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芥从大夫人房里走出来, 凉风一吹,方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背上衣裳都浸湿了。
他审识自己内心,不由得苦笑。原本他以为自己对镜内这位像极了自己母亲的大夫人真的有几分移情, 可刚才发现门就在房里, 他竟是毫不犹豫的就离开了。
若是镜外他母亲……想到这儿李芥忽地遍体生寒, 不敢细想,连忙甩去了这个念头。
这时李芥才想起来,不知姜遗光那头怎样了, 他是否找到了宝华姑娘的画像。
到这地步,他们都能猜出这一重死劫幕后恶鬼很可能就是这位宝华姑娘,只是他们不清楚宝华姑娘做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化解怨气。
陆府所有下人都像木偶人似的僵硬, 不管问什么都答不清楚。而宝华姑娘既是老太爷的妹妹,距今也有几十年了,且不论四位老爷夫人是否愿意说,最了解当年真相的老太太也已去世……
等等。
老太太已经去世, 但她身边伺候的人可还没有去世!
李芥也听大夫人背地里念叨, 说老太太身边那批老人不知如何处置,他们在陆家待了一辈子, 陆家该给他们养老才是。可这些人说到底身份是仆人,留在陆府里每天什么也不做不像样,放到庄子上吧, 又怕外人嚼舌头。
这部分老人倒是对老太太忠心耿耿, 每日哭灵一个不落,就算那群远房亲戚来捣乱, 他们也安分地在远处哭灵。
想到这儿,李芥本要去四房的脚步一拐,往前头灵堂去。
身后一阵带点儿女子馨香的冷风袭来,李芥正出神,被突然出现的脚步声引得下意识侧头看去,竟差点被出来的苍白身影吓一大跳,好悬没叫出声来。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十四娘,幸亏维持住了镇定神色,飞快地关切问:“十四妹怎么出来了?我娘还好吗?”
十四娘垂着头,声音细声细气:“大伯娘说她要静养,让我先出来。”
老实说,虽然李芥和这群名义上的姐妹相处还算多,可他就是无法对这群人生出什么印象来。
她们和这座腐朽大宅里所有伺候的下人们一样面目模糊。回想起时,只能想到她们恭敬的话语,和顺从低下头时乌黑素净的发旋,连女孩子家应有的首饰都没几样。
李芥看不穿她们在想什么,她们好像什么也没想,只会柔顺地接受一切施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
身为男子,李芥固然喜爱那些温婉恭顺的女子,可恭顺到这个地步,一句话也不敢反抗,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反而叫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清了清嗓子:“十四妹,那你现在去哪儿?”
十四娘低声道:“大哥,我,我回灵堂。”
李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下的脖颈、单薄衣裳勾勒出的瘦削肩膀上。
鬼使神差地,他说:“我也去灵堂,一块儿走吧。”
说出这句话后他暗道不妙。
这真是个古怪的死劫,有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大夫人,也有不知为什么让他心软的一群姐妹。
可他本不应该心软的。
这些不过都是幻觉,是恶鬼蒙骗人心的伎俩。
他曾听过一个死劫,那场死劫时间极长。入镜人在镜中起先警惕,后来慢慢被厉鬼编织出的温馨日子迷惑了内心,甚至迷恋上了镜中一位女子。
这是另一位入镜人描述的内容,那位迷恋上镜中女鬼的入镜人……再也没有出来。
想到这儿李芥就暗暗提醒自己,他绝不能被女色迷惑。
十四娘屈膝行礼,温顺到可怜的地步:“请大哥先行。”
二人一前一后错开一步行走,十四娘穿着单底的缎面鞋,无声跟在后面,李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自己听见的脚步声不是她为了吓自己,而是要提醒他才刻意踩重些的。
小厮跟在更后几步,十四娘身边却没有带下人服侍。
李芥扫一眼同样低着头的小厮,心道,反正这些人都和哑巴一样,想必也不会贸然告状。他仿佛聊天一样问起十四娘:“你们平日就住栖芳园吗?栖芳园离正院那么远,平日怎么给老太太敬孝?”
十四娘答道:“是。平日每天早上给老太太请安,说说话,若老太太无趣了,也会使人去园子里找我们,不敢懈怠。”
李芥长长地哦一声:“我想,这么多姐妹之中,老太太应当很喜欢你吧?上回用膳我见着你就跟在老太太身边。”
十四娘头更低了:“不敢。”
李芥叹道:“七妹也在你身边,只是不知怎么的,她就出了事。”
他可怜道:“真是红颜薄命啊……”
十四娘低着头,红了眼眶。
李芥本想用这句话拉近和十四娘的关系,可话出口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死去的几个姑娘:三娘、七娘、十一娘、十五娘……一共四个,全都是四房的姑娘。
他们起先以为这四个女孩的共通处在于都是四房的姑娘,所以暗示过姜遗光回四房找找原因,或许是四老爷或四夫人做了什么,也可能是这几个姑娘在栖芳园时做了什么。
但现在想来,她们还有个共同点!
用膳时,她们都在老太太身边侍奉!
李芥瞬间觉得自己的血都被点燃了一样,心头滚烫——那天在老太太身边侍奉的女孩一共八个。他们起先对陆家女孩们还不熟,所以以为一家出了两个女孩服侍老太太。但现在想起来,上面八个女孩中,有四个都是四老爷名下的。
现在,四位姑娘都没了,剩下的女孩们也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会不会轮到自己。
他们也探讨过接下来可能会轮到谁,除却担心死亡的噩耗落到自己头上以外,他们都认为接下来很有可能轮到了四老爷名下最后两个女孩,也就是九娘和二十一娘。
姜遗光名义上在四房,也很危险。
可如果不是四房的原因呢?
是老太太用膳的时候,招惹到了什么呢?
老太太第一个死去,接着就是侍奉她的女孩们。
八个女孩,还有四个,其中一个就是十四娘。
剩下三个,分别排行五、十六,还有一个更小的十八。
今天晚上,可能会轮到谁?又或者这四位女子全都保不住性命?
她们知道“门”吗?如果告诉她们,是否能免去厄运?
想到这儿,李芥心情复杂。他明白这只是厉鬼编织的幻境,厉鬼能伪装出他爹娘来试图打动他,自然也能捏出个完全符合他心意的女子。他告诫自己不要心软,可十四娘那样可怜无助地站在自己身后,自己真能眼睁睁看着她惨死吗?
该不该告诉她?
李芥心中天人交战。
这件事显然是个秘密,四夫人不知怎么知道了,告诉姜遗光,姜遗光又转告给他们。要知道其他几位夫人都不清楚,否则以她们对自己等人的疼爱程度,能说的肯定早就说了。
既然是秘密,李芥不确定自己贸然暴露出会怎样。
他脑子里念头转的飞快,面上太平无事,安慰十四娘:“人死不能复生,十四妹不要太难过了,还是保全自己为要。”
说着,他深深叹口气:“只可惜,我也不知几位姐妹为什么突然就遇此不幸。”
“实不相瞒,在进陆家以前我就听过陆家一些传闻,但还是咬咬牙来了。结果进陆家没多久,就见到了这些……”李芥格外疲惫,“或许,我们不应该进陆家,也就不会连累你们。”
十四娘默默听着。
“十四妹,你可能不信。我初见着你们就觉得格外亲切,就好像是自己的亲生姐妹一般。只是……现在我的姐妹们都在蒙难,我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凉风从二人身边吹过,无端萧瑟。十四娘穿得单薄,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李芥贴心地往一侧挪了挪,不让冷风吹到自己身上。这样一来他们之间距离就更近了,李芥低下头,问她:“……十四妹,能不能告诉我,栖芳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能当成无事发生,我却不能。这样下去,灾难迟早会轮到我们头上。”
行走间,已经到了用作灵堂的大院外,数十位僧人的木鱼声、念诵声在上空响彻,凉风将佛音吹来,托到二人耳边。
也正因为这些声响,李芥能确定身后跟着的小厮应该听不清楚。
十四娘一直垂着头,默不作声。
李芥没放弃,继续道:“十四妹,我知道你们这些女子在陆家十分艰难。我也害怕,如果你也想活,我们不妨联手。”
“如果你肯,就答应我。”
他一直侧头看着十四娘,后者始终半垂着头,听了这句话,睫毛一颤,半晌,她咬着唇,微微点头,本就低着的头点得更低了。
从后面看,倒像是个无头人在走。
李芥没留意,只觉心花怒放,正巧这时他们到了大院门外,来往的下人多了不少,他不好再说什么,只作出兄长的样子,伸出手,有点犹豫地轻轻抚了抚十四娘发顶。
“既然说定了,那等会儿我来寻你。”他小声地说,“到时,你告诉我栖芳园里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我们看见了什么。”
十四娘紧张地点点头,声如蚊呐:“多谢大哥。”
李芥又叮嘱一条:“还有,灵堂前有不少老太太身边的旧人,到时劳烦你透露几句,大夫人可能要把他们下放到庄子里。”
十四娘点点头:“我明白了,大哥。”
二人一同进了灵堂。
除十四娘外剩下活着的女孩们都在,陆家四位少爷却都没出现,目前只来了一个,四房的老爷夫人们更是一个都不在。要不是因为那场闹剧把不少客人都赶跑了,恐怕现在就会有陆家的流言传出去。
李芥一进去,跪坐的女孩们都就着原来姿势行礼,并小心地让开足够一个人的位置给十四娘。其他人都敢不来,她们却没这个底气,再怎么害怕、膝盖跪得再疼,也不敢回去休息。
久而久之,她们听见那整齐浩大的僧人诵经声,反而像听见了催命符一般。
李芥同那些姐妹们都见过礼,来到近前,先给老太太上了柱香。
他打算做个样子就赶紧回去,他还记得不论是姜遗光还是孟豫,都在灵堂上看见了“门”。
这么一来,目前在陆家捣鬼的,很有可能就是冲着老太太来的。
李芥猜测,那位宝华姑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也可能就是那扇门,在众人聚宴时害死老太太,并一个接一个杀死老太太周围的人。
现在就算老太太死了,那个东西也依旧纠缠不放。
恐怕得想办法让老太太尽早入土为安,到时把灵堂拆除,老太太留下的房间也用作别途。这样是不是能安全一些?
就着巨大金蟾香炉口中滚烫的香灰,李芥点燃了三炷香,来到浑黑厚重的棺材前,手持三炷香贴着额头,弯下腰去。
鞠躬弯下腰去的那一刻,他看到……身后突兀出现的一扇门。
那扇门离得更近,更大,不同于自己最初见过的紧闭情形,这扇门反而微微打开了一条门缝。
就像随时有东西会从里面出来似的。
怎么回事?在大夫人那里见过,现在又追着来灵堂了?这扇门一直追着他跑是吗?
李芥心里暗骂,背上冷汗涔涔,手一抖,面前贴着额心的三炷香忽然齐齐断开!香灰在地面弹了弹,红色炭尖则恰好落在鞋面上,被他下意识踢开。
弯下腰的李芥就在此时僵住了。
他在大夫人房里见到的门同样打开一条缝,从缝里探出来一道苍白身影。这回见到的没有,他还松了口气。
可没等这口气完全放出来,李芥就看到,一双素净缎面鞋,正站在自己身前。
鞋尖对着鞋尖,那双女子的脚微微踮起。
李芥冒出一身冷汗,呼吸都屏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瞬间他的恐惧几乎达到了顶点,就像一座山爬到了顶峰一样。
再往前,就只能掉下去。就像他现在,要是他抬起头,他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为什么现在找上他了?他做了什么?他并没有犯忌讳才是!
李芥浑身僵在原地,他努力撇开眼睛不去看那双鞋,更不敢抬头往上看鞋面上的裙摆,和那个东西的样子。
他不禁在心里猜测。
这个东西会怎样看自己?
它应该是个女鬼吧?会不会就是宝华姑娘的模样?不过也不一定,厉鬼惯会玩弄人心。
大概是他弯下腰太久,久到身后的姐妹们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疑惑,却也不敢说什么。
半晌,还是排在最前的大娘子出声了:“……大弟弟?”
声音落下的一瞬间,灵堂内外骤然起一阵风。李芥忽然发现,刚才和自己鞋尖对鞋尖的东西……根本不是另一双脚,而是两张被风吹来的纸元宝?
纸元宝落在他脚尖前面,这阵风一吹,又把元宝吹走了。
李芥复杂地站起身,回头看去,瞳孔一缩——那扇门还在十几个姐妹身后,被他看到的一瞬间,便犹如青烟一般消失了。
“大姐姐,我没事。”李芥说道。
大娘子有点迟疑,因为李芥此时脸白的可怕,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李芥又道:“我近日一直感觉身子不大舒服,今日恐怕也不能在老太太面前尽孝,只好上炷香,聊表心意。”
李芥算是发现了,一旦靠近灵堂,就会有各种古怪事情发生。他现在只想找个借口,赶紧溜走。
光看他的脸色,这句话怎么也不像说谎。大姐姐点点头:“大少爷多注意身体。”
李芥匆忙从她们身边经过:“我会的。”说这话时,他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十四娘,而十四娘也一直望着他。二人目光在空中匆匆对视,后者微一点头,随即错开。
李芥从她们身边走过。
在踏过最后一位姐妹身侧时,他听见后方骤然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大姐姐——”
是陆二娘。
陆二娘扑在大姐姐身上,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晃她,发觉怎么都没动静,伏在她身上哭的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李芥不禁心惊胆寒。
就在自己眼前……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刚刚看见门,大姐姐就死了,这期间一定有联系。
难不成……那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厉鬼因为陆大娘子发出声音后就找上了她?
陆家大娘子双腿还保持着一个跪坐的姿势,上身向后仰,眼睛、鼻子、唇角都流出鲜血来,双眼瞪得大大的,苍白脸上满是恐惧,仿佛在死亡来临前的一瞬间,她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她的嘴巴虽然是合上的,却不像是寻常的正常闭合,反而更像要张开口说某个字。
李芥深深吸口气,竭力冷静思考。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他怎么看大姐姐的口型……都像是要说出“门”这个字。
和大娘子排行靠前的姐妹们皆痛哭得不能自已,她们原本就在默默哭灵,这会儿哭的更加痛苦,简直要哭出血泪来。
排行靠后的姐妹们同样一脸悲哀地看着大姐姐,仿佛看到了自己明日的命运。
她们哪里知道陆家发生了什么,只听过长辈之中似乎有些龃龉。可陆家的长辈们不论是哪一个都不重视她们,没有人在乎她们的死活,又哪里会把真相告诉她们呢?
陆家二十四姐妹……已经死了五个了,只剩下十九个。
十四娘跪坐在人群中,抱着身边或瑟瑟发抖或痛哭流涕的姐妹们,遍体生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站在外围的下人们竟也一个个杵着不动,没有一点动作。
李芥喝道:“你们几个快去禀报四位老爷夫人,不论是哪一房的,总之务必请来一位长辈。”
他还是想走,可又不知自己走了会发生什么,只好等在原地。
很快,天暗下。
来来往往穿着白衣的下人们在灵堂中点起了白灯笼白蜡烛,入目皆是不详的白色。
*
姜遗光刚和四夫人用过晚膳,就听到下人匆匆来报,说大姑娘没了。
就在灵堂上死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间大姑娘就七窍流血,满脸恐惧地死了。
姜遗光多看了一眼来通报的下人。
陆家的小厮、婆子、丫鬟……都好像长得一样,面容模糊,态度恭敬又带着诡异的冰冷。这位小厮也是,现下天暗了,他站在吊起的气死风灯下,更看不清他的神情。
即便说到大姑娘可怕的死状,也不见他的声音有半点起伏。
四夫人听了同样没什么表情,就好像听到一个不相关的人跌了一跤一样。比起这件事,她更加关心姜遗光刚才有没有吃饱饭菜,合不合口味。
四夫人温柔道:“步步,你在这里继续用一些点心吧,我去处置些事情,去去就来。”
姜遗光腾地起身拉住她袖子:“娘,你是要处理大姐姐的丧事吗?我一块儿去吧。”
他有些迷惑地问道:“为什么大姐姐去了,你们都不难过?”
“娘,你不喜欢大姐姐吗?”他执着的抓着四夫人的袖子摇了摇,像个小孩子撒娇似的,口吻带着活泼不解。
四夫人叹口气:“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
“也罢,你愿意就跟着来吧,真拿你没办法。”
只是,哪怕姜遗光磨了一路,四夫人也还是没说为什么她们都不待见陆家的姑娘们。
初次见面时她穿着十分娇艳,碰巧老太太的丧事,才见她打扮得素净。姜遗光怀疑就算陆家的姑娘们全死了,四夫人也不会换上稍微素净些的衣服。
灵堂内,李芥和姜遗光再次碰面。
见到姜遗光没事,李芥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他匆匆迎上去,先对四夫人恭敬行礼:“见过四婶婶。”之后转向姜遗光,“四弟,你那日晕倒,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你见到画了吗?
姜遗光明白他的暗示,摇摇头,“现在还有些头晕呢。”
李芥不由得皱眉。
姜遗光问:“我听说大姐姐出事了,特地来看看。大姐姐怎么了?”
李芥让开道来,示意姜遗光看过去。
陆大娘子的尸首被平放在了地面,陆二娘和四娘都脱下了自己单薄的外裳盖在上面,从头到脚罩住了陆大娘子。因为灵堂风大,她们一个在头一个在脚按住了衣服。不让风把衣服吹起来。
四夫人来到一众姑娘面前,十几位姑娘纷纷跪坐行礼,李芥趁机凑到姜遗光身边,小声地把刚才的事情飞快告诉他。
包括自己的猜测,也包括自己再次看见的门。
“你是说,又出现了,一次在大夫人房里,一次在这次灵堂中……”也正是因此,李芥才会猜测陆家的灾祸原本都是冲老太太去的,只是哪怕陆老太太死了,也仍旧不消停。
李芥看姜遗光不像是赞成的样子,问,“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姜遗光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也不能确定,你要知道,那东西会让我们失去一些记忆,我可能忘了一些什么,你可能也忘了一些东西。”
“在我们想起来之前,做什么猜测都不能完全确定。”
他们没有犯错的机会,万一猜错,他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我总觉得还有其他原因……”姜遗光说自己身体没好,一来是暗示他没有看到画像,二来也的确是还没有养好。
他的耳朵直到现在都会嗡嗡发疼,听不太清楚。方才一路上走来,几十个僧人的诵经敲木鱼声念得他头晕脑胀,差点儿想吐。
四夫人那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先让两个大力婆子把大姑娘抬到她自己的院子里,再叫了人去栖芳园收拾大姑娘的屋子,留些贴身的饰物给姐妹们做念想,其他的东西全部收拾起来,到时随大姑娘的下葬一并烧掉。
安排得再妥当不过。
若不是她脸上没有一丁点难过的神情,恐怕那些姐妹们也会觉得妥帖。
姜遗光低声念叨:“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们忽略了。”
陆家上下对所有女孩们奇怪的态度……
陆宝华之死成为禁忌,她死后就莫名出现的门,还有陆家这一代所有死去的男丁……他们进门后又离奇死去的姑娘们……
姜遗光起初以为,陆宝华因为陆家规矩严苛而死,所以她才痛恨陆家所有的男人们,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让陆家绝后。
他本以为四个入镜人进入陆家以后,一定会成为厉鬼先下手的目标。可直到现在,除了一个杨振松面目不明外,其他三人似乎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甚至于……他们都被各自的父母护得牢牢的。反而是陆家的二十四位姑娘,不过几天就已经没了五位。
到底是为什么?
她们的死,和自己等人看见的门有没有关系?
会是陆宝华的鬼魂做的吗?
若陆宝华有神智,就算要报复,也不应该杀她们才对。
若陆宝华没有神智,随意杀戮,也不该专门挑姑娘们。
陆家上下从主子到下人一共几百号人,怎么就偏偏盯上了她们?
背后一定有古怪之处,而这种古怪,或许就是陆家长辈对姑娘们态度奇怪的原因。
见没有人注意他们,姜遗光和李芥往门外踏出几步,面对着那群不受任何干扰,依旧在敲木鱼诵经的和尚们,姜遗光低声地把自己潜入书房后看见画上空无一人的消息说了。
李芥摸着下巴:“所以……你是怀疑画上那位宝华姑娘走出了画?”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姜遗光道,“我更好奇,撕坏黄符,打开画卷的人是谁。”
哪个都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不论哪一房的老爷夫人都冷漠得过分,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怕死,陆家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见他们表露出恐惧。
下人们也一样,来来去去,见着尸体都不带一点惊吓的。
相反,陆家的姑娘们倒是会害怕会哭泣,可她们实在胆子小,又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能悄悄摸到书房的样子。
……会是谁呢?
说话间,四夫人已经把丧事都定下了。
她甚至很有闲心地笑着说,因为几位姑娘的死期都相邻,干脆安排在同一天,也就是七天以后一起下葬。这七天内要是还有别的姑娘出事,也一并按照同样的规格办丧。
老实说,四夫人的样貌在陆家四房包括姑娘们当中都是拔尖的,李芥也曾悄悄想过,原来姜遗光的父母就生得如此出众,怪不得他也有一幅好样貌。
可现在,四夫人笑着说出这句玩笑话,真正让李芥感觉到了不寒而栗。
他们是入镜人,才要努力不把那群姑娘当同类。
可对四夫人来说,这群女孩都是她的侄女、有些也是她的庶女。哪怕作为嫡母未必会喜欢庶女,可养了这么多年,竟连养条狗都不如吗?
偏生这样一个人,却对姜遗光满脸疼惜,真心疼爱。
不光是她,其他三房夫人也一样。
大夫人不也是如此吗?
今天他匆匆忙忙出来没多久,十四娘就也跟着从大夫人房里出来,估计不是大夫人要静养,而是大夫人把她赶出来了吧?
四夫人自认为说了个有意思的玩笑,其他人却都笑不出来,她没在意,随口安慰还跪坐在地的女孩们几句,就准备带姜遗光回去了。
没见天都黑了么,这孩子可怜见的,陆家一直闹腾,都没休息好,今晚得多喝一盅药汤才是。
“你们也是,再跪一刻钟就回去吧,今晚早些休息,明天……”四夫人想了下,“明天可以辰时再来。”
于是女孩们有些还在啜泣,眼泪还挂在脸蛋上,就要起身屈膝行礼道谢,恭送长辈。
李芥跟着一块儿走了。
临走前,那些女孩都低着头,口中见礼道别。可李芥就是觉得如芒在背,好像那些女孩都在阴冷地注视着他们。
没忍住,李芥再度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他再一次从灵堂前,看到了那扇漆黑的、微微打开一条门缝的大门。
他心跳猛地跳快了一瞬,扭过头,轻轻一掐姜遗光手腕,嘴巴往后微微一努。
姜遗光会意,趁着走到道路尽头拐弯的时候,他也微微侧头看去。
这一回……他同样看见了那扇打开一条缝的黑色大门。
他向李芥点点头。
两人都看见了。
他们看见的门,是同一扇吗?还是两人都碰巧在灵堂看见了属于自己的门?
前一天入镜人们都聚到了李芥所在的大老爷的院子,今天变成了李芥死皮赖脸跟来四老爷院子。
和四夫人见过礼,又见到了刚从外边回来的四老爷。
据说四老爷是去处理老太太老家那些亲戚的事儿了,去给那些亲戚们通知一声,并送上礼。到时他们要来给老太太送行也好,自个儿在路边路祭也成,总之先通知下去。偏生这群人沾亲带故又带点血亲,不好随便叫个下人打发,所以四老爷才亲自前去。
他今天跑了一天的路,身上带了些风尘仆仆的气息,见到姜遗光后却笑开了,很亲热地叫他:“步步今日在家做什么了?后面没有人再来捣乱了吧?”
姜遗光苦笑道:“没有。只是好几位姐姐都出事了。”
四老爷叹道:“我回来的时候听下人说过了,也是她们福薄,没这个命。你如果过意不去,就替她们念一卷经吧。”
姜遗光疑惑道:“爹,娘,你们不管吗?”
“再这样下去,要是哪一天落到我头上呢?”
话刚说完,他脑袋就被四夫人轻拍了一下:“别瞎说!不会的。”
李芥早就先避到姜遗光的房间里去了,留下他们一家三口说话。四夫人道:“你小心些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姜遗光有点不解,有点委屈:“可是……我看见那个了……”
“我看见门了……”
他恍惚又害怕,白了脸:“我感觉那扇门好可怕,它好像要把我拉进去……”
“爹,娘,你们确定我真的会没事吗?”
四夫人一把将他搂紧怀里,狠狠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她深深吸几口气,像是压抑着什么:“不会的,娘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天晚了,该回房休息。
姜遗光显然没有被四夫人安慰到,直到回自己房间前,他依旧满脸惶恐不安,好像随时会被要去性命。
进房间后,脸上神情才慢慢变成另一幅模样。
“不论我怎么问,他们都不肯说。”姜遗光平静道,“我感觉他们似乎都在拿这些女孩挡灾。”
“四夫人害怕我出事,可她好像又没那么怕,她似乎很笃定我不会出事。”姜遗光道,“我怀疑她做了什么。”
“大夫人也是,你回去可以查查,她是不是也做了什么认为能够保住你性命的事。”
李芥早就坐在桌边等他,闻言给他倒了杯茶过去:“几位夫人问不出来,不如问问那些陆家女。”
“她们心肠软,又想活命。最重要的是,她们都在老太太面前侍奉过,等明日再通过她们去找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人,兴许能问出些东西来。”
姜遗光沉吟不语。
李芥接着说:“对了,你不是说那位陆十四娘十分特别吗?我今日就和她说了,她应当会和我们合作。”
姜遗光嗯一声,仍在思考。
镜外密室中,石像在他耳边轰然倒地。镜内又有唢呐突地在他耳边炸响。
从那时起,他耳边便一直回荡着刺耳尖锐的嗡嗡耳鸣,并不很响,久久不散。到现在,耳鸣声越来越明显了。他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失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