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不知道贾历文做了什么, 总之,姜遗光暂时留在了贾府,外面的丧事啊人情往来啊全都处理好了,就连原来因为年纪太大没跟着姜遗光上京留在单州的周婆婆他也给派人去撑了腰, 让周围邻里不好欺负一个新来的老婆子。

他还把宋家人的口供全部调来了。

其实单州里还藏着不少替宋家喊冤的人, 他们未必和宋家交好, 但宋家当时名声不错,他们就觉得宋家人可能冤枉。

贾历文起先也这么以为,他认为贾家可能对不起宋家, 于是在宋家剩余女眷要收殓尸骨办丧等事上都求了情,没让人把尸体拿去糟践了。

但现在,他真正感觉到了棘手。

宋家可能也不清白。

在庄子这件事上,宋家是苦主。但再往前,宋家的发家和其他一些不能言说的事都让贾历文隐约感觉到了背后的可怕之处。他看着眼前的口供, 面前好像摆着的不是白纸黑字,而是某个深渊,再往前走,他就会掉下去, 万劫不复。

姜遗光接过来继续看, 看出来了点端倪。

宋家一开始不过是略有几分薄田的地主,放在村里算得上大户人家, 放城里那就不够看了。再说,世间营生何其多,种地是最不值钱的一种。于是宋家后来就开始钻营一些其他的东西, 养了果树、鸡鸭鹅一类, 赚了一点钱。

但后来,他们不知怎么, 突然就发家了。

据宋家第一个死在牢里的人说,他们在庄子里悄悄种了点不该种的东西,卖了大钱,之后不敢再种,把花啊种子啊全都销毁了,土都铲薄了几层,就是怕人查出来。

现在来看,他们种的应当就是阿芙容。

前朝毁灭,和大烟也有关系。据说前朝末代时满大街都能见着抽长烟枪的勋贵子弟。这种东西和普通水烟鼻烟还不一样,吸食多了,整个人就废了。

因而本朝官府从太祖起,就明令禁止种阿芙容。违者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不过这样一来……宋家人会把东西卖给谁?又是谁把种子给宋家人种的?要知道这可是禁物,一般人可得不到,宋家人又是怎么拿到手的?

就算偶然间得到,种出来以后又是卖给了谁?普通小老百姓整日在地里刨食,可不会花钱去买什么劳什子花。那些买的起的达官贵人……他们敢买吗?

所以这么一推断,只可能是前朝留下来的那些人了……

要么,就真是反贼。

姜遗光从近卫口中知道,不少反贼和前朝余孽的关系一直不清不楚。前朝毁灭的原因很多,皇室遗留下来的未必不知道山海镜一事,可能还借了些力,所以近卫们都对他们很头痛,斩草除不尽的感觉。

宋家人被急匆匆关进牢里灭口,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否则贾伏源也不是草菅人命的官儿,他把宋家人往牢里一关照旧能拿到庄子,为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

再一想,判处宋家斩立决的那些官员,又另有其人……

姜遗光明白,这件事还非得报上去不可了。

贾历文不敢细查,他现在也明白了诅咒爆发的原因,七拐八弯找了和贾家当地本家拉不上关系的钱庄兑银子,把这些钱拿下去赏人。而原来那批钱,能找回的都尽量找回来,找不回来的他也没办法。

姜遗光则来到了牢里。

第一个宋家人死在牢里后没多久,诅咒就爆发了。姜遗光怀疑诅咒的源头还在宋家,或许就是死了的那位宋家人。

他当时被关在衙门天字号牢的最里面那间。贾历文听说他想进去看看后,想办法使了银子让人带他进去,可当时审讯的狱卒、监刑等人都不在了,不知被调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能叫来问问——贾历文最近忙贾家的事儿就要忙死了。

姜遗光带着单州本地调来的一位姓萧的女近卫,走进了牢房。

出乎意料,牢里打点的还算干净,从外往里走进去虽然暗了些,但味道并不难闻,一路走进去,除了上方通风透气的小窗子呼呼往里刮北风以外,整间大牢甚至能称得上舒适。

牢房里出乎意料的空。

一问才知,关在天字号的犯人都是死囚犯,早就在秋后被处理了。单州本地还算平静,能真正干出要杀头罪行的人还是少的。

一路来到最里间,近卫早就从狱卒那里得来了钥匙,打开门,让姜遗光走进去。

地上肯定冲洗过了,还铺上了干净的稻草,看上去没有什么特殊,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近卫还是觉得里面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

姜遗光进去后,在牢里上上下下看。

近卫在门口守着,低声说自己从小狱卒口里听来的宋家那位在牢中的起居,几时睡几时醒,吃了什么,又上了什么刑。

寻常人没有铜皮铁骨,能扛住刑罚的人几乎没有。宋家那位也不例外,他很快就招了,可招了没用,依旧打。你说了一点,狱卒。觉得你知道得更多,到后来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来看过,终于给了他一个痛快,让人贴加官给他送走了。

“贴加官?不是处斩吗?”姜遗光在稻草中坐下,镜子握在掌心中,低声问。

女近卫的面庞有些模糊,道:“据说是为了不见血。”

贴加官,即用浸湿的纸一张张往犯人脸上贴,通常三五张后犯人便会呼吸不过来,活活憋死。等纸干透后把几层纸从脸上揭下,便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一般凹凸分明地现出五官来,故而名为贴加官。

姜遗光没再说什么。

他特地来一趟,就是想知道宋家那位的冤魂是不是在牢里。如果在,把它收进山海镜,宋家的诅咒自然不破而解。

山海镜聚阴,他本人也不知什么缘故容易招来诡异。可奇怪的是,他在牢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捉到。

“走吧,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只要能捕捉到那人的鬼魂,他就能离开了。

他现在因为近卫的缘故不能回京,知道单州更多秘密后,他怀疑如果自己没有近卫的保护,很有可能会被追杀。与此同时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王落在暗处虎视眈眈。

他已经被卷进来了,就算他现在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估计也不会有人信。

倒不如先把诅咒一事解决,贾家和背后的人必要领他情。

之后,再通过诅咒进入山海镜,在镜中想办法去掉王落的蛊虫。同时让近卫带着镜子离开上京。到那时,王落便没办法再要挟他。

想得很好,只是一直找不到宋家那位枉死的冤魂。

今日有近卫在,虽然没找到冤魂,但他能翻看的东西不少,很快找到了当日的行刑记录。

除了宋世仁在牢里贴加官而死。余下一大堆宋家男丁都是在刑场上被砍了头。

姜遗光一个个看过去,原本还没觉得什么,看到最后时,忽然顿住了。

近卫看他脸色不对,上前询问。

姜遗光指着卷宗上的一列人名,缓缓道:“宋家除宋世仁以外,还剩多少男丁?”

姓萧的近卫回想一下:“十五个。”再点点卷宗上的记录和人名,“的确是十五个,有何不妥?”

姜遗光:“当然不妥,我分明记得那一日行刑,台上一共砍了十六个人。”

“宋家人只剩十五个,多的那一个……又是谁?”

萧七娘闻言,惊出一身冷汗。

*

城南某处小院,一男子裹了棉被呼呼大睡。他生得高壮,满身横肉,躺在床上结结实实把整张床给占满了。正是当日在刑场行刑的刽子手。

忽地门外响起紧密敲门声,有人喊他名字。

这倒稀奇,周边邻居都知道他是刽子手,怕他凶煞之气不吉利,平常不躲着他都算好,怎么会有人没事来敲门?

男子一抹脸,起来开门,门外那人干瘦些,满脸惊慌地匆匆闯进门来。

“大事不好了,我跟你说!”不请自来的客人也算同僚,在衙门里当个小小的狱卒混口饭吃,有时托那身官服还嘚瑟一二,要和上面的大人们一样讲究点排场。这回却吓的跟什么似的,站在门口就开始哇啦哇啦比划说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就菜市口的砍头?你记不记得?”

刽子手看狱卒慌乱地根没脚鸡似的,眉头一皱,“说清楚,啥玩意儿?什么好不好了?”

那狱卒更害怕,咽着口水结结巴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行刑你砍了多少个?”

刽子手刚醒,嗓子眼正发干,闻言自己进房间里去,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怎么着?还有人想来闹事儿啊?”

宋家人不是都死绝了吗?只剩下一群娘们儿,能干什么?

“不,不是……”狱卒张口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跟在对方后面进去,道,“反正这几天我们都要小心点,你也是,特别是你……”

他一直慌慌乱乱地念叨,饶是刽子手胆儿大也被他念叨地有点发虚:“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有鬼撵你啊?”

一提到鬼狱卒就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这几天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没用,我要去找个庙拜拜……你也是,你最好也是……”

“他肯定会来找你的……他肯定也会来找你……”狱卒颠三倒四念念叨叨,满目惶恐不安,“我都没得罪他,不像你……你可是砍了他的头啊……”

刽子手到现在听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感情这小子吓破胆了,以为宋家人鬼魂来报仇呢,不由得嗤笑一声:“瞧你这怂样儿,老子干这行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怕他个鸟!有种他敢来?”

他觉得这人多半是神志不清才会胡思乱想,大白天的,听了这些都晦气,就想把人赶出去别妨碍自己睡觉:“你要是来找我喝酒的,那行,你要是来找我胡说八道,那现在就滚。”

狱卒实在怕极了,看他还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气得发笑:“……我还不是因为好心才提醒你,你最好也去拜拜,去去晦气,否则别跟他们一样下场!”

“还有……你就不怕吗?宋家的冤魂。”

刽子手哈哈大笑,说出了让他无比后悔的话:

“老子话就放在这里,官老爷让我砍的头,我怕个甚?那宋家的鬼有本事就来啊!”

话刚出口的下一瞬间,眼前狱卒缓缓笑开,两边嘴角越吊越上扬,看上去十分诡异。

紧接着,他伸出手拧了拧脖子上的脑袋,一用力,把后脑直接转了过来。脑袋后,竟还有一张脸。

那张脸正属于宋家人,他对着刽子手温和地笑了笑,目光中却满是阴冷怨毒。

刽子手刚才不过随便说说,眼前情形吓得他魂飞魄散,一瞬间就清醒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那只手就落在了他肩头。

“啊啊啊啊——”

小院爆发出男人粗粝的惨叫。

*

“当日行刑的人都死了。”

姜遗光发觉异样后,带着近卫匆匆出来去找其他人,把事情一说,近卫们很快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劲,第一时间就去找当日行刑的人。

可他们全都死了。

刽子手死在了家里,他的尸体就在家中院子里,满地都是血,头颅却不翼而飞。据他的邻居们说,晌午过两刻钟的样子,他家里就传来了惨叫,邻居们吓得不行。过一会儿有人壮着胆子去敲门,没人回应,几个邻居凑在一起商量后决定撞开门看一看。

撞开门,就见他无头尸体倒在地上。血流了满地,当场就吓晕了好几个人。

除他以外,当初负责关押宋家人、看守的、送饭的……全都不明不白死在了家中。他们的头颅也无一例外,全都不翼而飞!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本地突然多出十几个无头惨案,根本掩盖不下去。单州当地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宋家死去的鬼魂可能成了厉鬼,要回来报仇哩。

也有人觉得宋家是冤枉的,冤魂到了下面阎王殿诉冤情。阎王看他们可怜,就放他们回来亲自报仇。

这说法很快得到了攻击,如果宋家是冤枉的,那岂不是说青天大老爷们冤枉人?再说了,就算冤枉,如果宋家真的是好人,好人们报仇也不会干这些坏事。

要报仇,怎么不找上头的官老爷们?专门挑小人物动手?这也叫报仇吗?

所以只能说宋家人本就是恶人,恶人死后变成恶鬼。

知州府门外,石狮子一坐一卧,威严地审视着来人。

府因今儿是知州大人五十整寿,府上正热闹,还请了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没有人会在这当口提晦气事。

因而知州大人完全不清楚他生辰当天发生了这么多命案。

莫说他,在座的通判、同知、府知事、师爷们也大多不清楚。

前院设了席,后院也有,知州夫人在后院招待女眷。前后院都叫来了戏班子,嘹亮清透的歌声像一条彩缎在上空飘荡。

一直到黄昏,宴席才算结束。此时院中多半是喝多了酒走不动路的,各家下人搀扶着自家老爷上车,后院女眷也陆陆续续出来了。一时间脂粉香气与酒气都混杂在了夕阳下的冷风中,风一吹,倒叫不少人清醒了些。

“他们今日办酒,恐怕不会理我们。”贾历文陪着姜遗光一块儿等,马车停在知州府正东门隔了一条街的巷子口,有人从里面出来时他们这边就能看到。

外面早就停满了马车,因此他们在其中也不显眼。

女近卫坐在外,佯装成车夫。

姜遗光说:“如果他什么也不做,恐怕过几日,他们也会遭殃。”

死在厉鬼手中的官员不是没有,还不少,只大多都被压了下去,一般也不会同时有太多人遇害,故而鲜为人知。

贾历文还有点怀疑:“是吗?我看今日寿宴很是热闹。”

一个个被下人们扶出来上马车,有些先撑着支了痰盂吐,吐完了再上车。很快他们周边就热闹起来。

看他们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姜遗光道:“我只是猜测,不出事最好。”

仅凭肉眼,他看不出哪里有鬼。贾历文在这儿,他也不能毫无顾忌地用山海镜。原本贾历文要是能用拜见的名义带他进入知州府还好,谁知道他今天办寿宴?

既然无事,那就先回去。万一宋世仁的冤魂又回到贾家呢?也不是没有可能。

抱着这个想法,姜遗光和贾历文再度回了贾家。

贾芳瑛没有再变老,贾家二少爷和四少爷亦然。但他们现在也只能如七八十岁的老人一般躺在床上等侍女服侍。

“也不知那冤魂会不会收手……”贾历文叹息。

在他想来,冤魂索命,自然是杀的人越多越凶恶,到最后镇不住了可怎么是好?

他的担忧很明显地挂在脸上。

姜遗光没有和他解释其中区别。

但凡是鬼,就不可能被人镇住。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能凭自己力量镇住鬼魂,那些借助奇门歪道自认为能镇压鬼魂的,最后全都不得善终。

而鬼杀了人是不是会变得更厉害……没有人知道,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鬼对人来说都不可能战胜。这个问题就像在问对一只弱小的兔子来说老虎和狮子哪个更可怕一样。

贾历文的担忧还是成真了。

在单州任知州之人姓谢名允朗,也是一步步读书走上来的,如今能到这个地位,已是谢家保佑。他也不想着回京城,反而觉得就在这儿做个地方官挺不错。

年轻时壮志踌躇,年岁渐大,见多了天下或太平或不太平之事,也学会了安稳。到他这个年纪,满头白霜,膝下连孙辈都快结亲了,再想骗自己长命百岁还有五十年好活,心里也知道是假的。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孔圣人之言,本意为已知事态艰难,不再强求结果。可他却渐渐觉得,知天命……仿佛是在告诉自己,到了五十,便知道自己没多少时日了。

他不甘心。

他不想死。

没有人能坦然接受衰老和死亡,他也不例外。年轻时他渴望荣华富贵,等他手握权力,权势富贵唾手可得时,他开始害怕自己变老和死去。可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老了……

从古至今帝皇家都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他又怎么可能逃过?

可他就是不甘心!

他要搏一搏,不光是为了自己,还为了谢家的前程。要是成了,谢家就能借风水宝地的灵气更上一层,他也能活得更久。

好在,就快成功了,接下来只要往庄子里埋下他的物件,一切就都齐全了。

就算有人想替宋家复仇,那些人也会找上贾家。谁让他们是同谋呢?

今日喝多了酒,谢知州在婢女的服侍下睡了,临睡前还想着这些事。

他没留意到,走到门边、穿桃红衣裳的婢女忽然诡异地浑身扭动抽搐起来。

夜深了,风很大,轻轻吹开了窗子,掀开了床帐,微微吹拂在他脸上。

他房里存了些银票,原本都压在箱底,可不知为什么那放在衣柜中箱子今日没关,衣柜也没关严实,也被风吹开了。

风轻飘飘地往房间里吹,把有些老旧的箱子盖吹开,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呼啦啦吹出来,在房间里飘来荡去,如秋日的落叶。

再之后,一张银票不偏不倚正好飘在了谢大人的脸上,将他整张脸盖住了。

谢大人微微皱眉,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想叫人,含糊地发出两声音,又沉沉睡去。

风一下子大起来!将那张银票紧紧地贴在他脸上!紧紧贴合的银票盖出他那张已经苍老的脸的轮廓,纸张下的脸张大了嘴巴,鼻翼翕动。

他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好像要出事了!可这风实在太大了,将厚被褥也牢牢吹着死死按在床上,他的手没有办法伸出来,只能在被窝里不断挣扎抓挠。而那些银票也被风吹的一张又一张叠在他脸上,牢牢贴合,密不可分。

他喘不过气来,眼睛也睁不开,大张的嘴很艰难地想要呼气,银票覆盖在他面上的轮廓嘴巴部位往里凹了一圈,可他一口气都吸不上来。他头脑一阵阵发黑晕眩,一点都动不了了。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死。

秋香色锦被中包裹的人形不断挣扎,活像一只要破茧的飞蛾。可到最后,挣扎的力道还是慢慢弱下去,慢慢消失。

又是一阵大风吹来,白花花银票漫天飞舞,撒在房间里,乍一看像极了上坟时用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