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十几年过去, 本就不大的宋家村变成了另一个宋家的庄子,依山傍水,景色怡人。据宋二郎说,原来宋家村剩下的一些老人也留在了庄子上干活。

宋家人被抓走后, 庄子里的人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没人住, 这里荒凉了些,还被官府贴了封条,寻常人不得入。

柳大他们很为难, 不知道要不要揭露身份进去。按理说他们来帮姜遗光找母家家乡,低调行事为好,可这偷偷摸摸溜进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姜遗光道:“大大方方说吧,想必贾大人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他们偷偷进去无妨,可如果要上山寻坟总免不了惊动人, 到时被发现了反而更麻烦。

柳大一想也是这个理,拿了令牌出去了。

宋二郎得了赏钱,在外奔波,这几日竟真叫他找了个老妇人回来, 说她原来在宋家村住, 后来宋家村没了,她就留在庄子里做粗使婆子, 宋家倒了以后流落街头。也不知道宋二郎把她从哪里找来的。

那老婆子自称姓周,丈夫早死了,孩子也没了, 她在宋家村住了几十年没离开过, 村里头大大小小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而当她第一眼见到姜遗光时,就顿在原地。

“像, 太像了……”

周老婆婆眼睛有些浑浊,里面盈了一层水光,快步凑近后感觉她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你就是棉棉留的孩子吧?和她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姜遗光露出上到八十下到八岁都觉得亲近的笑,扶了她坐下,给她倒杯茶后温和地问:“婆婆,棉棉是……?”

见姜遗光目露不解,周老婆子笑道:“棉棉就是宋钰,那时她家门前种了两棵棉花,就叫了这个小名。带我来的柱子家的那小子说了,那应该就是你娘……”

听她说了这话,姜遗光笑得更温和,神情带了一丝激动,忙问:“婆婆能多和我说说我娘的事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周老婆婆高兴道,“棉棉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棉棉那女娃娃打小就生得俊,又聪明,十里八乡就出了她这么一个标致的人,还没到定亲的时候呢,家里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平了。”

“不过棉棉心气儿高,她自己打小偷偷去学堂外学了认字,后来磨着家里人送她去读书……那时候皇上也开了女学,你娘家里就把她送去了,听说她的学问做的好,会读书会算账,夫子还夸呢,说她要是男子,一准能考上秀才了……”

“后来……棉棉读多了书,有主意,开始做些小生意,家里有了钱,就搬出去了……”周老婆婆捧着热茶,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的影子。

小小一个人,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喜欢跑跑跳跳,喜欢穿鲜亮的裙子,喜欢颜色鲜艳的花儿,也喜欢读书。

看着就让人感觉有生气,跟春天的花儿一样。

她年纪大了,想不起更多事,姜遗光只能时不时问一两句,慢慢问出更多话。

周老婆婆不认字,只说宋钰还小时就会抄书赚钱,经常见到她去书铺送书,赚了钱再做小买卖。

但如果按照周婆婆的说法,抄书就算抄几年也赚不到足够做生意的钱。

所以……母亲应该也是靠写书赚钱?至少不全是抄书。

想到这儿,姜遗光忽然生出一种宿命感。

只可惜周老婆婆和宋家村里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字,对读书有种天然的敬畏感,他们听宋钰说是抄书赚钱就信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写什么,笔名又是什么。

之后或许能去那间书铺打听一下。

姜遗光续上一杯茶,汩汩水流声往外散着热气,熏人浑身暖洋洋的。

他声音放的更温和:“婆婆,你知道我娘后来搬去哪儿了吗?”

周老婆婆眼珠子不由自主往一边瞥,那是回忆的模样,想了想才说:“是去京城了吧……”

“棉棉家里后来出了事,她爹娘都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收拾摊子,那时总有人来打秋风,好在棉棉性子厉害着,没让人占便宜……”

“之后她就把家里的东西,房子啊地啊都卖了,棉棉那时候说京城有一家女学办的好,她要去京城读书。”

“她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她绣的香囊呢。只是那香囊后来旧了,不知给我放哪儿了,我找不着了……”

她还记得香囊上绣了漂亮的芍药花。那是棉棉最喜欢的一种花,会绣在衣袖和裙摆上,然后在她面前呼呼地扬袖子转圈儿,说这样她就满身都是花了。

想着想着,周老婆婆就笑起来。

她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看着棉棉这样嫩生生的小女孩就觉得喜欢。

姜遗光追问:“她没有回来过吗?”

说到这儿周老婆子连连点头:“回来过的,她后来嫁人了,嫁的那个人也好,长得俊,也是个读书人,他们回来探亲过。再后来就……”

周老婆子年纪大了,即便让她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许多时间也记不清楚,一会儿是十年前,一会儿又是七八年前,总之在她的印象中,棉棉回来了两次。

第一次是和她相公回来探亲,她说自己在京城嫁了个好人家,吃的好也穿的好,过得好日子,叫他们不用担心。周老婆婆早就忘了她相公长什么样,但瞧见他们夫妻俩处得好,就放心了。

第二次,只有她一个人回来,脸白得厉害。她悄悄回来的,谁也没告诉,和周老婆婆说她男人没了,生了个孩子留在京城。

但大家都住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个大活人哪里藏得住?

更何况棉棉回来以后就把她家原来的房子给买下来了,还去里正那儿弄了块坟地。

村里人看她一个人回来,少不得要说几句闲话,都说她命硬,克亲,父母克死以后开始克夫了,也有人上门要看看她,不过都被棉棉赶了回去。

说完没几天,棉棉就自己赶车回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过几天,有人回村里出殡,说宋钰病死了,回村里安葬,叶落归根。

那些人把棺材抬了来,问过坟地位置后就把人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

说着说着,周老婆子就开始抹泪。

她这一辈子也算见多了人,从来没见过这么俊又这么能干的女娃娃,只可惜最后也孤零零病死在外头。她说自己嫁了个好人家,可自己也没见着她过的日子,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姜遗光递条手帕给她擦泪,安慰道:“不哭了……还好有婆婆您告诉我这些,我该谢谢您才是。”

说罢,他正色后退两步,恭恭敬敬环手行一礼,唬得周老婆婆连忙从椅背上跳起来,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姜遗光又追问了不少事儿,这才送周老婆婆上楼休息。

他转头就和近卫们说要给周老婆婆养老送终。

近卫们就是带他回来探亲的,其他事儿不管,姜遗光表现得重情义也不错,再说他花自己的钱给一个老婆子养老,关他们什么事?没有人反对。

姜遗光上楼后又安慰周老婆婆,让她放宽心,不过他母亲的事情就不要再和别人说了,谁来问都别提。

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不平静。

自从被老姜头领养后,他每年都会被祖父带去给父母上坟,祖父告诉他他的父母合葬在一处,坟前的墓碑也是两份的。可为什么周老婆婆说她的母亲死后埋回了宋家村?

如果真是这样,他每年祭拜的坟墓里究竟埋着谁?

他父亲留下的找坟,竟是指找他母亲的坟吗?父亲也知道她葬回了宋家村?

以及周老婆子说母亲回去后说自己男人死了,可父亲明明是在自己三岁那年去世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也不止一次和他提起过,他母亲难产去世。

两方人,到底谁在说谎?

小时候的事情他已记不得太多,他也从来没见过自己母亲,不知道自己和母亲的样貌是否真的相似。不过他能看出,周老婆婆不像是骗人——起码她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这样一来,疑点就更多了。

姜遗光原本提的借口是回母亲的娘家探亲,找找自己外祖家,顺便上坟。但现在……他能确定,父亲口中的“坟”,就是他母亲的坟墓。

近卫们都知道他在柳平城的经历,有一个甚至陪他去上过坟。要是让他们看见这里还有一个坟,说不定会起疑心。

姜遗光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先进庄子再说。

只是柳大那边的交涉遇到了困难。

贾大人为单州司马,他不知怎么做的,手握大权,上头的太守竟也奈何不了他。

“听说是有巡抚在背后撑腰……”

柳大很是生气。

贾大人本名贾伏源,朝中也有几个贾家人当官,他知道近卫的厉害,但他不清楚姜遗光是干什么的,还以为是某个人买通了近卫让他们给自己保驾护航。

他也不打算得罪近卫们,只是想拿捏一二,最好姜遗光能主动送上些孝敬,不然就拖一拖。

毕竟上头人都忙得很,你一不说为了什么事,二没有敲门砖,还是个白身,人家不想见也是情有可原。

柳大生气的就是这点。

入镜人身份不能轻易暴露,近卫们在京城中权力大,出京后,要是碰上识相的还好,碰上这种地头蛇拿捏规矩恶心人的,他们若不联络上级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

不过一个探亲而已,还要惊动上官,怎么想都不值当。更何况他卡着规矩也不能说错,就算告上去也不能把人捋下来,到时候又得罪人。

姜遗光也不是第一回碰上这种官了,京城里的官员大多数都谨言慎行,生怕自己被御史盯上。一出京城,这些地方官就不一样,手中有一分权都必须施展出十二分的威势。

“要送礼就送礼吧。”姜遗光说得轻松,他出生入死多次,又救下许多人,攒了不少家当,“就是不知他喜欢什么。”

像这样只是拿捏一二,并不存心为难的还好,挑个贵重物表示态度就行了。

柳大一边生气一边打点,拿银子买了一对白玉环,一面贴金穿花屏风,并一些江南丝绸和其他礼物上门去了。

姜遗光则按着周婆婆的话去找自己母亲可能卖过书的书铺。

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店铺有些还在,有些早就没了,沿着街道走去,每块砖都带着历经久远的味儿。

姜遗光身边没有带近卫,让他们自己忙去了,顺便想办法查查本地近卫是否玩忽职守,乌龙山一事也不往上报。

他独自按照地址找。

周婆婆说的那家书铺名叫平安书铺,开在一家书院隔条街不远处。只是现在那间书院式微,招不来多少学生,连带着书铺也生意惨淡的样子。

上头的木牌匾都发黑了,有些裂纹,摇摇欲坠。

姜遗光走进来,掌柜的随意吆喝一声,让他自己挑,不准碰坏否则赔钱云云。

姜遗光在书架边转了转,发现好些书架生了灰,上面的书胡乱堆放,有些凌乱。

转了一会儿,绕到柜台边,姜遗光在头发花白的掌柜面前放下一锭银子。

“掌柜的,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写书人,如果掌柜的还记得,请一定告诉我。”

掌柜的懒洋洋瞥一眼那银子,没急着接,随口打个哈欠:“什么人?”

这世上有人爱财,有人不爱财,姜遗光原先看这书架上的书全都堆了灰,猜测掌柜的是个不爱惜书的人,便试着用钱开路。可瞧着他反应也不像要钱,便将银子又推过去,脸上露出真挚的笑。

“已经十多年了,不知掌柜的还有没有印象。”姜遗光说出了宋钰和自己的关系,道他没有见过生母,如今回到家乡才听说自己母亲竟也卖过书为生,才想买一两册母亲写过的书,请他好好回想。

掌柜盯着他那张脸想了半天,见他说的情深意切,是诚心找人不是来找麻烦,再一想有钱不赚王八蛋,才把银子收了,从柜台底下掏半天,摸出个一卷厚厚的册子放在桌上,哗啦啦往前翻页。

“十多年前……十多年前的宋姓女子……”书页翻动间散发出沉重的尘灰气味,整间书铺似乎都包裹在了灰尘中。

“找到了!”掌柜的指着书页上一小行字给他看。

“……宋钰,笔名没骨花,她写的东西还不少,只是现在店里应该没有了,都卖光了。”掌柜的嘟嘟囔囔,“十几年了,谁也没存着,你问我要我也拿不出来啊……”

听见没骨花三个字,姜遗光就察觉到了古怪。

没骨花,也是芍药花的别称之一,它还有另一个别称,名为将离。

周老婆婆说过他母亲生前最爱芍药花,所以一看见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母亲笔名没骨花,和他写的将离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就没有一本留下来的吗?”

眼前年轻人瞧着不死心,掌柜的把册子一收,头摇的跟波浪鼓也似,“没有没有,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卖的不错的话本总是能再印的,十几年也不算太久远,我看你店里的书大多也放久了,为何掌柜的一口咬定没有?”姜遗光问。

掌柜的一摊手:“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店里就是没有他的书了,你要是能找着十多年前谁买过他的书,去问他要也成,反正我这里是没有的。”

姜遗光站在原地不走。

他个子又窜高了些,冷下脸站在树巴巴的掌柜面前,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看上去就是耍无赖了,不给他就不走。

这么个大活人杵在原地,直盯着掌柜看。

一盏茶过去,没走。

两盏茶过去,还在原地。

……

姜遗光待了大半个时辰,一直盯着他看,掌柜的终于受不了了,只好透口风给他。

“不是我故意敷衍你,你就算现在找遍了这个店里,你也找不着一本没骨花先生的书了。”掌柜的把手指头一指,“她的书确实卖的好,就算她后来不写了每年也要继续印的。”

“只是后来她离开单州了,托了人带口信来说合约到期,不准再偷偷印。我那时候为了多赚点钱,就偷摸着私下印书,只说是往年没有卖完的。”

“再后来,就你说的,十几年前吧,我也忘了什么什么时候,反正那时有个男人过来,买下了店里所有没骨花先生的书,还带着没骨花先生亲自写的讼状让我们不准再印,否则要追究。”

“所以后来我们这儿就没了。我没骗你,真找不出来了……”掌柜的看他不好惹,好说歹说想把人送走。

姜遗光看他没说谎,拱手道谢:“多谢,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还请掌柜的不要和其他人说起这事。”

掌柜的摆摆手:“要不是你一看就是没骨花先生的儿子,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么多。”

姜遗光再度客客气气道谢,留下一点碎银后,转身离开。

两处埋葬地、最爱的芍药花……不明缘由的死因……

他们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父亲姜怀尧是入镜人,却死在镜外。

母亲嫁给他的时候,知道他是入镜人吗?他们到底隐藏了什么?要瞒着这么多年,再转弯抹角地暗示自己。

姜遗光步履匆匆往回赶。

天冷的厉害,再过几天就要落雪了,这几日天都是阴阴的,街上行走的人也少,忙着准备过冬事物,街头街尾一派死气沉沉。

等他回到客栈后,柳大给他带来了一个更不妙的消息。

“你是说,没有见到人,但他府上管家要求我明日带礼物亲自上门?”姜遗光露出一点生气的模样,“他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本人去?”

柳二早就有点不耐烦了,可他也知道不能意气用事,闻言撇嘴道:“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们到府上后,他府上下人态度倒还好,没有摆脸色,但是他那个管家说了,一定要你带着东西上门去,否则就是没诚意。”

说着他模仿管家传了遍原话。

站在原地,束着手微微一躬身,面上憨笑道:“姜公子的心意我自是会禀报我家老爷。只是我家老爷也说了,这送礼嘛,哪有让下人来的,自然是要本人才能见的诚意,要是没诚意,世上买卖也都做不成。”

柳二把管家的神态也模仿得淋漓尽致。

姜遗光说:“无妨,明天我再去一趟就是了。”

马元义道:“不可!他估计是在诈你。”

柳大是带着柳二去的,马元义今天则和其他几个近卫去寻了单州当地的近卫们。

大多数还好,有几个……不好说。

他们从乌龙山鬼哭林回来的消息估计早就被传出去了。而且这几人都是近卫,却明显要听一个无官无职也无品级的人指挥,也不怪贾伏源好奇姜遗光是个什么来头。

姜遗光:“没关系,不管他想做什么,我要脱身总是很简单的。”

贾伏源就算想给他栽赃个什么名头,他也不怕,回京城就行。要是动武,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反击了。

马元义还有点担心,不过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让他们再大动干戈也不妙,便答应下来。

姜遗光换了身更得体的衣裳,第二天带着其中三个近卫非常光棍地空手来到贾府门外。

门房大概还没见过敢空手来的,可他们昨天就见过其中两人,今天又来,不好阻拦,先把人请到隔壁茶房等待,上了茶水点心让人稍坐,再使了小厮进去传话。

不多时,有个侍女匆匆赶来,行礼后请他们过去。

贾府大得很,从外面看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姜遗光等人进了前院后就被请到了一间当做书房的厢房中等待。

小厮、侍女们来来去去,态度殷勤周到,没有半点要给下马威的样子。

这回姜遗光觉得有点奇怪了。

如果不是为了要挟他,贾伏源又是要做什么?怎么看上去反而像有求于他?

他坐着,马元义、柳大两人坐在他身边,三人对视一个眼神,都从其中看到了不解的意味。

很快,三人神色一肃。

外面轻巧来去的声音远去,一片寂静,很快有一道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往这边来,听上去身边只跟了一个管家。

管家带着个人掀帘子进来。

明明在家里,头上还带着像是女子用的幂篱——斗笠边缘垂着布遮住了脸,一直垂到胸口位置,让人看不清脸。

管家搀扶着他进门,当先说道:“劳烦几位久等,我家老爷来了。”

几人连忙起身见礼。

等那人把斗笠摘掉,柳大和马元义都大吃一惊。

那人面上千沟万壑,两颊肉深深凹了进去,长满了褐色斑点。他穿一身紫色袍子,头发已然全白了,因为过于干瘦反而显得大了不少的眼睛浑浊不堪,爆凸在外。

他活像一具刚出土的干尸,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朽木般的死气,好似被太阳一晒就要灰飞烟灭。

这就是贾伏源。

可他们明明听说贾伏源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

贾伏源扶着管家的手颤巍巍来到主位坐下,座上铺了软垫。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刚张开口就从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管家急忙替他倒了杯茶,他颤抖着手端茶想要喝,手抖的连茶杯都拿不稳了,管家只好跪下去一边拍背一边喂他喝了茶,才让那阵咳嗽好一些。

贾伏源缓过气来,哑着声音对他们说:“让,让几位客人,看笑话了。”

他浑浊的目光像电一般看向三人中为首的姜遗光,嘴唇哆嗦:“……你,你就是要去宋家的那个后生吧?”

姜遗光行礼:“是。”

正常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可能苍老成这样,他猜测贾伏源一定是碰上了什么诡异的事情,这样一来他同意接见自己也就不奇怪了。

于是他也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我听闻贾大人今年四十来许,正是壮年。贾大人身上似乎出了什么岔子?”

管家眼睛一瞪就要骂出声,贾大人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颤巍巍点了点,可他好像被刚才几句话耗尽了全身力气,说不出什么来,一张开口就喝一口茶。

三人都能闻到那茶杯里传来浓浓的人参味,喝的是参茶。

可即便这样进补着,他看上去还是下一秒就能立刻进棺材。

贾伏源实在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于是他转而看向管家,用力点点头,再扭头看姜遗光,示意管家替自己说话。

管家长相精明,见状一拱手,说:“在解答小友疑问前,还请容在下问几个问题。”

姜遗光微微一笑:“无妨,你问吧。”

管家:“这位小友可是从京城来?”

姜遗光微一点头。

管家:“小友可了解一些……鬼神之说?”

姜遗光反问:“为何会这么认为?”

管家袖了手:“既然不是这个缘故,那你为什么要去宋家庄子上看?”

姜遗光道:“我母亲原先住在宋家村,十几年过去,宋家村没了,我想回来探望一下外祖,替他上柱香,有何不可?”

管家不信,怎么可能只是单纯地上香?

他家大人刚出事不久,这人就从京城来了,还非要进宋家看看,任谁也不信。

更何况……这几个人都从乌龙山上下来,听说他们经过了鬼哭林。

能从鬼哭林里出来的人,铁定对那方面的事儿有了解。加上这几天他们的人打听到那几个近卫都隐隐以这少年为首,他们便猜测这少年肯定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柳大此时也说:“我家小公子就是想去探个亲,你们怎么磨磨唧唧的不放人,那块地儿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也值得你们这样遮遮掩掩?”

管家梗着脖子:“几位如果不肯说,恐怕我们也不能行这个方便。”

姜遗光没再理管家,把目光转向贾伏源,唇边笑容不减,看上去斯文又温和:“事实就是如此,贾大人如果不信,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转身就往外走去:“我们走吧。”

管家哪里想到他们千辛万苦来,今天竟然一言不合就要走?连忙求助地看向贾伏源。

贾伏源用力一挥手。

柳大和马元义直接起身跟着姜遗光往外走,完全没有一点欲擒故纵的意味。

他们都看出来了,贾伏源定是遇到了什么诡异之事。

如果再不解决,贾伏源活不过几天,真正着急的可不是他们。

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果然,还没等他们出门,管家殷切着急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诸位,诸位还请等等!”

管家快人一步堵在门口,连连作揖,赔笑道:“刚才是小的说话着急了些,该打,该打。”自己作势往脸上扇了几下,声音响却不见一点红,“几位好不容易来一趟,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好商量。”

贾伏源坐在座位上,嘴里嗬嗬出声。

管家会意,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姿态放的很低:“几位说是来探亲的,我们也不好拦什么。只是那宋家的庄子牵涉事大,我们还是得问清楚——”

他郑重地看向姜遗光:“请问这位小友,你是否真有些特殊的本事?”

他问话时,旁边的贾伏源也两眼放光的看着姜遗光,眼里充满希冀。

姜遗光没肯定也没否定:“贾大人出了什么事不妨直说。事情都告诉我,我才知道能不能解决,不是吗?”

管家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两只眼睛亮的惊人,格外郑重地要行个大礼,姜遗光连忙把人扶起来。

经过刚才那一通折腾,桌上的茶早就半温了。管家又让人重新上了热茶点心,满满当当摆一大桌子,掀帘子往外看其他下人都避远了,才开始说事儿。

当然,他讲述时把贾伏源不少行为美化了一些。

“我家大人偶然间认识了宋家当家的,听闻他庄子上风景不错,就去看看,就发现了有人在庄子上念反诗。”

至于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庄子上念反诗,还好巧不巧的被他们碰到,谁也不知道。宋家人都在牢里说不了话,没人反驳。

“我家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一听就动怒。可宋家人连忙说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不过是见最近天冷了,所以才收容一些流浪儿到庄子里过活,谁也没想到流浪汉里混进来几个反贼,宋家人保证过一定会将那些反贼赶走……”

柳大听了在心里冷笑,没戳穿。

“……后来他们就说要把这庄子进献给我家大人,庄子里窝藏的反贼也求大人派兵把他们拿下,只希望不要连累宋家。”

马元义喝了一口茶,心想,真是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了。

“我家大人清正廉洁,哪里肯收?只说要派兵来把反贼抓进去,谁知在庄子上搜到的证据证实了宋家人本身就和反贼勾结!宋家人进献庄子,也是要骗大人进去,好利用反贼谋害大人!”说到这儿,管家义愤填膺。

柳大简直要感叹了,能指鹿为马到这个程度也是不容易。

管家继续说:“于是我家大人就把宋家上下都关了起来,那庄子也封了。他担心还有反贼出没,日日去看,有时还在庄子上过夜……”

马元义在心里呸了一声。

“谁承想……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管家说到此处,泣不成声。

贾伏源嘴里嗬嗬声更急促,手抖得厉害,颤巍巍指向姜遗光,又看向管家,哆哆嗦嗦比划了五个指头。

管家会意:“要是这位小友能解决大人的怪病,我家大人愿意出五千两银子作为报酬。”

他再看一眼贾伏源,后者微微点头,又伸了个指头。

“我们贾家上下都记着小友的恩德,没齿不忘。”

姜遗光心里没什么情绪,贾伏源是贪官还是好官与他而言没什么区别。

是好官,他就用忠义打动对方。

是贪官,他就用利益取悦对方。

不过如此。

管家紧张地看着姜遗光。

陛下不喜佛门道门,各种寺庙道观都关了,只有些野寺。府上想办法请了不少“高人”来看,结果都是群骗子!

符水喝了,符也贴了,丹药也吃了,日日做法,不见一点好转,反而病的更厉害。贾大人一怒之下把那些骗子全都关进了死牢,还是没用,只能一天天看着自己以百倍的速度衰老下去。

他不想死!

管家也不想让贾大人死。

他做过多少事自己心里清楚,要是贾大人没了,下一个倒霉的铁定是他。因此整个府上就连贾大人的亲儿子都没他这么真心的希望贾大人好起来。

姜遗光心里明白,即便自己能办,可也不能那么轻易出手,否则以他们主仆二人的性子,一定会把他当做好拿捏的人。

他面上沉默,作思考状,神色间却不见一点为难。

让人感觉他并非做不到,只取决于他想不想做。

管家又连声说好话,当即让人捧了礼物单子来摆在桌上,大喇喇推过去。

柳大一看就在心里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玩这些花样?真是贼心不死!

别看这管家姿态放的低,他明晃晃拿出礼单来,礼单上的东西全是收买傻子用的玩意儿。不就是度着姜公子年纪轻,试探他会不会眼皮子浅吗?

要是他看见宝物走不动道,以后他们就知道怎么对付姜遗光了。

这种人最是令人厌烦,总把别人当傻子,殊不知自己的小九九被人看得一清二楚,还自以为天衣无缝。对这种人不能亲近,不能说软话,反而要狠狠挫他们锐气才好。

柳大心里着急,可不好提醒。好在姜遗光对钱财根本不感兴趣,对那礼单看都不看,甚至带点厌恶。

“你这是什么意思?拿这些东西打发我?”姜遗光把东西一推,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不过想回去看看,你们不允也就罢了,拿我当乞丐看了?”

一声冷笑,听的管家皮一抖。

贾伏源啊啊两声,艰难道:“不……不……”

管家这才赶紧把礼单收好,又是连声说好话。

姜遗光把手一抬:“贾大人既然想请我帮忙,又是在庄子上出的事儿,却千方百计不让我去庄子上看看,又算怎么回事儿?”

“让我去庄子上看两眼,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管家心说,如果不求你办事你岂不是看过了就跑?说不定还会把庄子上的东西带走。

先让他知道庄子是谁的,不要动歪心思。再低个头请他答应了,这样也不怕他闹出什么事来。

刚才礼单不收,性子估计是个清高的。要不然就是见过的好东西多了看不上。

不过姜遗光都答应了,他们也不耽搁,欢天喜地套了车,一列长长车队往宋家庄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