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返京的路程出乎意料的平静。

近七月, 海上风大,太阳也毒得很,赤辣辣毫无遮掩地晒下来,船舱里又热又闷, 不少船工只穿条裤子, 上身精赤着, 晒得黢黑。在船上忙来忙去。

他们忙碌时,姜遗光就坐在角落里看。

他仍旧穿戴整齐,好像不会热似的, 能在船尾的阴影里待一整天。

很怪的一个人。

船上的船工们都尽量避免和他说话。

谢丹轩有时会来找姜遗光说些自己在夷州时的日子,更多时候和船夫们坐在一块儿,聊自己曾见过的稀奇场景。

不出意料的,有人说起了鲛人,有人说起了雷公电母、海娘子, 还有些信誓旦旦称自己在海里见过某种凶兽,只在暴风雨夜出现,高得顶天立地只能看见个影子,口里一吞一吐, 就涌出了巨浪和飓风。

有时在海上也能看见其他船, 海面宽阔,两船交错时小心地隔远了距离, 以免被卷进对方的浪里去。在交错时,两艘船上的人们就会隔着遥远的距离大喊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这一日,他们又碰到了。

是一艘小船, 从他们们东边方向来, 来时就打了旗子,还有人站在船头拼命喊着什么。

谢丹轩起初在同船夫们用炉子烤豆吃, 没在意,直到那艘船越来越近,他才听见了那个人的大喊,扭头看见在海中航行不稳的小小船只?

“是倭国人!”谢丹轩腾地起身,“他们的船渗水了,修不好,眼看就要沉船了,想让我们帮忙。”

甭说是哪国人,只要不是敌人,在海上碰见了,总得搭把手。再看那小船,船身深些,却也不过能容十来人,即便是海盗也不怕,船上有不少好手呢。

那群船夫们听了谢丹轩的话,连忙打旗子喊话,让他们过来。只是两边的旗语和语言都不太一样,谢丹轩刚想传话,就听见遥远的小船那头传来不大熟练的大梁官话的声音。

“多谢——”

小船向他们驶来,只是那船上的舵手明显失了分寸,只能在水里团团打转,又慢慢下沉。还是他们的大船慢慢靠过去,到近前时,丢下长绳索和链子。

小船上的人拼命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说什么,看样子是在道谢。方才喊出大梁官话的那个人用官话同样说着感谢,一边七手八脚把链子拴在小船上,到这时,海水都已经泡到了他们的小腿上,连忙拽着绳索往大船上爬。

“实在感激不尽,各位出手相救。如果没有大家,我们可能就要葬身海底了。”当中一个样貌清秀的男子看一圈,认为谢丹轩是主事人,快步走到他身前,稽首行礼。

谢丹轩忙道:“无妨,无妨……”

那个男人才用官话继续说,他是倭国人,名伊藤次郎,是倭国的贵族,和朝里会说中原话的人学过好几年,心里对大梁十分向往,这才背着家里人偷偷出来,其他人都是他的家臣。

现在,他们被大梁人救了,他十分高兴,不知他们要到哪儿去,如果可以,希望能同行。要是能去大梁京城就更好了,不知他有没有荣幸能够见到大梁皇帝天颜。

船夫们可没那么傻,他们船上的人都是贵人,随便冒出一个人说要和他们同行就答应把人带到京城去,谁知道是不是刺客?

谢丹轩也没答应,只说三日后,他们的船会靠岸,他们可以在那里分别。

伊藤次郎一听兴致就低落了些,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鲁莽了,再一想,他总算是到了大梁,很快又高兴起来。

这帮倭国人给他们平淡无奇的航行日子添了些乐趣。

和只会杀人夺财的那群倭寇不同,伊藤次郎等人非常守礼,且他们对中原拥有极大的好奇心,船上人随便说些什么,都能引来他的惊叹。

伊藤次郎没见到船上其他主事人,在他眼里,谢丹轩是这艘船的主人,其他的人都是他的家臣。也因此,当他得知船上还有四位贵人时,更加好奇,只是那些人都在房间里,要么在阁楼上,很少下来。

谢丹轩给他安排的房间在一楼,通往楼上的通道有士兵把守,任凭他怎么说都不让他上去。

不过,第二天晚上,他见到了其中一位。

那个少年一直独自一人坐在船尾,不要人服侍,其他人看见他都很恭敬,包括那位谢大人,他虽然冷淡,却并不倨傲。

伊藤次郎从未见过这样美貌的少年,一见之下,只觉恐怕《源氏物语》里面那位光源氏也不过如此了吧,不由得心驰神往,当即快步向他走去。

“很抱歉,这位公子请等一等。”伊藤次郎鼓起勇气拦住了那个少年,大胆地向他询问姓名。

船夫们围了过来,一个官兵警告他:“不要打扰公子!”说些,就要把伊藤次郎押下去。

姜遗光本要离开,看见他衣服上绣的暗纹,改了注意,伸手拦了官兵道不要紧,而后问伊藤次郎:“你是倭国人?”

他一直听着船上的一切,知道对方做了什么。

伊藤次郎心如擂鼓,连连点头:“是,在下伊藤次郎……”他三言两语把伊藤家说了一遍,而后脸上隐隐有些赧。

即便他在国内会因伊藤家的家世和贵族身份为傲,可来到大梁……这样辽阔、美丽、丰饶的大梁,他们伊藤家又算什么呢?恐怕放在眼前这位贵族公子的眼里,他也实在是个粗鄙不堪的人物吧?

就看这艘船,听说也只是一艘普通的船,却也比他们伊藤家倾尽家族之力打造的船要好许多。

他实在……实在是……

姜遗光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想害自己,如果动手,自己也有十足胜算后,想起了谢丹轩的话,说道:“我姓姜……”

还没说完,伊藤次郎便急切道:“原来是姜公子。”说着又想行大礼。

姜遗光拉住了他,问:“我对你们国家一些事情很感兴趣,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可以聊聊?”他在谢丹轩面前提起过贺韫,前者没有一点反应,就好像他已经忘了这个人似的。

“当然可以,姜公子想问什么都可以!”伊藤次郎看过一些中原的史书,上面记载,姜姓来源于他们的祖先神农氏,是上古八大姓之一,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念头——眼前这个少年身世不凡。

晕陶陶跟着姜遗光往阁楼上去,一路上,地面、扶手、墙壁雕刻的花纹,摆放的装饰,更令伊藤次郎心里震动,不断提醒自己不要露怯。

到了楼顶处,侍人送上茶水,伊藤次郎看着侍人随意又轻松优雅的举止,很想演示一番自己苦学的茶道,又不敢开口,只能默默忍下,等侍人离开后,他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见对面人说:“我听说你们国内有鲛人的传说,我很感兴趣,你听说过吗?”

既是回答问题,伊藤次郎就不怕了,事实上,因为伊藤家和一位大阴阳师关系密切,他对这类神怪一说十分感兴趣,鲛人自然也不例外。

而伊藤次郎的叙述,显然比谢丹轩转述的更详细些。

同样也从秦皇的时代说起。

在秦皇前,战国时期,燕、齐、楚国等国王都有命人寻找不死药的事迹。但更广为人知的,则是那位一统江山的秦始皇,为天底下第一位皇帝。据说,秦皇欲求长生不老之术,命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往东瀛、蓬莱、方丈三座神山求药。

据说,徐福出海后,在东瀛附近便遇见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们的船只撞上暗礁,险些要船翻。情况危急时,一群貌美的鲛人从海中冒出,救了徐福连同船上的三千童男童女,而后重新跳回海中,消失不见。

徐福带出来的那些人们,一部分就留在了东瀛,以希望能再次找到鲛人,他们在这座岛上生儿育女,建立国家,渐渐成为后来的倭国。

剩下的童男童女们跟随徐福继续出海,不知所踪。

不过……他们国内并没有所谓长生不老药,但他们的天皇坚信,秦皇都派人往东瀛求药,必定是有的,只是他们肉体凡胎,找不到而已。

“……世间也一定有鲛人,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伊藤次郎的眼里满是狂热,“传闻鲛人泪为世间至宝,鲛人油一滴点燃便可千年不灭,鲛人纱水火不侵,美丽绝伦……”

“如果能让我看见鲛人,便是死也甘心了。”

又是徐福……姜遗光再次听到了这个传说。

伊藤次郎说的故事,比他听到的故事多了些,却也没有多太多。

还是不够……

倭国、东瀛、神山……

徐福……不老药……

长生?

姜遗光并不感兴趣。

他只想自己能正常地活着。

伊藤次郎察觉对方兴致不高,不免惴惴,搜肠刮肚想尽办法再说些能让人感兴趣的。

“……对了!我们国内,有三大神物,也和鲛人传说有关!”

“三大神物?”姜遗光反问。

伊藤次郎重重点头:“对,分别是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和八咫镜。”

“其中,八咫镜据说就是当年鲛人出现后留下的一面神镜,是我们的圣物,供奉在神社里……”

镜,又是镜子……

是巧合吗?

姜遗光装出好奇的模样:“你有没有见过八咫镜?”

伊藤次郎道:“家父带我参拜神社时,见过几次,只是不能近观。”

姜遗光看向他,又问:“你会作画么?”

伊藤次郎连忙点头:“会,在下同家中族叔学过书法和画,我的族叔在大梁住了十几年,他十分怀念大梁……”

姜遗光便道:“还请稍等。”

“我很想知道八咫镜的模样,尤其是镜面的花纹,不知伊藤兄能不能画给我看看。”

伊藤次郎正欣喜自己终于结识了一位中原贵族,哪有不肯的。于是,姜遗光叫来了侍人,让他拿笔墨纸砚来。

过一会儿,笔墨纸砚送上了,船只行进还算平稳,伊藤次郎试了几次,总算能画出光滑的线条后,开始作画。

“在下见那面八咫镜的时间有些久了,但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记忆犹新。”伊藤次郎道,“八咫镜在我们国家也有许多传说,姜公子你要听吗?”

姜遗光嗯一声,他便兴致勃勃说起来倭国的一些神话传说。

他滔滔不绝说了很久,纸上图案渐渐清晰。

“好了,应当没有出错了。”伊藤次郎骄傲的举起那张纸,展示给姜遗光看,“这就是我们的神物——八咫镜。”

姜遗光看着纸上的绘画,沉默了半晌。

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是山海镜。

只是……却莫名其妙跑到另外一个国家,成为了他们的神物八咫镜。

鲛人带去的山海镜么?

传说之所以为传说,世人口口相传,越传越离奇,真相如何,谁也不清楚。

不过,山海镜如果不在主人手中,必定会聚阴,引来大量鬼魂。他们就这么放在神社里……

姜遗光看向伊藤次郎,问道:“恕在下冒昧,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还请伊藤兄如实告诉我——”

“你来大梁,真的只是因为向往么?”

“你们国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伊藤次郎不可置信地看他,想说什么,张张口,又不知该怎么说,在对方那双冰冷的眼睛注视下,他原先有些发涨的头脑总算清醒下来。

“……不是。”

像是格外难以启齿般,伊藤次郎捂住了脸,痛苦道:“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的国家,现在一片混乱……我没有办法,才冒死乘船来大梁,想要寻求高僧……”

他痛苦的声音从袖子底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讲述着他们国内发生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