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人大惊失色, 眼看要闹起来,被伊藤次郎镇住了。
“闭嘴!全都不准说出去!”伊藤次郎无法想象要是他们知道了,恐怕会把自己等人赶走。
到时,仅凭他们自己的小船, 该什么时候才能到大梁?
“现在把人抬回房间去, 一句话都不准说, 绝对不能泄露。”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人往回抬,那群士兵们看着,伊藤次郎便解释说, 他的下仆因为天气太热中暑了。没人怀疑,过一阵子,还有人往房间里给他们送了凉茶来,一人一碗,好去去暑气。
这更坚定了伊藤次郎的决心——他们一定要去大梁, 找到高人,再回去拯救他们的国家。
姬钺把姜遗光带走后,路上问他:“你对那伊藤次郎的话怎么看?”
姜遗光道:“我只觉得他还隐瞒了一些事。”
姬钺说道:“你的直觉向来准,你既然这么说,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
“只是我不大明白, 你为什么会同他搭话?”
姜遗光并不是健谈的人,如果没有必要, 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开口。
那场死劫后,姜遗光出走,后被黎恪寻回, 加上三娘之死, 剩余四人间气氛算不上冷漠,却也难以回到之前那么融洽。索性他们都是识趣之人, 各自退了一步,只当做平常交情处置,倒还轻松些。
姜遗光道:“因为他的玉佩。”
“那个玉佩上,有赤月教的图徽。”
姬钺一顿:“我竟没注意。”
伊藤次郎一直坐在桌边,后来又跪下去,姬钺对他不感兴趣,自然不会留意他戴了什么样的玉佩。
“不过现在看来,他和赤月教没有什么关系。或者,他并不知道赤月教的存在。”姬钺又无意识抚摸着手中折扇,把玩着。
“相反,赤月教很可能和那个倭国有联系。”
他眯了眯眼睛。
“这个阴魂不散的赤月教……”
……
伊藤次郎又试探过几次,可不论是姜遗光还是姬钺,亦或者是他偶然碰见的黎恪,都无情地告诉他,大梁没有高人。
至于兰姑,她一直在房间里,从未出来过。
船只渐渐往海津镇去。
到了海津镇,他们就要改道乘小船,从运河北上到达京城。伊藤次郎等人也被告知,等到海津镇后,他们就要分道扬镳。
这个消息伊藤次郎等人既高兴,又心急。
高兴自然是因为自己的人能够到达大梁,心急则是因为海津镇离京城有些距离。靠他们自己,人生地不熟,何时才能到京城?
“还有七八日,我们就能上岸了。”黎恪站在姜遗光身边,对他说道。
他很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山海镜或许给家里带来了灾祸,所以他才狠狠心,丢下已经神志不清的蕙娘,离京数月,以换来一大批银两赏赐。
现在……也不知道蕙娘怎么样了,自己不在家,她会不会好一些?可他心里又在嘲讽自己的懦弱,不敢直面,便选择逃离。
每每想到这儿,黎恪就只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他心里叹了口气,转而算日子,现在七月初,等他们到达京城时……约莫就是七月半了。
中元节,七月半,亦称鬼节,民间有传闻,这一日鬼门大开,阴阳颠倒,生人夜间勿出门。
这么个日子……
黎恪近来本就陷入沉郁中,想到中元节后更是浑身不舒服。他还想和姜遗光说什么话,忽地,不远处传来重重的落地声。
二人齐刷刷靠过去,竟是站在门口守卫的士兵倒了下去!
“有人偷袭?”黎恪下意识绷紧弦,慢一步走上去,不远处其他几个士兵看见异样,连忙凑上来要扶起那人,却见他双眼紧闭,气色却还好,伸手去摸脉门和鼻息,都很正常。
“醒醒?快起来!”跟他士兵交好的一个弟兄看他没什么大事儿,想把人叫醒,他还以为这人是昨晚上累着了。
可是……不论他怎么摇晃,伸手掐人中、掐虎口,那人都不醒。
甚至于,他的唇角还带着满足的微笑。
就好像沉睡中做了一个美梦似的。
黎恪让他们把人带下去,好生照顾,到了岸上再请大夫。士兵们带着那人退下去了,黎恪仍旧有些心绪不宁,他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太一般,却又说不上来。
扭头看去,姜遗光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什么话也没说,他盯着方才原来士兵站着的地方,平静又沉默。
“你可是感觉到了什么?”黎恪忍不住问。
姜遗光道:“我只是想起了伊藤次郎……”他听船上的船夫们说过,伊藤次郎带来的几个下仆身体似乎都不太好,好端端站在太阳底下吹风,忽然就中暑晕了过去。到现在,伊藤次郎带来的仆人中,已经晕倒了一半。
真的只是晕倒么?为什么那些晕倒的人,至今未醒?
这还只是个开始。
到了第二天,又有人陆续在甲板上忽然晕过去。他们和那个士兵一样,唇角带着微笑,可不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没有一点异样,仿佛只是睡熟了。
这下,他们想说服自己是个意外或是劳累过度晕倒都难。
昏迷不醒的几个士兵放在同个房间里,大家都很害怕,担心这是什么疫病,船上恐慌蔓延,很快就惊动了船上能管事儿的人。
黎恪叫上了姜遗光,去那几个士兵们房间查看。
他觉得这不像是疫病,反而更像是其他东西,或许是中毒了也不一定。
黎恪粗通些药理,姜遗光也懂些,各自看过后,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只能看出……他们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
有些人睡得香,甚至还在打呼噜,胸膛一起一伏。
但正是因为这样,显得这件事更加不平常。
“这下可怎么办……”黎恪头疼地捏捏眉心。
他真没想到,自己在即将入京时,还能碰上这些鬼东西。这叫他本就烦闷的心更是无端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
想过些太平日子就这么难吗?他又做错了什么?一刻都不得安生!
姜遗光沉默,没说话。
姬钺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门口,脸色很不好看。
“慎之,善多,我把谢大人也叫上了,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伊藤次郎的房间看看。”姬钺语气幽幽。
中暑?亏伊藤次郎那群人说得出口!
黎恪道:“依你们之见,这和那伊藤次郎有关?”
姬钺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他复又冷笑一声,道:“兰姑也中招了。”若非如此,他还懒得去找那小子的麻烦。
听到这儿,黎恪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们竟然连兰姑也害了……
谢丹轩也在门口,等着二人。他原先对救上来个倭国人没什么意见,但现在发觉伊藤次郎可能给他们带来了某些不大好的晦气后,他面上也很不好看。
一群人连同身后。七八个官兵往伊藤次郎的房间去。
自从伊藤次郎的属下们一个个开始“中暑”后,他也减少了在外的时间,整日窝在房间里。
“砰砰砰!”大门急剧敲响。
伊藤次郎以为是派出去的家臣回来了,起身去开门,孰料他还没到门口,房门就被人重重推开,惊得他后退好几步,面露惧色。
门外,这艘船上的几个贵族们都在,且面色相当不善。
谢丹轩环视一圈,果然看见了躺在地上,身下垫着草垫的几人,他们也和那个士兵一样,脸上带着微笑,陷入了梦乡。
“伊藤次郎,你最好如实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什么。”姬钺眼神冷如冰,慢慢向他走近,弯下腰,对着满脸惊恐的伊藤次郎一字一顿道。
“否则……你别想活着离开这条船。”
他手上沾过的人命不少,加之近来心烦意乱,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即便伊藤次郎见过不少鬼怪,依旧为其杀气所摄,他心里本就有愧,连忙道:“我说,我一定说……”
他跪伏在地,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其实我也不想的,我没有想害你们……我逃往大梁,正是因为国内有不少人都陷入了长眠!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海去寻求解决之法……”
“算是鄙人的幸运,在海上漂流之际,能够遇到诸位施手相救……我,我万死也难以报答,实在没想到,这个长眠的诅咒,竟然跟随着我们来到了这条船上……”
伊藤次郎已是陷入了绝望中。
长眠诅咒果然跟来了。船上大梁士兵们陷入长眠的消息传进他耳朵里的那一刻,他更加害怕,随时都担心大梁人会来找他算账。现在,他们终于找来,他反而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伊藤次郎早就知道,他逃不掉的。
无论他逃到哪里,他将来都会和他的家臣们一样,不明不白陷入长眠中,沉睡不醒,直到死去。
但至少……这些大梁人也受了诅咒,如果他们想要活命,他们就必须去找高人,解开诅咒。
这是他唯一能把握住的一线生机!只要这群大梁人原谅他,带上他去找高人。即便他会受些皮肉之苦,又有何妨呢?
黎恪皱眉:“你现在忏悔又有什么用?最好还是把事情说出来,什么长眠的诅咒?”
伊藤次郎不敢隐瞒,就着伏地姿势说了。
去年一月,他们的公主——武子内亲王,在去神社祭拜的途中,遇见了一只巨大的美丽的蝴蝶。
冬天会出现蝴蝶本就很奇怪,可那只蝴蝶实在太漂亮了,加上武子内亲王一直非常向往大梁文化,她认定那只蝴蝶就像中原的诗人李商隐诗句中的那样,庄生晓梦迷蝴蝶,是美丽梦幻的征兆。所以,她让人把那只蝴蝶捉了回去,养在她名下的温泉别庄里。
那只蝴蝶很美,深受宫人们喜爱,也很有些奇异处。被捉回去后,有一日,一个宫人不慎将关着它的盒子打开了,那只蝴蝶飞到花园中,冬日的花园只有几朵寒梅,并不吸引人,那蝴蝶却不飞走,而是在花园中徘徊起舞,一幅十分通人性的样子,更惹人爱。
武子内亲王更加喜爱那只蝴蝶,好生养护,用蜂蜜和泉水喂食,一直活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出现了意外。
那时候,宫中鬼怪肆虐,甚至在宴会上活吃了一位小殿下。当时,武子内亲王也在场,惊吓不轻。之后的日子里,不论宫人如何开解,逗她玩乐,武子内亲王都郁郁不得笑颜,后来更是惊惧不安,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只有看见那只蝴蝶,她才会高兴一些。
有一日,她看着那只美丽的蝴蝶,目露神往,叹息道:“我身为公主,活在内宫之中,锦衣玉食,却不如一只蝴蝶自在;即便我拥有美丽的容颜,可也不如这只蝴蝶那样美丽、轻盈。我整日只能在宫里担惊受怕,又有什么意思呢?”
宫人连忙安慰她,武子内亲王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再听不见其他人说的话。她哭泣道:“我宁愿做一只蝴蝶,破茧后,便自在地渡过这美丽又短暂的一生,也好过活在枷锁中。”
说了那句话后,武子内亲王便闭上双目,倒了下去。
她陷入了长眠中,唇角带着恬静的微笑,犹如樱花一般美丽优雅。可她却再也没醒过来。
她无法吃喝,即便宫人喂食也咽不下去。没过几日,这朵美丽的樱花便凋零了。而那只蝴蝶也在武子内亲王死去后,从皇宫中飞走,再也没人看见这只冬日的美丽蝴蝶。
“武子内亲王去后,以她宫殿为中心,不少服侍过她,或者见过那只蝴蝶的宫人都陷入了沉睡……再后来,便是见过沉睡之人的那些人陷入沉睡……沉睡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一县之中竟有过半人陷入长眠,再也没能醒来……”
伊藤次郎陷入了偌大悲怮中。他这样难过,也是因为武子内亲王正是他的未婚妻。
她那样优雅美丽,娴静温柔,甚至有大和抚子之名,极符合伊藤次郎对将来妻子的幻想,却因为诅咒离世,也正是因为诅咒,她被世人唾骂,认定是她招惹了邪祟,为他们的国家带来了灾难。
伊藤次郎的悲伤并不能叫其他人对他心软。
相反,他们只关注一件事。
“也就是说,只要见到过陷入沉睡的人,那些人也会在之后陷入沉睡,我说的对吗?”姬钺眼底毫无笑意。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这人刚上船的时候把他丢进海里去,也省得连累他们。
伊藤次郎痛哭起来,不断给他们叩首赔罪,“是我们的罪过,请不要将我们赶下船,我们也是无可奈何……”
黎恪都气笑了:“你们无可奈何,就能在事先隐瞒么?”如果不是这回在船上就发现了,他们会不会也突然陷入沉睡?
伊藤次郎只是痛哭,说不出话来。
源头不在他们身上,现在把她们全杀了都没有用。问明白果然是诅咒后,姬钺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他即将第十一重死劫。
如果不是濒临死境,他不会动手的。
但兰姑……耽误不得。
即便那所谓诅咒不会要了兰姑的命,但几日不吃不喝,也会叫她虚弱下去。更可怕的是,兰姑上回收了厉鬼,如果她在这时候入镜……她必死无疑!
离靠岸还有少说三天,上岸后,即便近卫们动作再快,也需要一天才能把一个入镜人送来。
况且,船上出了这事儿,没解决前,船上的人是决计不能上岸了。一旦放跑一个,让其他人看见,就有可能把这诅咒传播到岸上,一传十十传百,到那时,大梁恐怕也会……
必须在船上就把诅咒隔绝!
现下,三娘已经去了,让黎恪来?
不,黎恪只比他少一次而已,下回黎恪就到了第十重,他同样危险。
只有姜遗光了……他劫数尚少,人又聪明。他在镜中也救过兰姑不少次,但后来,他们却……
姜遗光会愿意么?
姬钺看向姜遗光。
后者接收到对方视线,敏锐地和其对视,目光平静又幽深。
即便伊藤次郎哭得那样绝望,即便是听到兰姑陷入梦乡……再追溯以前,他站在黎三娘尸身被焚烧的火堆前,他都是这样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动容。
姬钺心里升起一股很奇怪的情绪,闭上眼睛,将那种躁动感压下去后,再度思索。
即便山海镜能救,但这批倭国人……
倭国是很凄惨,可那又怎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就该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小岛上,老老实实死绝了最好!
凶狠的念头冲出,在头脑中肆虐,姬钺竭力压下内心戾气,和黎恪低声交流几句。
黎恪也是聪明人,他们都明白,绝对、绝对不能让诅咒流泄到岸上。
一旦诅咒扩散开,即便有再多入镜人,也遏制不住了。
手下官兵们把去厨房提菜的最后一位伊藤家家臣捉了来,那人个头不高,拼命挣扎着,却挣不脱,在官兵们的钳制下,嘴里叽里呱啦激动地叫骂着什么。
还跪伏在地的伊藤次郎拼命摆手,说着同样的语言,似是在劝阻。
唯一能听懂的谢丹轩拳头握得越来越紧,终是忍不住冲过去,重重一拳打在那家臣脸上,打得他脸歪了过去,茫然地看着谢丹轩。
后者不理他,深深呼吸几口气,平息怒火后,对姬钺拱手行礼:“下官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此事还望九公子出手处置。”
他拿不准这些人该怎么办。
姬钺点点头:“好办。”
轻描淡写道:“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士兵们还有些犹豫,姬钺已是当先抽出其中一个侍卫的长刀,直直捅过伊藤次郎喉咙,抽出,带起猩红血液。
伊藤次郎软软地倒下去,眼里还有些茫然,不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死了。
他甚至还没能亲眼见到大梁一眼……
被士兵们制住的那个家臣嚎叫得更激烈,双目几乎赤红,死死地瞪着姬钺。后者却毫不在意,来到他面前,同样长刀划过,那人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姬钺把刀还给旁边有些吓傻了的士兵,随口道:“没意思,还是你们来吧。”
“记着,一个不留。”他那样高高在上,又那样冷漠,杀了两个人,对他而言好似随手碾死两只蚂蚁一般随意。
“慎之,善多,劳烦来一趟。谢大人,还请留下守刑,处置后扔进海里,一个都不要放过。”姬钺在黎恪担忧的目光中轻巧地经过他身旁,往外走去。
山海镜之秘不能外传,他们必须私下商议好。
黎恪看着地上两具尸体,摇摇头,还是拉着一言不发的姜遗光跟上了姬钺。
谢丹轩在房门口,对着屋内沉睡的一屋子人,咬咬牙:“动手,记着九公子吩咐,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