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下去。
麻衣人和店家说了些什么, 就带着黑衣服的尸体往后院去,后院安安静静,没人跟着,王连苍要跟过去被拦住了。
门被关上, 不允许偷看。王连苍只好在门口等, 他想象着那尸体乖乖躺进棺材里, 又给换上了寿衣、寿帽、寿鞋等物,不免畏惧又兴奋,思及自己的师兄们也成了这样的死尸, 神色又黯然下来。
换原来,他也只有小时候相信这世上有这等秘技,什么个巫蛊、赶尸、只认为是话本里头杜撰的,可现在他自个儿都亲眼见过了厉鬼,哪里还会质疑?
赶尸……
他现在, 不就正发愁怎么把师兄们尸首带回去吗?
至于那些客人……他无能为力。
他心里甚至还有些愤恨,这帮人……他们明明有镜子这等宝物,为什么不拿出来镇妖邪?为什么要锁在木匣里?
如果他们早拿出来,所有人都不会死!
王连苍起了念头, 就跟在麻衣人身边不走了, 兄弟前兄弟后献殷勤,问清楚忌讳后, 忍痛花一两银子在当地酒楼买了桌好席面,请麻衣人吃酒。
麻衣人忙活完,见这小子人高胆大, 上道, 看着便像是有什么事求他,套出话来, 他果然是个走镖的,还不是本地人,心里就清楚大半了。
估摸着是走镖的时候出了岔子,弟兄们死了,又不好收尸,这才见了他跟扒着救命稻草似的。
他心里自得,被奉承两句后还能坐得住,又继续问,果然问出王连苍的目的。
他道自己走镖时撞上了匪徒,师兄们拼死护他逃出来,他去报官,县令却不管,无可奈何下,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把师兄们尸骨送回去,以免在荒郊野外被野兽啃食,或被山匪糟蹋。
说到可怜处,王连苍想起自己师门,不免眼泪满眶。他年纪不算大,又没成家,有股天然诚挚的气息在身上,很招人喜欢,叫麻衣人也有点心软,给他倒杯酒说起自己的事儿来。
麻衣人姓李,名三,没什么字号小名,旁人就叫他李三。李三也是师父带入行的,赶尸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师父死后,他就自己接点儿活干。这行晦气,没女人肯嫁他,他过了年纪也没那个念头了,干脆一个人混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回赶尸说来也巧,是他受本地一家人委托。那家人老太太梦见自己在外地的小儿子得重病死了,托梦回来,哭着说想要落叶归根。老太太醒了以后深信不疑,四处托人求人去那地方看看,如果小儿子真没了,就把尸骨带回来。
“赶路难啊……如果只是托个口信也就算了,要人真没了,谁能把他带回来?”李三喝口酒,笑道,“……反正有人托到我头上来了,我就走一趟呗。”
王连苍忙给他敬酒,道:“大哥是个热心人。”
李三差点儿笑岔气,连连摆手:“什么实诚人,我从小到大都在学这个,你要是不让我做这个,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王连苍又是一通好话。
酒过三巡,他答应下来:“原本我走一趟后总得休息两日,看小兄弟你等得急,过几天我们就上山去看看。”
“不过呢,我也得同你说实话,这门事我不保证能成,按你说的,有好几个,过了这么几天,还有可能尸骨不全了。要是能成,能起来,我就走这一趟。要是不成,也别怨我……”
王连苍哪里敢抱怨,连连道不会,不会,能帮忙就已经很感激了。
至于到底怎么赶尸的……
王连苍不会问,各行手艺人都有自己的秘技,问了就得罪人了。再者,李三也不会说。
李三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还是穷的叮当响,王连苍付钱后,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李三一眼瞥见王连苍掏钱袋的模样,放下心来——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不担心王连苍贪图谋财害命。
翌日,王连苍陪李三去那老太太家中取了剩下的银钱,棺材铺子的人早就到了,一片哭声震天中,二人离去。
王连苍心里也不好受,跟着李三在街头巷尾乱转,买这买那花了不少钱。李三又专门点那些酒楼酒馆进去,要求吃点好的。
“你不懂,等开始赶路了,就吃不上这么多好东西了,现在能吃多吃点儿。”这地方还有人卖馕,李三买了十几个,穿了洞背在背上厚厚一叠,这玩意儿一个能吃好几天,顶顶扛饿。
他边收拾东西,边对王连苍说:“到时候我们得专门走山路小道,走大路,那是要吓死人的。晚上也只能在路边或者庙里住,这地方我看了,没有死尸客店,到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王连苍跟着他一块儿收拾,也备了不少干粮、伤药,两人收拾整齐,最后一夜好眠后。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往山林去。
他二人身后,一个闲汉见他们总算要走了,眼睛一亮,弓着身子就往外跑,跑到一处酒家,寻了上头抻着腿喝酒吃肉的一个衙役小声说,他们要找的反贼准备跑了。
那衙役也是喝多了,正上头,不耐烦叫骂:“什么就叫做跑了?跑了你不会去追吗?还要爷来教你?”
那闲汉被踢了一脚也不敢抱怨,想自己一个人也抵不过他们两个,眼睛一骨碌转,叫了几个平日一起玩乐的,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疾走去往山林间,小路坎坷崎岖,路上还是有几个人的。他们背了个筐,筐里放镰刀柴刀,假装自己是去砍柴的,一路跟着走。
跟着跟着,几个人就发现不对劲了。
拐个弯,怎么前面两个人就变成了四个人?
另外两个人莫非是躲在路上和他们汇合的?
想到这儿,几个闲汉都有点惊慌,害怕路中间还有什么埋伏,镰刀拿在手上小心打量四周,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只是,等他们走过那个拐角,什么也没发现。
自然也没发现,拐角深处,安静地立着一座坟。
还在赶路的王连苍和李三什么也没察觉到,他们往后看,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因而王连苍虽感觉到似乎有人窥视,却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而生出的错觉,但那股感觉更强烈时,他又以为是躲在山林中的鬼怪,正在窥视他们二人。
他捂紧了贴在胸口的镜子,心想,就算有鬼怪,李三这位高人在身边,又有这面宝镜,他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儿,王连苍胆气更足。
荒凄郊外,野草茂密如织,今儿是大太阳,可这山林实在太茂密,照在人身上也只觉得发凉。又走了好一会儿,王连苍才看见远处的帐篷,指着叫道:“就是那里了!”
帐篷上空飞了好几只乌鸦,嘎嘎叫,盘旋着,王连苍担心尸体被这群畜牲吃了,三两步快跑过去,手里握住了镜子对着前方,心想:就算有什么鬼怪,他也在前头开路了。
果然,掌心的镜子又微微发烫几次,冰凉下去。王连苍估摸着这是又降服了一些鬼怪,快步来到营帐前赶走那些乌鸦。
过去好几日,躺在地上的人们身上早就开始腐烂,恶臭不可闻。除了乌鸦,还有在烂肉上飞来飞去的虫蝇,和爬了满身的白色软蛆虫。
王连苍盯着穿了熟悉衣裳的腐烂尸体,终于再次意识到——他师兄,已经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身后一只手拍拍他肩,王连苍扭过头去,才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还请你帮忙,把我师兄们送回去……”
李三也叹气了:“不好办啊,都烂了……”
瞧着王连苍可怜的样子,改口道:“我试试,能不能成,我真不敢给你打包票。”
王连苍利落跪下给他磕头:“不论成不成,小弟都记着大哥恩情。”
李三没说什么,解开包裹往外掏东西,准备忙活。
先给尸体擦干净,把脏东西都擦去,再往上头涂一种药水。那药水黑乎乎的,散发出奇怪的气味,一抹上去,烂肉里生出的蛆虫和凑上来的蚊蝇齐刷刷倒地死了,乌鸦也不敢再凑上来吃。涂上去后,尸体肿胀青紫的表面开始发黑。
李三涂得细,王连苍也蹲下去帮忙,解开尸体衣裳涂满每一寸,之后往心口、脑门心、背膛心、手脚板心,连同眼耳口鼻处点上朱砂,据说这是要锁住他的三魂七魄,魂魄还在身上的尸体才能“立起来”自己走。
要是魂魄走了,李三也没办法,他可没学过招魂。
一具又一具,擦净、解衣涂药水、点朱砂,贴神符,五色布条扎紧神符后,戴上粽叶斗笠。
忙活大半天,太阳早就往西边去了,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要下山。
李三抹去额头汗珠,声音沙哑:“就看最后一步了,如果他们魂魄已经离开,我也没法子。”
至于倒在地上的那些尸体……王连苍不说,他也没这个心思收殓。
说罢,他开始闭上眼睛,念诵咒语。
在念咒时,王连苍只觉得那张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脸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这张憨厚的脸……很是扭曲、可怕,扭曲到有些诡异的地步,已经完全不像是李三了,倒更像是一些……
他念出的咒语,王连苍也完全听不懂,不像是大梁官话,也不像他听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的口音,那完全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嘶吼,嘶哑、冰冷。
念出这咒的李三,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披着人皮的什么东西。
那咒语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急到上下两张嘴皮子翻飞乱舞,急到王连苍听着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随时都要从喉咙眼跳出来!
蓦地,李三双目圆睁,咒语戛然而止,随后他伸手指向地上躺倒的几具尸体,大喝一声:“起!!”
王连苍一口气好悬没上来,紧张地盯着,紧接着,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圆了。
地上,已经腐烂见骨的几具尸体……抖动了一下。
然后……他们竟然真的从地上直挺挺的,像被一根绳子提着头顶提起一根硬棍子似的,直直站起身。
竟然真的起身了!
李三也有点不可思议。
按他师父的说法,魂魄离开了身体,肉身才会腐烂。怎么现在魂魄又回来了?
他真的把这些人的魂魄召回来了吗?
当年,他师父也没能做到啊……
李三窃喜之余,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按以往那样,用草绳把尸体们串起来,隔七八尺远一个接一个排好了,自个儿走在最后,阴铜锣一敲。
锵一声响,一列穿着黑衣的尸体齐齐往前踏出一步。
这一出把王连苍吓了一跳,再一看才发现,这些尸体动作一模一样,一起前进、后退,这么多尸体,却只能听得见同一声轻轻的跳动落地声。
“锵——”
李三又敲响一声锣,叫上王连苍:“小兄弟,走吧,别耽误了。”
两个人,七具尸,排成一条长列,往外走去。
天渐渐暗了。
王连苍走在最后,看那群东西整齐划一地行走,还有点发怵。但他听李三说尸体上附了生者的亡魂,手里捏着镜子,到底还是没有拿出来,以免把师兄们的魂魄打散了。
他心里还想,这回李三能顺利赶尸,应该是师兄们的魂魄也想回乡吧?
想到这儿,他往南边望去,目露怀念,似乎能透过重重树林山峰看见镖局。
他们所在山林位于广西北部,靠近湖南最南边,再往北就进了湖南。灾情还好些,南边连着广东的地方旱灾严重,死伤无数,要回镖局,就得经过灾地。
灾民闹得厉害的时候,王连苍的师父们都不让他们出去,当地官府封了路也还是有流民跑进来,抢粮食抢钱抢女人。好在现在灾民不闹了,听说是来了朝廷大员,还有一位龙子坐镇,灾情应该是先过去了,要不他们也不敢接这桩活计。
两人一合计,决定按镖师来的原路回,穿过灾地,走荒郊小道。
天彻底黑下去前,他们离开了此处。
他们自然没瞧见一路跟着他二人的几个闲汉。那些闲汉早在拐弯后,就消失在了真正山林中。
他们再也走不出去了……
月亮慢慢升起,漆黑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东西在动弹。
那些被王连苍等人抛下的尸体,他们身上也藏着山海镜。
其中一具尸抖动了一下,紧接着,其他已经腐烂生蛆的尸首们接连着抖动起来。
月光下,他们站起了身,或蹒跚行走,或扭曲爬行,或僵硬地一跳一跳,有形的、无形的、稀奇古怪面目狰狞的,往王连苍和李三离开的方向去。
从古至今,数千年来,人占据了这片丰饶的土地,人在上面休养生息,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人降生的痕迹,也都留下人死去的遗骨。数万万土地,无一处不藏着冤魂。
到如今,这片山林里的鬼怪亡灵们,都被慢慢唤醒了。
一个又一个,浩浩荡荡,汇聚成人难以看清的洪流,跟着某样东西向南边去。
在这条路最前方,月光拉长了九条张牙舞爪的黑影,领头二人还没察觉他们身后多了些东西,仍旧带着镖师们的尸骨往前走。
……
镜内。
一夜过去,天又亮了。
那些蝴蝶沐浴着晨光醒来,照旧翩翩飞舞,只是却少了几只。
姜遗光和容楚岚混在其中,二人同心协力环绕着其中一只浅绿色蝴蝶,让他慢慢脱离了蝴蝶群,坠在下方。
不妙的是,他们都能认出蝴蝶原身的身份,却难叫出名字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和他认识。
“你还记得自己曾经是人吗?”容楚岚绕着他飞,忽地撞他一下,“我是容楚岚,他是姜遗光,我们认识,曾是好友,你可还记得?”
浅绿色蝴蝶疑惑,却只能发出很轻的几个单音:“咿……人……人……”
“认识?……认……识……”咿咿呀呀,似孩童牙牙学语。
“糟了……”容楚岚感到绝望,“他好像彻底不记得了。”
“果然如此,他认为自己是只蝴蝶,所以他就真的变成了蝴蝶。”姜遗光说,“我们认为自己是人,所以……”
“那我们应该变成人才对。”容楚岚看那只蝴蝶有点想避开他们,扑过去巴着他不让他逃走,姜遗光亦仰冲从下方飞起撞他,让他没法跑,跌落下去。
“现在可怎么办?”容楚岚问。
姜遗光说:“想办法把他们弄伤,让他们不能再飞走,留在这儿。”再多几次轮回,他们就会彻底变成“蝴蝶”。
而蝴蝶寿命何其短?顶多半月,他们就会“真正”死去。到那时还在继续轮回的,便不知是什么东西了。
容楚岚:“就凭我们现在的模样,怎么弄伤他们?要是太明显了,其他人一定会发现,到时围攻我们怎么办?”
“挑一部分就好,我们也已仁至义尽了。”姜遗光说。
这批入镜人的确多,可即便全歼,也和他没什么关系。近卫们即便追责,有容楚岚作证,怪不到他身上。
他转了小半圈,捡起一根草芯抱在怀里,尖尖的一面朝外,在那只浅绿色蝴蝶试图飞起、双翼叠起时迅速将草芯一举捅穿了他的两边翅膀。
松开后,那只蝴蝶翅膀中间穿了根草茎,再扇不动翅膀飞不起来,跌落下去,被他拽住,拎着翅膀飞起放到一朵花上,以免被蚂蚁捉走。
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让容楚岚看着只觉得翅膀一疼。
姜遗光道:“我差点忘了,我应该找到那位斋宫贺也才是。”蝴蝶太多太多了,他们只能留下几个,斋宫贺也必须是其中之一。
“可现在根本分不清。”容楚岚道,“你能看出哪一只是他吗?”
姜遗光:“我也看不出。”他只能看出这只蝴蝶生前为人是否有过交情。
“但我认识的入镜人,你大多也相熟。”
“我先找出我认识的人,你再剔出其中你认识的,斋宫贺也必定就在其中。”
蝴蝶群飞舞,双翼皆艳丽无比,熠熠生辉。姜遗光和容楚岚再次混入其中,不同的是,这回容楚岚怀里抱了好几根草芯,姜遗光怀里也有两根。
“我似乎认识它。”姜遗光绕着一只带有枫叶红纹一样的圆翅蝴蝶。
容楚岚:“我和他应当也认识。”
姜遗光便飞远了。
又看见一只,浅黄色双翼,触角偏长。
“我认识他。”
容楚岚:“我不认识他。”
抱在怀里的草茎立刻扎穿对方翅膀,姜遗光拽着他,在容楚岚掩护下慢慢落在一片扁叶上。
没有人察觉。
那群蝴蝶怎么会防备自己的同类呢?
他们在林中嬉笑打乐,无忧无虑,像一群真正的自在快活的蝴蝶,什么也不必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