叫出声时,却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忽然想起来,如果自己的丈夫在这水缸里死了,那刚才……自己打开门迎接进来的,会是什么人?
会是个什么东西?!
不能被他发现。
不能被他发现……
女子哆嗦着嘴唇就要往外跑。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拎着个大肚的茶壶,手一松,茶壶砰一声落地,碎裂成数十块。
藏在里面的头颅也骨碌碌滚出来。
尽管血肉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那是她丈夫的头。
怪不得……刚才倒不出水,水壶却那么重。
女子吓得连连往后退,此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只想着快点逃出去,她没留意到自己后退的一步撞在了窗户上,发出砰一声轻响。
而后,窗户外也传来叩响声。
“娘子——”男人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女子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窗外站着的男人脑袋一歪,直直掉落,断口处血花四溅。
“啊啊啊啊啊——”
小院里传出尖叫。
镇上,无声的杀戮正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