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数家珍宝阁, 沈长白带他们来的又是最大的一间,除却各色珍玩外,果然还有不少西域来的宝物。
那些色泽艳丽许多、相较中原风格又有些奇异的饰物,还有嵌了大块或方形或圆形的绿松石、玛瑙等有些草原异族特色的屏风、灯笼, 长串的碧玉串……寻常人进来简直能晃花眼。
沈长白老毛病犯了, 又开始挑三拣四, 这个嫌成色不好那个挑剔花色不对,害的跟在身后趋奉的一贯能说会道的小二都忍不住开始抹汗。还是凌烛看他脸上笑都僵了,让他先退下, 手肘轻轻一顶沈长白:“何必难为人呢?”
小二如释重负退下,围在其他人周围献殷勤。
沈长白啧一声,“就你喜欢装好人。”也不打算把那人叫回来,筒着手东看西看,就见一旁姜遗光同样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倒没挑剔, 但不管看什么都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这家没什么能看得上眼的。
“别说我,他不也是?”沈长白一努嘴。
两人正说话,姜遗光忽然指着一样东西对小二说:“劳驾, 把那个给我看看。”
凌烛和沈长白好奇地拐过去一看, 立即神色微变。
一排镶金边的唐卡,浓丽鲜艳, 上绘庄严佛像、或有千手观音,或是怒目金刚,金光耀耀, 光华威严。
陛下虽行禁佛之举, 却也没一口气赶尽杀绝,只打算徐徐图之。像佛珠、木鱼、淄衣这一类并不禁售。只是城中寺庙少了许多, 剩下的又被朝廷慢慢接手管辖,而各大书肆渐渐减少了印刷佛经的量。
这对商人来说是好事,市面上的货少了,他们能卖的就贵了。唐卡本就因其制作工艺而极其昂贵,又因为稀少,更是卖出了天价。
姜遗光点名要的那个又不太一样,和其他两个一比,多了些温润的色泽。
拿在手中,轻轻一抚,微一嗅闻,姜遗光发觉其手感果然不太对劲。
不是普通的丝绢,是人皮。人皮要剥下作画还要保留颜色,必得经过药水炮制。这幅唐卡熏过香,可香味之下,隐隐带着死人身上才有的腥味。
人皮唐卡竟然流到了这里来。
沈长白向来不正经的神色略略严肃几分。这几天他也知道了姜遗光的为人,可真称得上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如果不是发现了什么,根本不会多看这东西一眼。
所以……这唐卡恐怕有问题。
他们立马想到了前两天看见的人皮唐卡。
见小二看他伸手触碰,有点着急又不敢说的样子,姜遗光便道:“这个我要了。”买下来就可以随意处置。
一排陈列的唐卡当中本就缺了一个,想必是刚刚有客人拿走还没来得及从库房里取出替换上去。他指名要的那块就在被取走的一张旁边。姜遗光便又指着缺了的那一块问:“这里原先放着的,也和我手里的一样吗?”
小二点头哈腰,道他们店里的每一幅唐卡都是不一样的图,被买走的那幅和他手里的不一样。
但一问价格,只有这俩要贵上许多。唐卡本就昂贵,这两幅更是直接翻了一番。
问起来小二也不清楚,只说这俩收来时就更贵些,据说是材质不太一样。
凌烛从姜遗光手里接过去,小心地托在手中看,轻轻触碰,也摸到了人皮的触感。
他面色更奇异。
京城里的各大商铺背后多少都有朝廷的影子,怎么会让人皮唐卡流到这里来?近卫们也没发现吗?
不过一想也是,负责做生意的金蟾卫未必知道如何分辨唐卡,采买的人估计看它价格昂贵就收了。这些东西才摆出来没多久,其他懂这方面的近卫也不会天天往珍宝阁这个地方跑。
说话间,又两幅唐卡从库房里被搬出来,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托着托盘站在外边,等客人走了再赶紧把货补上。
凌烛忽然想到——上一个买走人皮唐卡的,恐怕就是他们刚刚看见的那位贵女。
那是谁?
皇宫里,三公主进了未央宫。
朝阳公主久病,其他人少不得来探望。三公主和朝阳关系不算特别亲近。她生得柔弱纤细,又是沉默的性子,和风风火火的朝阳公主总是说不到一处。
但不管怎样,宫里只有这么几位公主,身为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是比旁人更亲近几分的。
下人通报后,三公主被引进了寝殿。朝阳公主靠坐在床头,长发未梳起,只松松挽了髻,面上施了些脂粉,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三公主坐下就说明来意,她见姐姐身体不好,今天出去买了些小玩意儿来。
朝阳公主含笑收下。她今日兴致不错,三公主也高兴,让人一样样摆上来看看。
“这是从哪里来的?”朝阳公主指着被宫女小心地托捧着的一幅唐卡。上面画了千手观音,观音慈悲含笑,身后手臂招展如一轮大日映于其后,灿烂生辉。一摆出来,整间寝殿似乎都亮了几分。
三公主笑道,正是京中最大的珍宝阁里寻来的好东西,据说是西边传来的。
朝阳公主越看越喜欢,伸手摸了摸,让人摆在房间里。
礼物送出去就是开了个好头,姐妹二人相谈甚欢,等宫女再托了药来请朝阳公主喝药,三公主自觉告退。
离开前,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似乎眼花了,她竟看到床上趴卧着一个大头娃娃?
再一看,又没了。原是桌上放着的一瓶花,错位间叫她看走了眼。
三公主失笑,只以为自己近来劳累才会眼花,回去可要好好休息。
常清园里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姜遗光掏钱把那幅唐卡买下来,回去后就和近卫们说了。
这幅人皮唐卡立刻被近卫们收走。他们要去查珍宝阁是从哪儿收来的画,上面会不会带着什么诅咒,另一幅又被卖到了什么地方等等。
不过这些就和他们三人没什么关系了。姜遗光出的银子也在他回房后就补给了他,甚至还添了一百两。
他们又买了些年礼,按着帖子上的时间登上容家门。
容楚毅未归,只有容楚薇在。
因赐下爵位,容楚薇又得了县主封号,整座容府都重新修整过。门口立着挂白绸花的石狮子,大门重新上过朱漆,再上面就是御笔匾额,匾额边又垂着白布,示意府上正有丧事。
就这样也不能抵御闻着容家热度汹涌而来的人群。他们上门时门口那条巷子还有不少马车在,管家带着下人客客气气把人请走,帖子礼物什么都送回去,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请回去大半,巷子后头却还是源源不断有人来。
沈长白骑在马上,心里冷笑,不过一群逐臭之蝇罢了,见着谁家要起来就凑过来分一杯羹,丧期还强行上门,脸都不要了。
他又望一眼那块匾额,眯了眯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烛叫仆从穿过人群递了帖子到管家面前,送客的管家打开一见,连忙让人带他们走偏门进去。这大门口早就让人给堵了,他们现在要敢打开非得被人强闯进来不可。
少顷,他们终于见到了容楚薇。
容楚薇今年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小女孩,一脸稚气。因在边关吹着风沙长大,肌肤微黑,容貌并不出众,但其说话做事很有条理。听说他们是义姐的故交,亲自在门边迎接,又把人请到正厅坐下喝茶说话,丝毫不见拘谨。
凌烛问起,她便说起了容楚岚临终前的一些事。
容楚岚是病死的——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
她不知道这位义姐做了什么,只知道她带人偷偷离开,没几天又悄悄回来,然后就下令可以出兵了。出兵后,那些将士都发现这场仗好打了很多,敌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少了一大半,剩下那些吓破了胆,见着大梁军队就逃,所以很快就打了胜仗。
容楚岚回到月牙城后,又不见了好几天,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这次……容楚薇只等到了她的尸首。
她不知得了什么病,浑身是血躺在床上,边上有她的仆人看着。容楚薇让人喊大夫来,可大夫来了一看就说人已经不成了。
她当时就感觉天都塌了。
容楚薇扶棺进京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想,想了很多很多。
她不知道容楚岚做了什么,跟着容楚岚的那几个武功高手也不说,只说容姑娘做了大事。她不太明白大梁官制,只知道这位义姐是大将军的女儿,做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奖赏。
但是人已经没了,再多奖赏也拿不到。
后来,她就得到了县主之位,从二品,等同郡王之女,
她明白,是义姐换来了她的县主位子。有县主傍身,可保她一世无忧。
现在再说起这些事,容楚薇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着边关发生的一切,她死去的家人,和认她为义妹又马上离去的姐姐。
月牙城风沙大,城外有成群的狼,他们出门都要带上弓箭和弯刀,以免被狼群叼走。月牙城也很贫苦,老天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下雨,水也要省着用。那里的人都爱说爱笑,没有那么多规矩。
京城多大啊……又干净又漂亮,吃的饼子里不会掺着沙,出门就是宽阔的街道,外面没有狼,也不必出去打猎,不用担心蛮族人虎视眈眈。京城里的女子也美极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白皙又好看的女孩。
她在月牙城算是好看的,来到京城后,才发现自己什么也算不上。县主的吉服穿在身上,上面镶着金线和珍珠,她却浑身不自在。那些人盯着她用扇子遮住嘴发笑,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嫉妒、嘲讽、漠视、贪婪……容楚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住在从未见过的漂亮的房子里,戴着她原来一辈子也见不到的昂贵的首饰,却每天都在想念那个小小的月牙城。
城外的风沙,夜里高悬的明月,都只能存在于梦中。
“姐姐还说,我在京中应该会遇到一位姓凌或姓姜的公子,就把这个东西给他们。”容楚薇平静地从荷包里取出一条手指长的竹筒,竹筒外用黄纸封了一圈,红线扎上。
“姐姐说的应该就是你们了。”容楚薇把东西递过去。
姐姐的故交和她一样好,不会和其他男人一样露出嫌弃的神情,还要自以为是装作君子一样凑上来。真以为她看不出来吗?
凌烛没伸手,而是以眼神示意姜遗光,后者旋即接过,收在自己暗袋中:“多谢。”
容楚薇露出个小小的笑:“不必客气。”
三人和一个小女孩也没什么好说的,送上礼物,回忆过容楚岚,说了些客套话就道别了。
容楚薇亲自送他们。
这时天色还早,三人急着先回了园子。
密封好的竹筒拆开,里面倒出一张卷好的字条,展开一看,上面却只有几句普通问好的话。
“不对。”凌烛嗅了一下那张纸,道,“这需要浸水才能看见。”
容楚岚十分谨慎,就算这竹筒被人劫走,那人估计也想不到这层。
他把纸条放在桌面正中,提起旁边放的半温的茶壶缓缓倒出,纸条立刻漂起来,很快又被浸湿,沉下去贴着桌面。
上面原本写上的字迹被冲走褪得干干净净,白色的纸面渐渐又隐约浮现出新的字样,逐渐清晰。
一目十行看完,三人的眉头都皱起来。
容楚岚写道,她在边关以山海镜召出数千阴兵,发觉其中有一阴兵和二皇子长得一模一样,想起二皇子曾在剿匪时失踪,她怀疑宫里的二皇子有异。
事关重大,她担心告诉近卫后,失去了入镜人的近卫会被邪祟杀死,也担心那近卫被灭口,便将这事通过容楚薇转告给他们。
字迹浸水可见,但那张纸被水一泡立刻就泡烂了,拿细绵布来吸走桌上的水也只得到一团皱巴巴纸团,字迹完全看不清。
沈长白一下一下摩挲着下巴上最近因为没刮胡子而冒出来的胡茬,慢慢道:“你们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可能心里也有怨气吧?所以才半遮半掩地隐瞒。
不然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近卫?怕近卫被杀?这理由实在拙劣。近卫通过飞鹰传信立刻就能告知宫中,非要这样七拐八弯通过他们转述?
她挑的这两个人选也有意思。
凌烛是坚定的保皇党,忠心耿耿,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上报上去。
姜遗光又不一样,他只会先把这件事压下来当做自己的筹码,等需要时再亮出来。
所以,她是既想要上报朝廷,又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有意思……
不过现在凌烛既然看见了,姜遗光也不会瞒着了。果然什么事被凌烛掺和进来就会变得没趣。
想到这儿,沈长白暗暗瞪了凌烛一眼。
凌烛被瞪得莫名其妙,决定不要和这个半疯之人计较,和姜遗光商量道:“这件事不能隐瞒,虽说纸条毁了,不过我们都看见了,到时互相做个人证。”
沈长白呵呵笑:“什么看见了?你看见了吗?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他竟是完全不打算插手,溜溜哒哒就往门边跑。
凌烛被他一噎:“你这又是何必,难道隐瞒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沈长白步子已经迈到了门槛,摆摆手:“是没什么好处,可我掺和进去也没什么好处啊,我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着他一溜烟就跑了。
凌烛只能又看向姜遗光。
事关皇子,他一个人说恐怕不行,加上姜遗光还好些。姜遗光最近和那位九皋卫统领走得近,他可以将这个消息透给她。
不过他也不确定,以姜遗光这副万事不挂心的性子愿不愿意淌这趟浑水?
孰料姜遗光没等他问就痛快答应下来:“我今日下午练剑时,会同那位大人说的。”
就算没有这件事,姜遗光也会想尽办法接近皇宫。
接近那位……九五至尊。
下午练剑时,凌烛也跟去了,姜遗光就请邬大人到一边,三人聚在一起悄悄把事情告诉对方。
不仅包括容楚岚的传信,还有他们前几日买到的人皮唐卡,和那位很可能把唐卡买走的宗室贵女。
邬大人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我知道了。”她说,“你们做得很好,我会告知陛下。兹事体大,请二位务必保守秘密。”
姜遗光和凌烛恭敬答应。
邬大人接到消息后根本顾不上教习,随手抓了个人过来让他和姜遗光对招,自己马不停蹄进了宫。
似他们这样的身份都有些特权,事出情急时,可凭令牌直接进宫面圣。她去的不巧,陛下现在正在殿内不知见什么人,还需略等等。
她在茶水间背着手走来走去,心里有些焦急,又不能擅闯。大太监杜尝就守在门口,见她这幅眼睛都要飞进去的样子,亲自给她倒茶,笑眯眯道:“大人喝口茶暖暖身子。”
邬大人知道自己太心急了,缓了神色道谢后双手接过,只是眼睛还往门口瞄。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宫装,披着大红斗篷的年轻女子从殿门口出来。
茶水间等待的十几个宫女立刻迎上去,打伞的打伞,递手炉的递手炉。
邬大人飞快扫一眼,认出那是三公主,早已避到一旁,不让她看见自己。
九皋卫属暗职,轻易不现于人前。
杜尝一直端着笑,似乎没看见眼前这一幕似的,三公主看见杜尝在,同他又道过别,温声说了几句话,方才带着宫女离开。
邬大人这才闪身出来,杜尝引着她进殿。
不多时,她步履匆忙地出来,匆匆走了。
*
宫里发生了什么,邬大人如何与陛下说的,谁也不知道。凌烛和姜遗光不会去问,就当做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沈长白虽行事放肆,也不会贸然问。
邬大人从那日起就没出现过,换了位副统领教姜遗光习武。
一切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园子里的时间好像慢了下来,整日整日飘雪,一晃眼,年关将至,处处挂上了漂亮精致的灯笼,街上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是个好年,平平安安过去了,没什么大事儿发生。
凌烛回家去了,园子里只剩下姜遗光和沈长白这俩“无家可归”的入镜人。
姜遗光没离开过园子,只托了近卫回柳平城替自己给父母、祖父还有南夫子坟前上香。
没几日,又有人来,这回是专门找姜遗光的。
他身上的蛊虫自从王洛死后就再没发过,但留在身上到底不妙。姜遗光知道九皋卫和江湖有联系后,就托了那位邬大人寻找解蛊之法。她那时说皇城里本来有个人擅巫蛊之术,只是现在离开了,年前应该能回,她已经去了信,请那人来替他解蛊。
现在这人果然回来了。大概是得到了消息,一来就找上了常清园。
那是个看上去约莫三十来许,样貌普通,鼻阔唇厚的黝黑汉子,他生得高大,筋肉虬结,坐在那里就跟半座山头似的,只是嘴唇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
据他自己说,他出门是收毒虫去了。
他整日在外面跑,巴蜀、闽省、两湖两广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各地有各地的毒虫,毒性也不一样。他专门收了来制蛊。
姜遗光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闽省丁家村时听说的那件事——据说有人年年来收毒虫,不拘毒性强弱,只要是毒虫就收。
该不会就是他吧?
姜遗光问起他知不知道闽省的丁阿婆,那自称姓余名谯的男人果然笑道,他认识丁阿婆,只是有几年不见了,明年再去一趟闽省看看她。
姜遗光就和他聊起了丁阿婆的事儿,告知对方她的死讯。当然,他少不得把自己摘出去。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丁阿婆先起了恶意,意欲夺走他的山海镜。所以余谯虽感叹丁阿婆死得可惜,但也没说什么。
入他们这行的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丁阿婆已经算是幸运的,好歹活了这么多岁数呢。
余谯一眼就看出姜遗光身上种了蛊虫,母蛊还活着,但他身上的子蛊不知为什么失了气力一般。原本这样的应声虫蛊会在中蛊人体内胡乱窜行,但他身体里的蛊虫却老老实实待着。
这也是入镜人的特殊之处么?
余谯暗自心想,有一瞬间的眼热,但没敢表露出来。
他扒开对方眼皮看看,把脉、听心音,又挑着蛊虫在的地方捏了捏,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把蛊虫挑出来就行。
“原本可以用药,只是我现在手头上药材不齐,如果要等的话怎么也要个三五年。除非能跟朝廷要些药材,以药排毒就需要一个月。”
“左右你是入镜人,挑破一两块皮很快就能长好,要不要试试?”
其实还有个办法,便是找到下蛊之人,让他把母蛊弄出来,但据姜遗光说,下蛊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恐怕成了个半人半鬼的状态,他就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姜遗光选了后一种。
他固然可以用上报二皇子异样一事的功劳来换药材,但这样这份人情不就抵消了么?左右他也不惧疼痛,挑破皮取出还更快些。
敲定以后,姜遗光和习武那边的副统领告了假,晚上按照余谯说的洗了药浴,一整晚没睡。据说这样能让蛊虫全部睡过去,被挑出来时也不会暴动。
第二天,余谯带了一大堆瓶瓶罐罐进门来。
“事先说好,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那应声虫只要留下一只,就会一生二二生三,无法断绝。”余谯拿烈酒抹在手上,带来的物什也一并泡在烈酒中。
一是为了干净。二来,挑出的蛊虫接触到烈酒就会立刻醉过去。
姜遗光解了衣裳坐在他面前:“我明白,还请动手吧,劳烦了。”
药浴后,浑身的蛊虫全都在背部慢慢浮现出身形,一条又一条鼓起的黑色斑纹狰狞地盘旋在皮肤上,看着十分诡异。
背上肌肤一凉,刀已经划开了表皮,血还没来得及渗出,便有夹子轻巧地将睡在皮下的蛊虫夹出来,丢进桌上装着烈酒的琉璃罐中。
一条又一条,有些钻进了骨头缝里,扯出来时还带着黏连的血丝,看着就疼。
令余谯有些惊讶的是,眼前这人竟真的一声不吭,连呼吸都没乱。
还挺能忍的。
小半个时辰后,蛊虫尽数取出。泡着烈酒的水晶罐子里沉沉浮浮塞满了数十条黑色蛊虫,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个纯黑的罐子。
姜遗光没有回头看,只能感觉到冰凉的刀刃在背上划来划去,有些疼痛,但还能忍,后来又不知塞进了什么东西来。刚想转头,就被余谯喝止住了。
“别动,我现在给你上些药,这样好的快一点。”余谯带着笑,“怕你多想,我先告诉你,这药也是蛊,只不过是对人有好处的鼓和那子母蛊不一样,我下在你身体里后,它不会受我操控,等它的药性慢慢析出来,它就没了。”
“到时候,它就会化成一滩水。”
姜遗光微微皱眉。
昨日见面时还好,可现在……他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了些微的恶意。
“不必了,我不需要。”姜遗光道,“余大哥还请收回吧,我只要取出蛊虫就可以了。”
余谯一怔:“你以为只是把蛊取出来就完了?你体内的余毒也要清,我这虫子可宝贵的很,别人想要还得不到呢,你倒好,挑拣起来了。”
姜遗光依旧道:“多谢余大哥好意,不过,我真的不需要。”
他干脆站了起来。
背上跟剥光了皮似的流着血,一路滴滴答答掉在地上。他也看见了桌上塞满黑色蛊虫的水晶罐子。
余谯阴沉着脸,手里还捏着寸长的刀和夹子。
冷哼一声,飞快收拾东西全部塞进箱子里,摔门而去。
出去以后余谯就和自己相熟的近卫们抱怨。
“他搞得好像我要害他似的,疑神疑鬼,我害他图什么呀?我都把自己那么宝贵的虫给出去了,要不是邬大人相托,我还舍不得呢……”
“这回倒好,我的虫没了,他突然起身,我收都来不及往回收,就给扯掉了一半……”
其他近卫们也知道余谯就是个爱虫如命的性子,都来安慰他。至于入镜人如何,不是他们能管的。
“他也过了十重戒,自然会性情大变,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是啊,其他那些度过十多重的人哪个不是疯子?他这样还好些,省事儿了不是吗?”
被其他近卫们奉承着好话说着,余谯心情才好起来。
消失好几天的邬大人也出现了,匆匆忙忙回来,打听过后没说什么,给余谯送了些东西权当赔罪。
姜遗光背上的伤很快长好,一点疤也没留下。
可他还是感觉到隐约微妙的不安感,那种性命受到威胁时的危机感让他一刻都无法完全放松。
在听到流言前,他也担心自己是不是多想了。可到头来,他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些。
大年前几日,余谯在家中制毒。
他有一所单独的园子,整间园子都种满了毒草,生着毒虫,其他人轻易不敢进来,生怕不小心踩着什么虫就落了个暴毙的下场。
他十分认真,正小心地将一丁点毒液浇在一条虫上,看它慢慢吸食进去。望着那只色泽艳丽的虫,他目光犹如看着自己的骨肉一般慈爱。
他身边摆了数十个罐子,每个罐子里都有几只毒虫正在撕咬、互相啃食。
这些还只是虫,不是蛊,等最终剩下的那条毒虫,才能制成蛊。
想到那个被自己种了蛊的人,他那张憨厚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
不愧是入镜人,果然警觉。
可警觉有什么用?
他的确有能够清余毒的蛊虫,也的确受邬大人所托,要把姜遗光身上的余毒清理干净。
在动手之前,他其实没想过的。
但在把蛊虫全部取出来,即将要放入清理的蛊虫的那一瞬……鬼使神差般,他忽然就变了心意。
他实在太好奇了。
以前很少有入镜人会中蛊,自然也不需要他来出手。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把蛊虫种在入镜人身上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于是……他换了一条剧毒无比的虫。
那蛊虫还没完全长成,需要靠吸食人的血肉慢慢长大。等长成前,对人无痛无害。那入镜人再怎么怀疑也不会发现。
等七七四十九日后,自己再想办法把长成蛊虫取出。
如果能养出一条蛊王……如果可以……
入镜人……
哈!竟然还是一个已经渡过十重劫的入镜人,真是上天保佑。
入镜人早就已经变得不像人了,听说无论受了什么伤,都会在几天之内恢复。平常的毒也不能毒死他们。这样的入镜人,他们的血肉养出来的蛊虫,该有多么奇妙?
反正作为入镜人也不会死,等蛊王养成,他最多吃些挂落,那也无所谓了。
想到自己将来或许养出一条蛊王……余谯脸上的笑越来越大。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他就激动地浑身颤栗。
*
那厢,姜遗光还是不放心。
但快要过年了,园子里的近卫也大多抽走,需要去守着皇家大宴。邬大人也不在。
他敏感地察觉到,几个近卫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原来大家都是男子,行动间并不如何拘束,但现在所有人都小心地避开不要碰到他。就连和他对打的那几个近卫也收了力道,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尽全力。
那些近卫也不知道余谯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姜遗光疑心极重是真的,既然这样,他们避开一些不就得了?
姜遗光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察觉到自己脸色近来有些苍白。
非常细微的变化,寻常人看不出来,可姜遗光自从起了疑心后,每日都对着镜子照自己,记下自己前一日的模样。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他更笃定那个余谯估计做了什么手脚。但他没有证据。
余谯和他比起来,显然前者更受信任。他提出来,恐怕会被当做倒打一耙。就算真的揭穿了,到时余谯只要说剩下蛊虫没清理干净,也没用,其他人不懂蛊虫。
姜遗光想起山海镜的功效,独自一人在房里时,拿镜子照身上。
起先什么也没有。
再后来,他终于发现镜子里,自己背上生出一个不到指甲盖大小的黑点。但若是用寻常的铜镜照又照不出来,只有用山海镜才能看见。
黑点长出后,很快就变得更大了,几乎是在发现的第二天晚上就变成了巴掌大小。
一大团漆黑的斑纹,深深浅浅,似乎即将凝成某种图案。
普通铜镜依旧照不出来。
大年夜,园子里一片热闹,处处挂宫灯,人人穿新衣,见面都彼此道一声吉祥如意。
姜遗光没有参与进去,他独自在房里看书,所在的小院一片清冷寥落。
他还能听见远处烟火升在空中炸开的声音和沈长白的欢呼大笑。
沈长白是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即便一个人过年也过得热热闹闹。他自己买了烟火,自己给自己枕头底下压了红纸包的压岁钱,又叫了好酒菜,自得其乐。
房间里,姜遗光又照了照。
那黑斑已经凝成了手臂长,蜿蜒盘旋在背部,是一条巨大的虫型。可摸上去却平滑一片,什么也摸不出来。
他平静地把衣服穿回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看来……近卫也并非全都能信任。邬大人恐怕也不会完全信自己。
这一回,又该向谁求助呢?还有谁通巫蛊之术?
或是自己在镜中把蛊虫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