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庄子背靠一座山, 山下是大片平原,临着平原的山坡还算缓和,背面地势就十分险峻了,普通人想从山那头过来几乎不可能。
军队就驻扎在庄子外, 高高低低营帐围了一个大圈, 谁都不让进。直到贾府上来了车, 验过马车外徽纹及车夫递来的令牌后才把人放进去。
一列车队慢慢悠悠往里进,打头三辆大车后面跟着小车,分别坐了贾伏源的次子、四子、长女及少爷小姐们带来的一些贴身仆从。
三辆大车后是稍微小一些的车, 姜遗光在里面。
再后面又是跟着几辆大板车,绑了不少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几十号穿着粗夹袄的人搓着手跟在旁边。他们是跟来干粗活的,甚至连厨子和锅碗瓢盆都带来了。
贾伏源自己来不了,便想让儿子们来看看。他膝下儿女成群, 个个斗的跟乌眼鸡似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女们不省心,只是他乐得清静,看这些在外面斗来斗去的孩子们在自己面前装乖弄巧。
可现在, 贾伏源老了,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他还不想死。
骤然间衰老, 说出去谁也不信。如果他死了,就是长子继承家业。那他的大儿子会尽心帮他治病吗?
以己度人,贾伏源不敢信。
他一个都不信。
他把老二和老四和大女儿叫了来, 叮嘱他们去, 谁要是能帮上忙,谁就是在老爷子面前立功。
不用他说, 这三个都会想办法压老大一头。
姜遗光知道他的心思,不过这样也好。
要是他只派一个人,自己还要事事受对方制掣。这一下子来了三个,三人看起来都不合,他们自己打就打不完了,只会想办法来拉拢他这个外人。
进庄子后,姜遗光就下了马车,骑马往里去,一面骑马一面观察。
柳大等人全都聚在他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冬天的山庄中遍地枯黄,寒风刮得紧,呜呜往各种缝里吹。许多日没有打扫了,地面房屋似乎都积起了灰,又因没有人住,看着格外荒凉凄清,他们像一群外来人闯进了荒野中,打搅了本来的寂静。
这座庄子被宋家买下后,主人家几乎不在庄子上过夜,因而里头只建了一座三进带两院的宅院供主人家居住。
庄子上的粗使婆子和长工们都住着更低矮的泥巴或木头搭出来的屋子里,散落房屋远远围在大宅院外圈,算是护卫。要是有强人来了,他们也能挡一挡。
沿路走来,那些低矮的房屋都有被人强闯入的痕迹,有些地上还留着已经发黑的血迹,看上去就知当时情况并不平静。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供他们居住的宅子。
从宅子所在再往后约二三里,山峦冒头。山的这面平稳,另一边崎岖。因而这座山上的树虽然茂密,却没有野兽生活的痕迹,从山上还有一条小溪汩汩流下,通过人工挖凿的渠池流淌进庄子中新挖的池塘里,冬日的泉水瞧着就透出一股冰冷寒意。
姜遗光一路走来,四处观察。
这块地方作为庄子算大,但作为一个村庄就显得小了。可再小,要一寸寸去找坟墓所在地也很难。
他心里思索当初母亲的坟会搭在什么地方。不知不觉间,马车和车队终于到了宅子大门外。
贾伏源的下一代取字辈从历字,老二名叫贾历书,老四名叫贾历谦。大女儿贾芳瑛名字不便透露给外人,因她是招赘而不是嫁人,所以现在也能称一声贾太太或大小姐。
三人各怀鬼胎。
在他们看来,姜遗光此人实在年轻得过分,要说他真有什么真本事他们是不信的,可父亲相信他,还让他们跟过来,说不定就是危言耸听,故意说自己病了,好考验他们。
贾伏源没敢让他们看见自己病后的样子,是以几个儿女都生了疑心。
直到宅院前,车轿停下,贾历书当先从马车里出来,他好像才发现姜遗光在背后骑马似的,惊讶地迎上去:“哎呀哎呀,这天寒地冻的,先生怎么独自骑马?”说着又假装训斥下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拦一拦?”
被当成下人的柳二脸色一黑,没说话。
贾历谦也从轿子上下来,他穿着身银狐斗篷,瞧着脸嫩,年轻。他望一眼没几天就被修得格外精致的宅院,对哥哥笑道:“二哥,我们还是赶紧进去吧。外头天冷,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贾历书心里大骂要你来充这个话头,面上笑道:“四弟说得是,我只是担心先生罢了。”
兄弟两人言语交锋间,贾家大女儿,即贾芳瑛直接让人开了大门,换轿子抬进去——先占个好房间才是正理。
现在兄弟二人也顾不上吵架了,一前一后笑着迎姜遗光进去,不管姜遗光是不是滥竽充数之辈,既然父亲说他有本事,那他们就必须把他当做有本事的人一样看待。
“先生你看看,这屋里有什么不妥吗?”到了正院,贾历书笑着问出这句话。
他不觉得这庄子有什么问题,房子看上去虽有些陈旧,可翻新一番,再在外面种些果树,请几位美人来,到了夏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姜遗光摇摇头:“我再看看。”
来之前他就问过周老婆婆,母亲埋葬的地方大约在什么方位。可周老婆婆年纪实在大了,记不清楚,她说自己家就在村子的西南边,宋钰家离她家不远,后来埋葬又埋到了后山上。
后山哪里,她也不记得了。
后山……
站在院子里也能看到不远处山峦起伏的剪影,姜遗光心想,后山会是指这儿吗?
擅长打听的马元义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和几位少爷小姐带来的下人们聊得火热,再不久就回来了一趟。
“他们听说山上有灵药,叫少爷小姐们过来就是献个孝心,还以为我们是附近猎户,来带他们上山的,”马元义说着都好笑,庄子的土地还算肥沃,可那座山一看就光秃秃黑黢黢的,长根草都难,怎么可能长出药来?
姜遗光说道:“和他们说明日就上山吧,只是任何人都别跟来,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到时你们在山下接应我。”
见其他人还要反对,姜遗光道:“没关系,我不会出事的,反而是你们跟上去才容易遇见危险。”
见他态度坚定,其他人不再劝说,只好给他准备一些上山用的东西,镰刀、匕首、细绳,止血丸金创药等等,还有个特质的骨哨,用力吹响后声音极为尖锐,能穿透近一里地,有时还能驱兽,野兽听了也要逃跑。
要是姜遗光需要什么,在山上吹一声哨子,他们在山下听到了就能立刻上来。
一切准备好,估摸着其他三人也安顿好之后。那边就来了人,说请姜先生去正堂吃饭。
三位少爷小姐都沐浴过,换了新衣,坐在重新布置打扫过的大堂里还觉得不太舒服,总觉得周围乱糟糟灰扑扑的,不如家里自在。
“我怎么觉得这宅子里阴森森的?”贾历书嘀咕。
贾历谦笑着说:“二哥是不是近来体弱着凉了,这庄子可是父亲最近新得的,让我们先来看看,怎么能这样说呢?”
贾芳瑛懒得理他们,自顾自打量。
正堂里原来应该挂了画儿,现在那两幅画也没了,墙面上留下两道比周围白一点的印子。
桌子椅子都是旧的,尽管擦洗过许多次,还是散发出难闻的霉味,墙角总有更深一点的污渍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地板铺了淡青色的石砖,还算平整,没有铺地毯,地砖缝里看着也黑糊糊脏兮兮的,定是那些下人干活不精心……
贾芳瑛越看越嫌弃,胃里翻腾,却又不能马上离开。
厨房那边赶忙上了菜来。
正这时,姜遗光过来了。
几人虽都怀疑父亲找的这人是江湖骗子,可行骗也要有本事才行,当先一条就是要长得好。前头那几个无一不是须发皆白仙气飘飘,一看就是世外高人的形象,若不然,贾伏源也不会信他们。
姜遗光和他们又有不同,生的实在好,看着年轻,身体还在抽条,整个人跟春日里拔地而起的鲜笋一般,加之笑容可亲,让他们很难生出恶感。
姜遗光来了后,就把打算明天上山的事情说了。
菜一盘盘端上来,四荤四素冷热汤满满当当摆了大桌后摆小桌。贾历书正让丫鬟给自己挟菜,闻言劝道:“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先生不如多休息几日,等天气暖和了再上山也不迟。”
他一说话,他的好四弟就要跟他唱反调:“二哥此言差矣,虽然辛苦,可为了给父亲尽孝,又怎么能耽误?只能劳累先生一时,先生恩德我们不会忘记。”
贾历书咬牙:“我不过是担忧先生劳累,四弟怎么总是误解我?”
他俩争执起来,贾芳瑛看着就烦,筷子重重一拍:“好了!当着客人的面闹,像什么样?”
她和贾伏源的长子为一母同胞,自请过来就是为了防着这两人。
“先生既然决定了,我们也不便阻拦,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总不能怠慢了先生。”贾芳瑛转头又对姜遗光亲切微笑。
姜遗光点点头,同样微笑,像是根本没看见方才几人打机锋:“多谢,我知道了。”
贾芳瑛又说:“先生虽然带了随从,可独自上山实在危险,父亲临行前交代过,还请先生带些护卫一起去,”
姜遗光面上笑容不变:“不必,我一人行动还要快些,人多了误事。”
他感觉到了庄子上的确有奇怪的东西,说不定就在后山上。
说不上来是什么,但让他感觉有点不舒服,好似闯进了某只野兽的地盘后一直被注视一般。那种如影随形的怪异感久久挥之不去。
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觉得奇怪,连近卫们没有任何感觉。
看上去最敏感的贾芳瑛面上不舒服,也像是因为环境糟糕不习惯,而不是她感知到了什么。
贾芳瑛握住茶杯的手微顿。
她总觉得眼前这位姓姜的年轻公子身上有什么很怪异的地方,他嘴里说着多谢,可那双眼睛总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些古怪的东西。
想起父亲的叮嘱,贾芳瑛还要再劝,却无意间抬起头和站在姜遗光身边的一个护卫对视一眼。
后者眼里涌上的凶煞之气,让她差点碗都拿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个护卫……怎么有这么重的杀气?
再看过去,那护卫又低下了头,一脸憨厚,叫贾芳瑛以为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被这么一打岔,她也不好再提起,只好心里暗自算计着等这位先生明日上山后,赶紧派十几个人在后面偷偷跟着,至于姜遗光自己带的护卫……先调到别的地方去,以免打草惊蛇。
姜遗光过来通知后吃过饭就放下筷子,无视了贾家兄弟二人的暗流涌动,提醒道:“明日我说独自上山便是独自上山,几位最好不要让人偷偷跟着来,否则,会出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还有——”
“诸位夜间休息时,多加小心。”
说罢转身离开,叫都叫不住。
他本来就不打算解决麻烦,去看一眼父亲留下的东西就走。虽然要和贾家打交道,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很快发现,与他们和睦相处,不如以势压人。
有些人需以情谊打动,“真心”换得真心。
有些人则生来就不信这些,那就不必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好人,只要让他们对自己敬而远之即可。
贾历谦皱眉,对贾历书偷偷道:“这先生也不知是何来历,对我也就罢了,对二哥也这样不客气。好生无礼。”
贾历书心里也这么想,可四弟明晃晃说出来就让他不高兴了,道:“高人自有风范,要你在这里说?”
到这个破地方哪哪儿都不舒服,贾芳瑛看见他们,更如生吞了活虫一般厌恶,把筷子一放:“我用好了,你们随意。”
起身走了,侍女们连忙跟上。
走出大堂,还能听见他们兄弟二人和婢女的调笑声,听的她更烦躁。
从答应兄长和父亲后坐上车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贾芳瑛就一直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在冒,浑身又闷又冷地难受。她想回家去,可还是不得不按照父亲的意思留在这儿,以免那人偷偷藏起山上的宝物。
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宝物,可父亲信誓旦旦说有,总不能是假的吧?
晚饭吃过后,天很快就黑了。
白天坐久了车,这庄子上又荒凉,因此尽管他们是第一次来,也没有什么庆祝的意思,草草洗漱后睡下。
厢房中,贾芳瑛翻来覆去睡不着。
姜遗光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在她心里反复回荡,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每一个字每句话似乎都含有深意,好像他笃定晚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大哥告诉她说父亲没病,就是想把弟弟们提上来打压他,她只要看着他们就行。
父亲说,山上有宝物,能延年益寿,大哥知道了定会私吞,只要她能取来,她就能得到和大哥手里一样多的产业。
她有些心乱了,不知该听谁的。
被窝里放了汤婆子也只觉得干巴巴发烫,屋里炭盆烧的人浑身不舒服,干燥的冷硬和燥热混在一起,刺得人皮肉发疼。
贾芳瑛辗转许久,困得实在厉害才睡着。
另一边,贾历谦松开怀里的侍女,命她出去,房门外随即进来三个粗使打扮的精瘦汉子。
“记着,明天盯紧了他,在山上要是被发现了,你们知道该怎么说。”
三人齐齐下跪,齐声道:“小的明白。”
贾历书那边早早熄了灯,抱着通房丫头睡在被窝里,很快打起了呼噜。
怀中女子身躯柔软,散发出温热清香,冬日里更令人爱不释手,他抱得更紧了些。
深夜寂静。
一声尖叫打破,各处匆匆亮起了灯。
贾历书哆哆嗦嗦地裹着被子缩在床角,惊惶无比:“来人!快来人!”
他看都不敢看刚才被自己踢下去的那个“人”,拼命大叫起来。
被踢下去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晚才柔情蜜意,怎么今儿一早就……难不成是她昨晚伺候的不周到?
她也不敢辩解,噙着泪披了衣服跪在床下拼命磕头求饶。
二少爷最不喜欢有人哭喊求饶,也不喜欢别人磕得难看,要是她弄出大动静来,只会罚得更重。
房外很快传来动静,守夜的侍女急匆匆推门闯进来。与此同时,女子看见了自己因为跪下去披散到身前的头发……和她放在膝盖两边的手,还有进门后侍女盯着她惊呆的模样。
房门内外,两声尖叫同时响起。
女子不可置信地把手举在眼前看着手,背上苍老如鸡皮般的皮肤,和自己脸颊边垂下的白发,抬手一摸脸,又惊恐大叫一声,昏死在地。
“快点把她给我抬出去,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让这么个人混进来?!”贾历书还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以为自己被一个老婆子爬了床,恶心地想吐。
暴怒中,抬手抄起瓷枕便甩下床,啪一声炸开。
侍女听着声音就是一抖,膝行着爬过去,她力气不大,抱不动,其他人全都在门外不敢进来,她只能一个人把人往外拖。
等地上那老妇人被翻过来,露出正脸,他才看清楚这老婆子和昨晚在他床上的丫头眉眼有些相似,穿着的外杉……也是同一件。
十只鸡皮皱巴的指头尖,涂了一模一样的鲜亮蔻丹。
这下贾历书也腿软了,哆哆嗦嗦张着嘴要说什么,还没说出口,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少爷!!——”
……
他院子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其他人不可能不知道。
贾芳瑛那边没人敢打扰,还是早起时有侍女来报,听说有人爬二少爷床,还没听完就厌恶地皱了眉,让侍女不要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腌臜事。
从进门起,侍女便欲言又止。贾芳瑛让她退下,那侍女倒也恭敬退下了。
只是贾芳瑛还是感觉她们似乎变了个样。她们好像在偷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
连带着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铜镜。
面前铜镜有些模糊,可依旧照出她仿佛一夜间就长出来的十几条皱纹和花白头发。
……这是她?
这是她?!!
满屋侍女齐齐跪地,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抬头出声。
她们想说的,可是谁都不敢触霉头。现在……小姐自己发现了。
贾芳瑛发疯似的摸上自己的脸,掌心不再光滑的触感告诉她,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
她一夜之间,变老了!
贾芳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疯狂伸出手摸脸又去抓自己身上皮肤,越看越恐慌,慌乱地抓起头发一看,里面果然夹杂了大半灰白色。
她这才明白侍女们看自己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群……这群贱人……
她变老了……她变老了!!
恐慌到极致反而说不出话来,只从嗓子眼里发出破风般的嘶哑声音。贾芳瑛脑子一片空白,忽地抬手把镜子恶狠狠地朝身前仍旧年轻貌美的侍女头上狠狠砸过去。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什么。
姜遗光昨天临走前微妙的那一句话——他让自己夜里睡觉时小心留意……
“把姜遗光给我叫过来,快去!!”贾芳瑛完全失了风度,声嘶力竭尖叫出声,“快去,否则我扒了你的皮!!”
侍女被砸了一脸血也不敢哭,听了这句话连滚带爬跑出去,鞋子都跑掉了,可到姜先生住的地方后一问才知道,姜公子一大早就上了山。
她也惊惶地跌落在地,不可遏制地浑身发起抖来。
这可怎么回去复命?
……
姜遗光独自一人在山上走着,手里握着山海镜,时刻不敢离身。
天蒙蒙亮时他就上了山,跟踪的人全被他甩了,自然不知道院子里又发生了什么怪事,也不知道那些人在拼命找他。
此刻他只想知道这山上的坟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到底是不是他生母的坟墓?
他父亲留下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十几年过去,山中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好在宋家听说不是苛刻的人家,山上有坟墓,他们总不至于让人迁坟才是。
山不算大,地势还算平坦,草木也荒凉,爬上去很容易,但要找遍其中能建坟处却很难。
姜遗光很快就爬到了山顶,往下看。
听说山背面崎岖险峻,再往下是悬崖,那儿藏着许多野兽,普通人过不去,但野兽也过不来。
不必想也知道,当初建坟的人不可能把坟墓修在背面,于是姜遗光站在山顶往下看,希望能看出些什么来。
俯瞰之下,他感觉自己渐渐看出来了什么。
山脉连绵起伏,山中开辟了不少小路,这些道路杂乱无章好似只是被人随意踩出的小路。
可山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又有谁会来这座山上开路?
再仔细看,那些小路看似凌乱,却隐约有某种规律,构成了什么图案。
姜遗光移动位置许久,飞快后退,再奔到下一个小山头。
阳光下,那些前后远近不一的凌乱路线在某个角度下终于在他眼中勾勒出一个清晰又眼熟的图案。
像一朵花。
“花心”正中,一座小山坡坟起,他目力好,能看见山头种了些眼熟的花,冬日寒冷,花枝头的叶全部凋谢了。但他依旧能分辨出那是什么。
是芍药。
是那里,不会有错。
他确定下位置后就从小山头上跑下来,往那个放下去,穿过一条小峡谷后,又过两座矮山之中的一线天,刚进入,便察觉到更透骨的一阵阴凉。
冷浸浸的风能把人骨头都穿破,眼睛好像都要被冻起来。
姜遗光没管这些,搓搓手就往小山坡上跑。到这么近的地方后山上的芍药花看起来更加显眼,可这儿的地势比来时要崎岖些,也没有任何小道,好在地面裸露着岩石,草木难生,他找了个地方就往上爬,总算让他到了枯萎的芍药旁。
姜遗光分辨出一旁的岩石就是他方才看见的花心,围绕着岩石转了一圈,在地面摸索后也没有找到什么机关,姜遗光又去看岩石后贴着山壁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东西,依旧无果。
岩石旁边,一座孤零零石碑矗立。
风吹日晒,石碑上刻着的文字都模糊了,但依稀能分辨出宋钰两个字样。
姜遗光蹲在坟墓前,指尖描着那两个字。
此时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也不必像在外一样时刻面上带着活人应有的神态。因而此时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描着那两个字。
如果宋钰的坟真的在这里,那和他父亲合葬在一起的人是谁?
两个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又或者两个都是假的,另有他处?
姜遗光想起小时候,父亲不止一次抱着自己说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只可惜,慧极必伤,才让老天爷早早收了她的命去。
狡兔三窟,说不定这里也不是,这座坟可能就是让他用来找地方定位用的。
石头料子不是很好,他蹲下去拿小刀重新沿着字迹纹路又刻了一遍,更加确定。
父亲告诉过他,一旦他说的话里带上一个词,那就意味着他这句话不可信,是假的。如果家里某个地方贴上这个词的纸条,那这个地方就是空的,不需要找。
现在,这个词出现在了墓碑上。
他终于可以确定,就算坟里埋葬着的不是他的母亲,也一定和他父母有关。
坟里没有东西,那会在哪儿?
姜遗光把目标转向了旁边的巨大岩石,翻身跃上大石头顶,一跳上去他就看到石头顶端有东西。
一根细长的指肚粗的竹管,有一半硬生生插进了岩石中,另一半冒头在外面。
也多亏这个地方不好找,就算找到了,普通人也根本不会跳上这块石头去看,因此竹管还好好的保留在原地。
姜遗光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在他印象中父母应当不会用这样明显的方式才对。更何况,能硬生生将竹管插进毫无缝隙的岩石之中,那得是内力高强的武功高手才能做到。
他父母二人武艺并不如何出众。
姜遗光想了一会儿,凑近试探地闻了闻,没有毒,才用力将竹管拔出。
竹管没入岩石足有一指深,严丝合缝嵌进去,顶端竟没有一丝裂纹。
他心里更警惕几分。
拔开塞子,里面果然有一卷小纸条,把纸条倒在手帕上。
倒出的那一刻,姜遗光就知道这一定不是他父母留下的东西。
里面的字条看上去才放进去不久。
他小心展开,里面果然不是父亲字迹。
也不像女子的。
一张普通信纸写满了歪七竖八的字,卷得皱巴巴。仔细看内容,上面写着他无意间到此山一游,却发现了山岩中的秘密。因此他将那个秘密先取走了,只可惜看不懂那个秘密,所以如果后来有缘人找到这个地方,欢迎拿着这张纸条去蜀州一带找他。
落款:王落公子。
姜遗光收好了字条,微微皱眉。
巴蜀一带离得远,他不一定有机会去。
王落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也不知是什么人。武功这样高,行事也不算低调,想必在江湖中不会没有姓名。
到时回去问问近卫们。
当今天子强势,江湖一直处在朝廷掌握之中。别的不提,就连姜遗光自己也知道,近卫之中不乏武功能在武林中称霸之人,因而百姓们也甚少听闻些“侠以武犯禁”之事。
跳下岩石后,姜遗光仍不死心,绕着石头又转一圈,四处敲敲打打,真的让他敲到了某处藏着空洞。可等他摸到机关打开后,伸手进去,摸到一片空,里面还躺着个已经干涸的蜂窝,周边几十只死去的蜜蜂。这才确定东西真的已经被人取走了。
那人还留下一个蜂窝,如果他来的再早些又不那么谨慎些,打开机关后直接伸手进去,恐怕就要被蛰了。
那被蛰的人一定会很生气,加上秘密被拿走,他一定会追到蜀州去。
姜遗光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不过,以这种人的性格,真的会一直在蜀州等着吗?
恐怕这也是一句假话。
他重新取出怀里放着的纸条摸了摸,确定那张纸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可刚才洞里面的蜂巢和蜜蜂干枯的样子,少说也有半年了。
这又是他的骗局。
再说……父亲若要留东西给自己,应当不会是实物才对,他只会留下消息让自己找。
姜遗光身上带了细炭笔和白纸,抽一张白纸出来,写了一封书信回敬,塞回竹管,拧上盖,又重新把竹管插回原来的洞里。
而后,他跳下去,落在岩石边刚才被自己打开的机关外,再次伸手进去摸索。
蜂巢和里面几十只蜜蜂的尸体都被他掏出来扔了,里面石壁中,他摸到了一些纹路。
那又是一串数字。
数字被刻在岩石内有一臂长的洞里,根本看不清,只能靠伸手摸索。姜遗光记下那些数字后,认为是父亲留下的密文,在心里和他所写的批注对比,却发现对不上。
对照出来的字是乱的,不论如何都凑不成句。
正过来反过来都凑不成句。
看来这串数字对应的密文应该是另一本书,只是不知是什么书。
姜遗光猜测,父亲留给自己的话,在他自己写的的批注中,那母亲留给他的话,会不会也在她写的书里?
种种迹象都暗指他的母亲也是一位入镜人。但姜遗光在藏书阁中从未见到过宋钰的名字。
她可能不是入镜人?只是被卷入其中?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如果她已经度过了十重死劫,和她有关的幻境就不会再放在那间藏书阁里。
会是这样吗?
都说十重以上的死劫和第十回前天差地别,近卫们也反复强调过要把他们区分开。若不是他和黎三娘黎恪等人一直同行,恐怕也见不到他们渡十重劫后的样子。
一个又一个谜团
姜遗光揣着满腹疑问下山去了。
他怀里藏着镜子,途中拿出来照过几回,一直没有照到什么东西,还算安稳。
从原路返回,穿过一线天,姜遗光听见许多人叫喊的声音,他们在找自己。
声音焦急,听上去出了什么事。
脸上几乎一瞬间就带上了活气,仿佛一个人偶瞬间被注入灵魂一般活了过来。姜遗光脸上露出些忧虑的神色匆匆往山下去。
他离开后。
矗立在巨大岩石边的坟墓里,传来埋藏在泥土深处,很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紧接着,无数皮毛黝黑、油光发亮的巴掌大的老鼠涌出,将掉在地上干掉的蜂巢拖进地里。
咯吱咯吱声响再度从地里传来。
姜遗光的身影刚一冒头就被其他人喊住了,一群人见着他跟见着再生父母似的,焦急的扑过来。
“先生!总算找到你了。”
“先生还请回去看看,我家小姐出事了……”
乱七八糟一通喊,那些人没走惯山路,看见人影响过来也一时半会到不了身前,还是姜遗光脚下步子轻快,很快到他们身前。
姜遗光:“怎么?他们出什么事了?”
他留意到来人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会儿他周身,似乎在找他有没有藏东西,随后目光在他胸前放山海镜的地方凝了凝。
柳大等人不在,估计是被扣下了。虽然以他们的武艺没有人能难倒几人,可估计为了不找麻烦就没有暴露。
一群人蜂拥而上,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急切又狂热,恨不得能生出双翅膀赶紧飞过去。
他们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两位少爷和大小姐都一大早见了鬼,让他们赶紧请人回去。
最夸张的是,连轿子都抬过来了。
姜遗光脚程比他们还快些,婉拒了轿子往下走,胸前贴里衣放着的山海镜冰冷沁骨。
跟随在他身后的人们头上白发逐渐生多,可那些人完全没在意,脚下生风追在后面,生怕再慢一点回去就要没命。
到山脚下,姜遗光忽地下意识回过头去。
他觉得有东西在看自己。
回头的刹那,他遥遥望见山巅处站着一道青衣身影,风中广袖飞扬,远远的向他看过来。
那张脸……他很熟悉。
正是曾有过数面之缘的洛妄。
黎恪说过,洛妄已经死了,是他亲自送走的,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又为什么变成了女子模样?
他不会认错,那张脸和洛妄的一模一样,线条柔和几分,风吹过时露出身上些许曲线,看上去分明就是女子。
女子模样的洛妄对他露出一个笑。
之后,那道身影便后退几步,双臂张开,如鹰振翅般,背对着从悬崖上轻飘飘落了下去。
山后是山崖,以洛妄的身手,未必会出事。
“先生?你看什么呢?”
他停留的时间有些久,其他人也跟着扭头看,只看见山顶一片光秃秃,什么也没瞧见。
“那儿可是有什么古怪?”问话之人脸都白了。
姜遗光回过神:“没什么,走吧。”
其他人连忙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