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 去徽省的近卫们消息终于送到了园子里,自有人来告知他们。
秦谨玉厚着脸皮留在常清园里,想知道后续。跟着的近卫不管,其他三人也没必要非要让她走, 便这么住下了。等消息传来时, 她一并跟了过去, 一起翻了送来的书信看。
随行的还有个人,生得黑瘦,一双眼跟老鼠一样贼溜溜骨碌碌转, 他跟着近卫们下墓,独自去民间问过些老人,现被送回来让传消息,以免纸上写不清楚。
原来,民间很早就有两面佛的传说。姜遗光和秦谨玉在镜里看到的经书也不假, 只是正因为两种说法都有,反而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起源。
一则说法是,民间渐渐有双面佛说法流传出来后,有狠心的人牙子拐来一般大的兄弟俩, 将他们背上的皮剥了活生生缝在一起, 让他们只能背贴着背长大,并从小教导其中一个每日带笑, 另一个就要凶神恶煞。
等伤口完全长好,两个人也调教好了,学会说话了, 他们也彻底分不开。这时他们就把两人推出来, 声称他们从西边藏地来,找到了修成两面灵童的方法。
藏传佛法和中原佛法又不一样, 很快就掀起了一股浪潮。
这方法残忍无比,虽不被大众接受,但也吸引了一小部分佛教信众,他们以为若要修佛就必须苦修,每日斋戒念经苦修还不够,要跟着不洗澡、不玩乐、不看病、不读经书以外任何文字……两面灵童一出,甚至让这群人若有所悟。
常道佛生两面,对虔诚信众自是笑面慈悲,可佛中也有怒目金刚,将两面合二为一,却又不相融,而是将两面明晃晃一道摆出来。
一时间,真有疯狂的信众也跟着剥皮后与人缝合,他们坚信,这样一正一反与人背贴背缝合在一起,就能真如两面佛一般修成正果。
当中还有些人精通佛法,看其他人因惧怕疼痛下不去手,就拿西方藏地那边的密宗修炼之法来劝。
藏地那边有一佛家宗派,名为密宗。密宗内有数不清的在内地看来血腥残忍至极的修炼法门。譬如他们会找来纯洁少女以制作肉莲法器、人皮鼓,或是以她们的头骨制作人骨法器。
除此外,藏地密宗还有一样,即为人皮唐卡,所谓唐卡,便是在丝缎上绘出的宗教卷画,绘画颜料珍贵无比,有大有小,大的尺来长宽,小的巴掌大的也有。人皮唐卡顾名思义,不在丝缎上绘画,而是剥下他们那儿农牧的皮,在人皮上以最鲜艳明亮的颜料绘出庄严佛陀像。
不苦不痛,怎能接近真佛?
肉身受苦不过一时,那些被用来做法器的奴隶,他们受得今日苦,来世才能修成佛。
藏地密宗的说法引过来后,当地信众更加疯狂,竟有地主私下搜寻贫家少女,用花言巧语骗了来签下死契,头两年好好养着,等养出了一身好肌肤后就动了手。还有些则用了纳妾的说法,女子嫁入夫家后几十年不归也是常事,没人会问她们去了哪里。
一时间,单州当地少了不少年幼少女、女童,让官老爷很是头疼。
近卫们果然神通广大,不光打听清楚这件事,还真从一位老妇人家中收集来了一幅巴掌大的人皮唐卡,让那黑瘦汉子带了过来。
四人凑在一起看。
三寸长宽,方方正正,镶金边框裱起,透明水晶磨平做底。色泽鲜亮,唐卡上绘制的佛像含笑睁眼,普度众生。
看上去是一件宝贝。
如果……它不是用人皮做的,那就更好了。
秦谨玉试探地摸了摸那幅唐卡的表面,只觉触手温软,就好像……真的摸在一具少女的躯体上。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去想这皮到底是怎样剥下来的,急忙收回手,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那人就接着说。
后来他们陛下登基,登基那会儿乱了一阵,等陛下平定叛乱、稳固边疆,顺便将西边藏地也打压拉拢的服服帖帖后,就少有藏地那边的流言传过来了。
再后来,当地出了个手段狠厉的官儿,和当地的门阀、地主、乡贤们周旋,无奈当地佛门扎根数年,他一人敌不过,便将事情报了上去。陛下派人来查,确实为真,就调了兵马来。
那时,城中菜市口的街头没有一刻不流着血,每天都有人拉去砍头,城中到处都在办丧事,哭声震天。但也正是这样一通狠杀,才将这股愈演愈烈的风头遏制住。
秦谨玉听得有些入迷,一面想象着菜市口人头堆积如山的样子害怕,一边又兴奋激动得如同亲眼看见了这残酷的一面。
他们活该……她想。
姜遗光听了也露出解气的表情,他放下唐卡问:“还有一种说法是什么?”
那人就接着讲起来。
另一种就是镜中秦谨玉穿上红色僧衣后看到的了,两面佛不知缘何而起,流传出去后,也有人借另一支佛教宗派的一体双魂说法,反驳据说从密宗传来的两人修佛论。
一体双魂之说也来自某个佛教信众,他虽娶妻生子、家中经商,却虔诚,日日吃斋诵经,佛珠不离身。
于是,佛祖给他送来了一个两面灵童的孩子——他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当时的记录中,道那户人家姓程,家里小儿子生下来后很快就学会了说话,聪慧异常。等到他再大一点就显露出不同来,有时说过的话转口就不认,家中吩咐的事下一刻就忘,一旦问起,便说答应的那人是自己弟弟/哥哥,神态异于往常。
更重要的是,他从未离开过单州,另一个魂魄却学会了南边的口音。他从未学过骑马,却说自己会骑,还能马上骑射。家里人半信半疑给他弄来马匹弓箭,他竟真的熟练骑上马,于疾驰中连射三箭。
他有时还会照着镜子自言自语,说他不长这样。等他学会画画了,就画了两幅画像,一幅是他本来模样,另一幅就和他原本的样貌毫无关联。
他指着那符合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画像,说这是另一个他该有的样子。
如此古怪之事,可以被当做妖孽事迹推出去烧死,也可以视为神仙显灵。
恰好那时藏传密宗佛教传得沸沸扬扬,两面灵童一说广为流传。姓程的那人本就觉得那方法残忍无比,再一受到两面灵童一词提醒,便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
他们那背靠背缝在一起的算什么两面灵童?无非折腾人罢了。自己家里的才是两面灵童!
听说藏地那边的喇嘛灵魂不死不灭,他们肉身去世后,魂魄会托生到转世灵童身上,这个灵童就是他们在世的活佛。其余弟子要把灵童迎回来好好抚养长大,再任活佛一职。
眼前他这个孩子,恐怕体内就是有个转世灵童的魂吧?
于是姓程的那人不仅没有隐瞒自己儿子的异样,反而大肆宣扬,号称自己儿子才是正宗的两面灵童,也吸引了不少人。两方人就此敌对。
凌烛若有所思:“这么听来,姓程的这户人家倒比原来那帮用活人造孽的好些。”
秦谨玉跟着点头。
她清晰地意识到,何为愚民。只要一个流言,就能让这么多人不顾律法和良心,为了来世成佛干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姓程的那人要是能把自己教派宣扬出去,也是好事一桩。
姜遗光则不表示赞同:“两面灵童之说能流传,便有普通人看了觉得自家也能学会的原因在。”那些人只要找到样貌相似的兄弟俩,把他们缝在一起就能变成个新灵童继而大肆敛财,又怎么会不支持这种说法?
“像他这样生来一体双魂的终究是少数,其他人也没法修炼。”
替他们解惑那人笑道:“姜公子说的是,所以,他们也琢磨了个法子出来。”
一体双魂的那个灵童也出来说话,道自己虽是天生,但其他人要练成也不是不可以。
至于如何修炼……
比之另一个教派的活剥人皮生缝后背的方法,少了几分血腥残忍,却更添几分诡异。
只要每日对着镜面,对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刻不停地呼唤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当发现镜中的自己不太一样后,就算成功了。
你要去问他的姓名、他的样貌,要每时每刻记挂在心,要每日对着镜子说话,再将自己关在不透光不透风的黑屋子里每天至少一个时辰。
经年累月下来,他们就能真正把藏在体内的另一个魂魄叫醒。一体双魂,即为两面真佛。
秦谨玉听得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着手臂不安又不解地问:“这样真的是一体双魂?难道不是更像疯了吗?”
那人摊手笑道:“是啊,两边人都疯了。”偏偏疯子才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疯子。
不过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都二十多年了。当地人虽有还记得的,却也不会时刻拿出来说,等再过十几年,这件事估计就会被彻底遗忘。
姜遗光问:“既然如此,乌龙山上那座坟墓和阵法,和双面佛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笑了笑,却没提阵法,而是说起了那座坟。
“姜公子,敢问您可有在地下密室中看见墙上刻的名字?”
姜遗光点点头,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微微瞪大眼睛:“你是说……”
那人点头:“对,那些名字……就是被献上做成人皮唐卡的那些人,或是人骨法器,或是人皮鼓,还有些则是做成了两面灵童。”
一时间三人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反而沈长白神色轻松,丝毫不以为意。
“不是说乌龙山上有古墓吗?既然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怎么也称不上古墓吧?”沈长白慢条斯理道,“更何况,我还听说那座阵法可是很久以前就流传在江湖中。”
那人不慌不忙道:“确实如此。”
“当初这些人也不知乌龙山上有古墓,那时什么说法都有,大家都想着修炼成仙成佛,故而也有种生基说法传来。乌龙山上的鬼哭林被当地一些神婆说是龙脉的点睛之处,于是那些人就在古墓之上又建了一座古墓。”
他对姜遗光道:“你当时进的那间密室并非近卫们所说的古墓。真正密室在山底下。”
至于为什么有江湖门派卷入其中,他们还在查。
江湖门派和当地的老百姓又不一样,皇当今陛下登基后,将整片武林拆的七零八落,使他们再也不能和朝廷作对,不可“侠以武犯禁”。但这样做也有弊端,不少江湖秘籍都消失在了长达十几年的纷乱中。
于是现在也没人明白阵法来自于哪门哪派。
至于王洛?
她早就不见踪影了。
姜遗光私下里把王洛和洛妄的事儿告诉给了近卫,但可惜他们也没查出来。
所以……种生基,依旧是个谜。真正古墓的主人是谁,也不清楚。
一口气听完了这么多事,真有一种吃东西吃饱了的感觉。他们都不觉得饿,心底有些隐隐约约的诡异的兴奋。
此事算初初告一段落。
等近卫们离开后,他们又谈论了一会儿,也各自散去。
姜遗光终于可以着手办自己的事儿了。
他先是去了李芥家中一趟。
主人不在了,剩下的“仆人”们将宅子打扫得很干净,挂上的白还没摘下。不过这大雪天,摘不摘都是处处白素。
他看过后,又去李芥坟头上了香,烧些纸钱。之后就是黎恪、还有黎三娘。
而后,他去探望了一下兰姑。
兰姑现在很不好,入镜人很少生病,有些病痛也很快自己好了。当初状元游街日,她不知为何从天而降砸在贺道元身上,两人都受了重伤。这么多天过去听说贺道元都醒了,她本该大好的,却依旧满面憔悴。
不必看大夫也能瞧出来,这是心病。
她对姜遗光也并不热络,再没有当初下江南时带着温婉笑意揶揄的模样。
她也对姜遗光说起了一件怪事。
许多天前,她不断收到一封信。
寄信那人要找黎三娘,不知为什么寄到了她这里。兰姑给他回信说三娘已死,可那人却依旧寄信来,且信上的地址飞快地接近京城。
“那时候我就知道,恐怕是鬼来信吧。”兰姑苍白的面上噙着笑,“京城中那么多入镜人,它竟然也敢上京。”
姜遗光问:“它已经来了吗?”
兰姑摇摇头,手里把玩着那面冰冷的山海镜:“没有,我一直在家里等着呢,别说鬼了,连人影也没见着一个。”
姜遗光道:“不来岂不是更好,何苦要自己收鬼。”
兰姑继续摇摇头:“我想的可不是这个。”
她道:“当初我在家里好好待着,却被凭空扔在了大街上。至今都没明白为什么。而在这之前,我也碰见过一二小鬼。”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它不进京城来?”兰姑语气轻柔,“明明京城中也有鬼怪,不是吗?为什么独独它不进来?”
“是在等着什么时机?还是……京城外有什么东西,让它进不来?”
姜遗光沉吟片刻,道:“所以,你想出京看看?”
兰姑点点头,忽而一笑,这笑意中竟带了些黎三娘的飒气:“它都说要找上门来了,我又怎能让它空手而归?”
姜遗光默默注视她良久,问:“兰姑,你是不是想要去三娘的家乡看看?”
兰姑一怔:“你怎么知道?”
姜遗光说:“我猜的。”
兰姑才道:“是,我的确想去看看……顺便瞧瞧能不能把三娘的魂魄引过去。”
“我也打听到,你又入了两次镜。”兰姑盯着姜遗光的眼睛,声音又柔又缓慢,像一条徐徐抽出的长长绸带,“镜中,有你们父母的魂魄?”
虽是问话,口吻却笃定。
姜遗光点点头。
“我就想着,入镜人死后应该也有魂魄。到时我带着她扶棺回乡,总能将她的魂魄引回去吧?”
她见姜遗光不答话,自言自语起来。
她也早就不想活了。
还好,她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牵挂的,即便京中有好友,可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
也罢,谁不是孤身一人呢?谁不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又赤条条离去?
兰姑进屋把那一沓信找出来,放在姜遗光面前:“我也不知我能不能去,如果我去了,恐怕也来不及和你说一声。这些信就给你了,你要看也好,要把它烧了、丢了,也随意。”
“你和近卫那边说过了吗?”姜遗光指指这些信。
兰姑:“没说,我只告诉了你,你和他们说也行。”
和兰姑告别后,姜遗光终于回到了园子里。
凌烛又和他提了一件大事。
容楚岚死在了边关,她在那边认了一个义妹,到时这位义妹扶棺进京,他们作为好友最好去看看这位义妹,方便日后多照拂一二。
凌烛说完就看到姜遗光有些疑惑的眼神,一拍脑袋:“哦,对了,那个时候你不在京城,你也没听说过。”
接着他就飞快的说了一遍容楚岚的事,包括容家家中奇怪的鬼婴、离奇死亡的堂嫂,还有边关战事爆发后容楚岚主动请缨。
当然,最后一件事只有入镜人们自己清楚内情。
其他人都以为容楚岚像曾经那位花木兰一样代父出征,也听说容家大小姐战死边关一事。
容家满门忠烈啊!那些曾传过容楚岚闲话的人都改口称赞起来。
“边关战事……”姜遗光慢慢道,“她该召来多少鬼魂……”
“同去的那几个也没了,按近卫们的说法,会给他们记一笔功,他们的家里也能得到照应。”
凌烛是特地避开沈长白跟姜遗光说这话的。
他知道沈长白那人,嘴皮子不饶人,姜遗光不会说什么恶毒的话,换做沈长白,听了容楚岚的事后,估计不仅不会怜惜,还会翻着白眼嘲笑容楚岚愚蠢了。
沈长白聪明是聪明,可他那股张狂劲儿,让凌烛实在有些受不了。
果然,姜遗光露出些许哀伤之色。
“都走了……”他轻轻叹口气,“一年不到,这么多人都离开了。”
凌烛也沉默下来。
“他们走了,我们的日子总得过。”凌烛对他说,“实不相瞒,我可是在你身上押注了,你可得活得长久些,最好比我要久。”否则,他也难坚持下去啊……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总免不了让人感伤畏惧。到现在,身边熟悉的人,也就剩一个姜遗光了。
就连唐垚,也在黎恪那件事后不久入镜,死在了镜中。当然,对外说法是他得了风寒。
至于沈长白……对方和他不是一路人,凌烛和他在一快总要避些锋芒,实在不痛快。当然,这话他也就在心里想想,他轻易不会在背后说人坏话。
三日后,容楚岚义妹季薇——现改名叫容楚薇的小女孩,扶棺进京。
京城中每日都有新鲜事发生,大家伙都忙着准备过年,都快把在边关的容楚岚给忘了。
这时陛下却突然降下恩典,赐给容楚岚堂兄容楚毅爵位,可传三代,允其回京。并并封容楚岚义妹容楚薇为县主,封号:安平。
一时间,容家炙手可热。
这让那些和容楚岚有点交情的入镜人都不敢凑上去了,显得他们贪图容家似的,不约而同决定暗中看看,等容家的风头过去后再上门拜访。
有不少入镜人私底下护着,有陛下明面上捧着,有近卫看着,容楚薇总算在京城中站稳了脚跟。
她自称位卑功弱,都是靠沾了义姐的功劳,能得一个封号已是天大的造化,就不必再兴师动众建县主府了。
陛下听后,大为感动,亲自为容家写下匾额。
有了这块御笔匾额,那些人不敢再乱闯容家。
其他入镜人听后也松了口气。
沈长白在园子里嘲笑道:“人都死了,自然要赏些恩德,不然其他的人寒心了不干事怎么办?”
说完他又狠狠道:“我可没听说过容楚岚还活着的时候他给了多大的赏赐,那时容楚岚为一点小事到处求人,陛下就跟不知道一样。”
“也是,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顾得上一个小小的入镜人名声被败坏呢?”
“等一条忠心的好狗死了,往他面前堆上成山的肉骨头,才能叫其他的好狗继续忠心护主啊……”
他说的越来越不像样。姜遗光翻过一页书,没搭理他,淡淡道:“你喝多了。”
沈长白立刻掀起袖子闻,叫道:“你这什么鼻子?我可只在昨天喝了半壶,你怎么闻出来的?”
他刚骂过其他人是狗,这会儿又说姜遗光的鼻子,后者很确定他就是在暗喻什么,没搭理,继续翻书,他看的很快,一盏茶时间就能翻完厚厚一本。
沈长白闲得长毛,这些书他早就看过了,提不起兴趣。姜遗光不搭理他,他反而来劲了,凑上去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和我说说话,你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可比书里的多。”
姜遗光撩起眼皮子瞥他一眼,继续翻书。
没一会儿那厚厚一本就被他翻完了,放回书架,又抽出来一本。
“得——招来个书呆子。”沈长白拖长音,阴阳怪气。
姜遗光不动如山。
从前他可看不到这么多古籍,而且,经过近卫们提点,他才惊觉古籍中有这样多的怪异之事。
那些……全都是诡异,被埋没在历史中,被人遗忘。从中活下来的人不敢、也不能直接记叙,只敢隐晦地在只言片语中暗示其中古怪。
可惜,世人看不懂,他们惊叹于前人妙笔所作锦绣文章,叹服诗词歌赋中的壮志豪情。
他们不会知道,字里行间都是书写之人恐惧惊异的绝望。
姜遗光正在看一本名叫《酉阳杂俎》的小说,也不是原版,而是本朝不知道哪个人对《酉阳杂俎》的注解。
这本小说出自唐朝段成式,民间亦有流传,但《酉阳杂俎》中的故事不少都带有诡异色彩,且诡异到让人有些害怕的地步,并不为大众所喜爱,所以印得不多。
邬大人派了个手下在他身边,那手下就提点他可以看看这本《酉阳杂俎》,书里许多事应当是真的,段成式本人恐怕经历了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写下来。
这本书在前朝属于禁书。
前朝好几个皇帝深知山海镜古怪,为免神怪之说动摇民心,都下令民间不得私自印刷、售卖此类书籍。
似《聊斋志异》《酉阳杂俎》《神异经》《博异志》等等书籍皆在此列,甚至连《山海经》也成了禁书,一旦被发现书店有售卖,轻则抄家,重则流放砍头。
不过越是禁什么老百姓越想看什么,书店不敢卖,总有人私下流传。传着传着就传到了新朝。
等改朝换代后,大赦天下,开国皇帝大开海禁、废除文字狱,鼓励民间书铺印刷百书。这些书才慢慢冒出来。
本朝皇帝又不一样,他们宁愿让入镜人多读、多看些这类文章,到时入镜才不会乱了阵脚。
姜遗光正好翻阅到《酉阳杂俎》第十卷 的物异篇,里面写到了一个神物——秦王照骨镜。
“秦镜,舞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径丈余,照人五藏,秦皇世号为照骨宝。在无劳县境山。”
秦王照骨镜,据说能让人在镜中照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后面有注解,笔者谈及该神物不知是否真实,后又有对照骨镜一事的感想。
上古之时,人们以水为镜,照出自己的模样。及至殷商,开始以青铜铸物,铜镜应运而生。殷商本就是崇尚鬼神的朝代,人们对这类能照出自己影像的事物总带有几分遐想。后来各朝各代也有关于镜的神异之说。
譬如那句广为流传的唐太宗之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后面还有一句,为免引起物议,没有流传开,只有历朝历代皇室及少数入镜人才能看见太宗不知以什么心情留下的一句:
——“以山海为镜,可见鬼神。”
沈长白一看就笑了。
“什么秦王照骨镜,都是假的吧?”沈长白道,“山海镜既是镜子也是一扇门,我可不相信有什么镜子能够透过人皮直接照到人五脏六腑。”
他在一旁说个没完:“真有这样的镜子,早就被各代皇帝取出来了。”
山海镜始终是朝廷心腹大患,若世间真有神镜,他可不信这些人都会老老实实守着不去找。就像当今陛下,他可不是什么瓷盒的人,真要有这种镜子,他早就命人去翻了。
姜遗光随口打发他:“不论真假,我看看也是好的。”
“再说,世间既有山海镜,为什么不能有个秦王照骨镜?”
沈长白见他终于回话,凑得更近一点,拿了另一本书哗啦啦翻动,后者却又变回了之前哑巴模样,不说不笑不搭理,任凭沈长白在一边把每本书都批得一文不值,松子壳洒了一地。
到了下午,姜遗光就去习武了。
外面的演武场结了冰,不方便,换到一间空荡大房间,一进去就是空旷的冷气扑面而来。
他根骨极佳,是上好的习武苗子。可惜小时候没学过,现在年纪大了些,比不上自幼习武。
邬大人亲自来教。
她使得一手好剑法,单剑可以,双剑也可以,轻剑重剑长剑短剑皆在她手中如臂使指,灵活轻巧,剑光如虹。
没多久也有其他近卫来了,看服饰都属九皋卫中人,一边自己练武一边往他们这边瞄,试图偷师。偌大一间房顿时热闹了几分。
贪多嚼不烂,姜遗光只学了软剑一门,左右在镜中也带不了太多东西,软剑贴身方便携带。
邬大人就专门教他软剑。
他有个好处,就是看过一眼的东西都能记下并一模一样地使出来。邬大人不必再演示第二遍,见他剑法凌厉,身形轻巧,很是高兴,自觉得了个好徒弟,一张冷峻面庞笑得十分温和。
这时沈长白又来了。
他远远站在演武台边、房间角落里筒着手看热闹,贴身荷包里还装着一小包松子,时不时摸出一颗剥开,边吃边看。
他也习武,天赋也不错,只是比不上姜遗光那么好,加上习武时年纪也大了,比不上幼童,所以练得不算太好。
但他比姜遗光又多了不少经验,就站在边上指指点点说这里力道小了,那里没收住云云。
他还知道小声说话,但场上的人哪个耳朵不灵?不过沈长白这撩猫逗狗的脾性他们也清楚,邬大人没说话,那些近卫也不说什么。
沈长白继续嘀嘀咕咕。
教他练武时邬大人严格得很,今天却跟吃错药一样一个劲地夸。
邬大人早就看到这家伙来了,一眼扫过去,见他在一边站没站相,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眉头一皱,叫他过来。
沈长白最熟悉她这幅神情,见状不妙立刻要溜,没等他溜出门,肩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抓着肩膀身形腾空直接落在了演武台上,手里松子早就掉了,塞了一把剑。
“这么长时间不见,也让我看看你的剑法长进练了多少。”邬大人轻描淡写道,“你和他对打试试。”下巴对着姜遗光方向扬了扬。
都是入镜人,轻易死不了。
沈长白那张向来不可一世,带着张狂的脸终于一点点垮下来。
“真的要练吗?”他握着剑赔笑,“邬大人你既教我剑法,就算是我的师父,那小姜兄弟就是我的师弟,师弟才入门没几天,我以大欺小不太好吧?”
姜遗光默默站在一边,没说话,看上去乖巧极了。
邬大人满意地看他一眼,飞身啪一下直接踢飞了沈长白还要伸手进去摸松子吃的荷包,冷笑道:“你今天要么和他打,要么和我打,你自己选一个。”
沈长白嘴角不自然地蠕动两下,一看就是忍住了某些要骂出口的话,忍气吞声站在姜遗光身前。
“师弟,你我初次比试,放心吧,我会手下留情。”沈长白一本正经地开口。
说到手下留情时,他冲姜遗光挤眉弄眼,口型无声道:“让我几招,求你了!”
姜遗光瘫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双手比了个起手式,两把软剑柔韧如柳,轻飘飘如彩带一样垂在身前。
沈长白深吸口气,神情变得少见的凌厉,抬手,同样比出起手式,一双眼里的寒光和长剑相比不知哪个更锋锐。
周边人都放下了刀剑,分出一只眼睛看他俩。
然后不过二十招沈长白就被打倒了。
沈长白不可置信地望着姜遗光。
“师兄,承让。”姜遗光微微一笑,收剑把他拉起来,用非常小的声音轻声说,“你下回在我看书时少打扰我几次,我就听你的。”
沈长白更不可置信:“你就因为这点事记仇了?”
姜遗光没说话,轻轻笑了下。
“沈、长、白。”还没等他算账,邬大人抱胸站在一边,一字一顿微笑着叫出他的大名。
沈长白浑身一僵,僵硬地、慢慢地转过头去。
姜遗光对邬大人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师父,我先在边上自己练吗?”
“去吧。”邬大人笑眯眯放他走,再对上沈长白时,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起,慢慢来到他身前——眼中陡然迸发出杀气。
沈长白一抖。
事后,二人一同离去。
沈长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伤也不少,对入镜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实在是……实在是……
他愤愤道:“长恒,不是我说,你实在太不厚道了。”
姜遗光一脸无辜,微笑:“谁让你在我看书的时候一直在旁边说话?”
于是接下来沈长白再看到姜遗光看书时都硬生生忍住了凑上去的欲望,闲着没事干就去找凌烛、秦谨玉他们,或是约好去上街置办些年货,或是去庄子上玩。
姜遗光一直待在园子里哪都没去,即将过年的热闹喜庆的气氛并没有让他也跟着高兴起来,照旧每日雷打不动地上午看书,下午习武,晚上接着看书。
好在这回少了个沈长白在旁边聒噪,
一旬后,二人再次被邬大人叫去比武。
二人你来我往对打两百多招后,沈长白惜败于姜遗光,倒在地上不肯起。
后者微微喘气,额头冒出细密汗珠,似乎很吃力。看得沈长白先是感动,后来就慢慢感觉到了不对劲。
不是……这小子是不是装得太过头了?
他又看向邬大人,见站在一旁的邬大人脸再次一点点黑下来。
“沈、长、白——”邬大人微笑,对姜遗光微一点头示意他退下,狞笑道,“还学会串通了是吧?”
“站起来!和我打——”
姜遗光恭敬行礼退下。
不多时,身后传来沈长白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