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似乎都凝滞了。
姜遗光和那个“女人”对视了很久很久, 他不能移开眼睛,也不能动。一动,那个东西披散头发后的眼睛就如电一般射来。
它,不, 她是谁?
女子、衣裳散乱, 看起来很瘦很瘦, 不知是因为诡异还是因为许久没有吃饱饭,两只眼睛被头发遮住,但仍能看出十分混浊, 似乎神智不清。
魏松亭说……那位方婶,疯了。
会不会就是她?
她应该在许家,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跑进来的?村长只带了魏松亭和那个报信人离开,按理说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女仆人也该在家里,她们又去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一动也不动, 那个女人也盯着他不动。
慢慢的,那个女人竟然颤抖起来,两只手依旧垂下,头发诡异地甩动着, 头发后的一双混浊不清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 生起一种诡异又狂热的兴奋。
她似乎……突然高兴起来了?
姜遗光刚推测出这个想法,那个女人已直直冲他扑过来。他闪身避开, 手腕一动将那个女人伸长的手臂扳过去,无声地反摔在地。
那个女人瘦得厉害,干巴巴像一根柴禾, 被甩在地上时不哭不叫, 反而从喉咙里挤出古怪又嘶哑难听的赫赫笑声。
她身上还有不知哪儿的血迹,还没干, 手指甲缝里也有。身上露在外的地方又看不到明显伤痕,姜遗光推想了一下,今天陵庄不少人暴毙,估计这血是别人的。
也有可能,是鬼的。
她好像在说什么……
姜遗光避开那些血迹低下头去,把她的脸扳过来,一句方婶到嘴边又改口了:“许凤仙,你在做什么?”
那个女人眼里闪着狂热的光,闻言笑得更厉害。为免被人听见,姜遗光捂住她口鼻,那女人仍旧不消停,闷闷的笑声从指缝里溢出来。
“哈哈哈哈……活人……人……哈哈哈哈哈——”
“许凤仙,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姜遗光轻声问她。
女人发过疯后,忽然间安静下来,眼睛似乎也没那么混浊了,也不挣扎了。姜遗光试探地慢慢松开她,她也没闹,而是自己坐起来以手作梳把那一头脏污散乱的头发梳到后面去,露出一张皱巴巴、犹如枯树皲裂的树皮一样的可怕的脸。
若不是姜遗光在这里,恐怕任何人看见这张恐怖的脸都要吓得晚上做噩梦。
“是人……人,好久没有人了……”许凤仙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脸,被姜遗光抬手挡下抓住手腕不让她乱动。她也不在乎,直勾勾地兴奋地看着他,嘴里不断念叨。
“是人……是人……哈哈哈哈是人……”
姜遗光:“你到底,是不是许凤仙?”
“许凤仙,对,许凤仙……许凤仙是我,我就是,我是人……是人……你也是……”许凤仙咧开嘴赫赫笑出声,声音粗嘎难听,颠三倒四的。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但出于某些忌讳,他有时需要避讳不能问得太清楚,比如不能直接问你是不是人或者谁不是人这类问题。要是刺激到对方恐怕有麻烦。
他把许凤仙从地上拉起来,给她拍干净身上的土。
这身衣服也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又单薄,她竟不觉得冷一样,还在咧着嘴傻笑。
姜遗光指指她手上和袖子上沾着的血,以及跟血混在一起的某些粘稠的白色的浆汁,上面还有一丁点骨头碎屑。
凑得近了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血并不都是新鲜的,有些已经干涸了,颜色发乌但不算很久,看样子应该是昨天沾染的,有些看上去就像是新溅上的。
“这些是从哪儿来的?”姜遗光问。
问了好几遍,许凤仙总算听懂了,嗬嗬笑出声,一张满身干巴皱纹千沟万壑的脸上露出小孩一样喜悦的笑:“面具……那些面具,我打死了!”
“打死他们!打死……打死他们!……”许凤仙在不大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手脚不自然地摆动着,活像一个关节发锈的人偶娃娃,僵硬地甩动四肢。
姜遗光微微皱眉。
面具?打死那些面具?
她是砸碎了那些面具,还是……杀了人?昨晚的惨案,会不会和她有关?
……难说,不过应该不全是她做的。刚才姜遗光试探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力气较之常人大得多,但算不上高手。据猜测陵庄一晚上死了至少二十人,她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不过她跑到这里,竟然也没有人发现?
易地而处思考,姜遗光认为,陵庄中人既然把许凤仙当做保命符,一定会严加看管,不会放她出来乱跑。更何况经过昨晚的事许家外一条街早就堵了个水泄不通,总不可能一个人都没发现许凤仙吧?
要么,从许家到村长家有密道。
要么,许氏不是人,或者她身边有至少一个鬼帮她做成了这件事。
要么……她在天亮前就来了,昨天夜里没人发现她。
想太多无益,姜遗光转头继续琢磨,他已经因为这个女人耽误了很长时间。再延误下去,村长回来就麻烦了。
那个挖出来的小木匣上了锁,姜遗光抽出根铁丝往锁眼里鼓捣——他和近卫学过开锁,这点小锁难不倒他。
咔嗒,一声。
锁打开了。
姜遗光自己没有开,而是转头哄骗许凤仙。
“许凤仙,你来打开这个吧?”也不嫌脏,他拉着许凤仙蹲下,把着她的手搭在匣子边。
“打开看看,许凤仙。”他说。
他发现每叫一次许凤仙的名字,后者就会十分轻微地一抖,这个名字似乎是某种开关,让她一点点冷静下来。
但她还是个疯子。
嗬嗬笑着,手脚不自觉地抽动,乱晃,蹲坐在地上也不安稳,拼命扭动着活鱼一般要爬走。挣扎间,那匣子摔在地上。
里面的东西也摔了出来。
是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三张带血的苍白的人皮,剥下的边缘整整齐齐,还散发出一股刚从脸上剥落的新鲜的血肉气味。
除此外,还有一本薄薄册子。
三张人脸……
姜遗光没有动那三张人皮。
人皮摊开后和覆在脸上的样子就完全不一样了,眼睛的位置流下两个黑框。一时间也认不出这是谁,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许凤仙反而拍着手高兴地叫:“人!是人……哈哈哈哈哈是人……”
骤然间她又看到挂在墙上高高在上俯视他们的三张狞厉鬼面,嘶哑声音陡然尖锐高昂:“面具!!是面具!!”
“杀掉它!打死它!打死它!!”
许凤仙试图爬上墙去够那几张面具,但她长时间佝偻着身子,站都站不直了,根本够不着,饶是如此,她仍旧抓住身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用力举起手在墙上拍。
就好像……墙上的不止是三张面具。
更是和她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一般。
姜遗光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有人发现了,身形极快地将地上小册子抄起来放在怀里闪身就从门口出去,到时就算被发现,只要把事情推到许凤仙身上就好。
刚踏出房门往院子里去,就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从柴房飘出来。
这让要翻墙跳出去的姜遗光停顿了一瞬,旋即原地一跳,跳高了——柴房门关着,只有一个小窗口,开得高,紧挨着屋檐。寻常人得踩着凳子才能看到里面。
他跳起来以后,就见到……
里面躺着一具无头女尸。
说无头女尸并不准确,那尸体的头还连在脖子上,整具尸体俯趴在地,两手往前伸,看样子生前经历了好一番挣扎。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头被砸碎了,遍地红红白白一片并骨头碎渣子。
姜遗光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许凤仙,她身上也有这样的痕迹,会是她做的吗?她潜进村长家中,杀了这个女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说不清,一个疯了的人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许凤仙说要杀了那些面具。莫非……在她眼中,自己和她是人,而这个女仆以及其他的人都是面具?
想到这儿,姜遗光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脸不知为什么变成了面具模样,手上拿着的面具却又变成了他自己的脸上人皮。
为了不在魏松亭面前暴露,此刻他现在的脸是戴上了那张和自己面孔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才变成的。
陵庄人看他是人,许凤仙看他也是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尚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人。
他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面具?
姜遗光边走边抬手去摸,他记得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现在再伸手去摸,却摸不到那面具的边上缝隙了。整张皮严丝合缝贴在脸上,就好像什么也没戴一样。
这张人皮面具,已经完全长在了他的脸上!
村长家有好几间屋子,姜遗光在偷听他们说话时就摸清了方位,他听到徐凤仙要从房间里出来,急忙又挑了一间,翻窗进去,进去后又感觉不对劲。
这间屋里,也有血腥味。
嗅了嗅,似乎是从床底下传来的,柜子里也有。姜遗光关上窗户跳下去落在床边,血腥味更浓。
他捏紧了那本书,单手迅速翻动,一只眼睛看书,余光不敢疏忽地盯紧了房间内其他景象。
许凤仙的脚步声近了。
她变得更加癫狂,大声尖叫,时而发出奇怪的大笑,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胡乱闯。
人们都去许家外的那条街了,没有人会留意到这里。
也不会有人敢进村长家搜。
不会有人知道,许凤仙竟然跑到了这里。
许凤仙在找姜遗光。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结果刚转过身,那个人就不见了,肯定是藏起来了。
要不然,就是被面具给吃了!
要把他救出来……对,要把他救出来。
那些面具,打死它们!
许凤仙一间一间撞开门,探头进去找。
“你出来!你出来!”
“人,你出来!”
“我是人,你是人!你出来啊!”
尖锐嘶吼越来越响。
房间里,姜遗光抬着衣柜挡在门口,又把桌子搬过去挡在衣柜门前。他的动作极快,小心的不发出一点声音,而他另一只手还在翻看着那本书,很快就将这薄薄的小册子翻到了底。
看着看着,门外响起重重的撞击声。
姜遗光用力抵住木桌,不让许凤仙进来,手里书页翻得更快。
这是一本没有名字的,记录着陵庄往年怪事和几次大祭的书,有一点像地方志,又不太一样。
“你出来!你出来!”
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话,许凤仙的声音一开始有些滞涩,到后面渐渐通畅许多,神智逐步复苏一般。
“我们都是人,你出来!我们走!去打死那些面具!”
姜遗光不出声,用力抵住木桌。
许凤仙的力气大得可怕,一下一下,每撞一下都带着能将房门震碎的力道,撞得震天响。
一本书哗啦啦翻到了底。
终于看完了。
“出来!你出来!”许凤仙哐啷哐啷砸门。
姜遗光也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他不应该踏进这间房的门。
是的,他知道房间里有一个被许凤仙杀死的人,但为了躲避许凤仙,他还是进来了。现在他必须马上离开!
姜遗光一把甩开木桌扔到身后,又要推开衣柜,还没等他动手,木门后一阵剧烈撞击重重砸下,力道之大,竟是隔着门直接将一人多高的木柜震倒在地。
“不要!!”姜遗光话还没说完,许凤仙已经兴奋地撞开门直冲进来。
歪着脖子,斜斜地,满脸癫狂地看着他。
“打死它们!打死!……死……”门口的女人不自然地抽动手脚,发出喜悦的笑。
木柜倒地的刹那,不负重荷,哗啦一声碎开。
露出里面同样被砸碎的一颗头颅。
花白头发散乱的,血淋淋的,说不上是滚出来还是被震得露出来,已经看不清原来形状的一颗头。
头在柜子里。
身体会在……他低头看向床底。
而就在此时,他的脚腕被从床下伸出的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打死!……打死它们……”
许凤仙也看到了那只手,直愣愣看了一会儿,陡然爆发出一声高亢尖叫,随手抓了个地上碎开的木板就往下重重一砸。
姜遗光被那只手抓住根本躲不了,许凤仙手里的木板不仅砸在那只手上,更砸中了他的小腿。大力之下,他听见自己腿骨碎裂的声音,旋即剧痛从腿上蹿升而上。
他忍住疼痛没叫出声,好在一砸之下那只手也放开了,姜遗光顾不上说什么,推开许凤仙抬腿就跑,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门。
许凤仙见状也要跟上去,但这时……她也被那只手抓住了。
从床底下伸出来的,一只苍老瘦白的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打死你!打死你!!”
许凤仙凄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忽地,戛然而止。
姜遗光怀里揣着那本书飞快跑出了院门。
院外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实在很不寻常。
姜遗光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原本能看清的景物在眼前开始模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迷雾一点点弥漫开。
他不慌乱,脑海中飞速思索,但暂时想不出什么方法,便先蹲下去用细布条用力扎紧伤处,以免等会儿跑动时断了腿。
伤口包好后,也没有发生变故。姜遗光试探地开始迈步。
没有见到人,连个鬼影也没有。他一直往前走,在心中默默计数,将将数到一万时,四周的情景还是一模一样。至于他身边这道画了印记的墙,已经是第三次走过了。
又是碰到了鬼打墙吗?
昨晚已经有了一次,为什么今日又来一次?若真是鬼打墙,把他们关在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中更能摧毁人的心智,岂不是更好?
幕后恶鬼……不,幕后执念,究竟要做什么?
看过那本书后,他本以为自己知道该如何破局了,却突然间又到了这么个奇怪的地方。看样子……得先从这里离开才是。
那本书现在还好好的放在他的怀里,姜遗光边走边翻开看,以免书中又突然多出什么内容来,不过好在这本书没有什么变化,和他第一次看时一模一样。他又试探地在每一页中摸索,没有摸到夹缝,应当也不会藏着别的夹层。
这本书……记录着陵庄发生的几件大事。
陵庄,陵为陵墓之意,传说中方相氏正是埋藏于此,陵庄人祖先认为自己就是传说中方相氏的后代。
为此,他们将做面具的手艺世代相传,但上千年下来,十数个朝代更迭,到现在还记得这种事的人不多了。村长也是在小时候听长辈闲聊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往事。
变故发生大约在几十年前,那位方伯也十分年幼的时候。
他很小就和父辈们一起做面具,那时还并不兴凶恶面具,面具以喜庆为佳。但方伯从小就喜欢做些稀奇古怪的让人能吓哭的面具,这种面具根本不讨人喜欢,时常被家中斥责说丢了祖先的脸,尽管如此,他也不改。
但那时,陵庄突然生出灾祸。
书中对那场灾祸的描述语焉不详,可能是疫病,也可能是恶鬼祸乱,又有说是山中妖精作祟,还有可能是那段时间死去的老人多,都埋在后山,为此尸气横行,生出尸鬼之祸。
总之,那段时间死去了很多很多人,病死的、猝死的、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暴毙的……书中描述道,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祸,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灾难当头,上一任村长想到了请神的法子。
他们的老祖宗方相氏,不就是戴着恶鬼面具驱疫除鬼吗?
上古时的妖邪铁定比现在在陵庄作乱的这些厉害多了,老祖宗法力无边,他们不奢求能到这地步,只求能够得到老祖宗一二分真传吓跑恶鬼,这就足够了。
为此,他们紧急做了一批面具,什么样的都有,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吉祥的可亲的……日夜戴着,设下祭坛,杀猪杀羊祭祀,祈求老祖宗能够赏赐一些神通。
他们祈求了很久也没用,灾祸越来越严重,不少人举家往外逃,没多久又回来,因为即便逃出了陵庄也逃不过灾祸,到了别处去反而将灾祸也带去了。
到最后,周边乡镇甚至自发纠集起青壮年汉子在外巡逻,看见陵庄跑出来的人就要把他们赶回去,以免把灾祸带来。
那时,陵庄中几乎十室九空。
也就是在那时,方伯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从未有人见过如此恐怖的面具。
书中似乎想要描述一番那个面具,却也只能用寥寥几个词形容——“鬼神精怪皆见之生畏,无人敢直视其真容。”
方伯说,他是得到了祖先的庇佑,得到了祖先方相氏的真传,才做出来的。
那一日,他戴着一张自己做的面具在家庙里祈福,手里拿着刻刀、木头、毛笔和颜料,他本来想照着神像画一个。但就在动手时,他却迷迷糊糊陷入了某种玄妙状态似的。
那种状态很奇妙,像喝了神仙露水一样晕陶陶的。
等他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拥有了一个无比凶恶的面具。
这张面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从未做出过这样恐怖的面具。
可当他戴上后却觉得……十分合适,就好像这张面具本来就该长在他的脸上一样。
他甚至感觉……戴上这面具以后,他不惧世间一切妖邪!
起先村民们不信,后来等方伯制作出越来越多恐怖的面具,村民们也有些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戴着面具跳傩戏,灾祸竟然真的减轻了!
戴了面具的那些村民有些本来也生了病,傩戏后,他们的病不治而愈。
这下,方伯的名声顿时流传开,许多人转而祈求方伯给他们制作面具。方伯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日夜不停地赶制着面具,再用低价卖出去,碰到买不起的,他还不收钱直接送给对方。
他做面具也快得很,按方伯的话说,他并非精心雕琢,只要在心中祈求祖先——也就是那位方相氏保佑,接下来他就会在自己也没回过神的情况下做出一大堆面具。
越往后,方伯做的面具越来越可怕,已经到了普通人完全无法直视的地步,看一眼就要做噩梦。
可饱受灾祸苦害的人们,哪里还在乎这个?他们只知道面具越恐怖越是有用,欢天喜地地将那些犹如厉鬼一样的面具请回了家,戴在自己脸上。
只有这样,厉鬼和疫病才能远离他们。
方伯还说,村里最近遭遇的祸事,乃是有五灾降临。
第一灾:今年冬日大雪,许多老人熬不过这个冬天,死去了,家里人没有为他们好好送葬,他们的怨气不息,在人世徘徊,变成了尸鬼。
第二灾——尸鬼与山中精怪勾结,怨鬼作乱时,山中精怪也趁机跑出来吃人。只不过它们不吃人的肉身,而是吃人的魂魄,所以才没被发现,
而后,那些死去的人身上都带了疫病,一传十十传百,疫病传开后再无法遏制。此为第三灾。
再有,天地阴阳调和,阴气阳气平衡时,便能相安无事。如今村里祸事多,活人少死人多,若以人来做比,就相当于一个人体弱之时,病气自然趁虚而入。如今陵庄也是如此,陵庄阳气衰退,阴邪之气从地底生出,和精怪尸鬼疫鬼勾结起来,要把这个村子灭掉。这便是第四灾。
最后一灾,则是从上古传下的大妖。他们的祖先方相氏一生驱邪除妖无数,有一妖怪一直在地底,一息尚存。这次灾祸就是因为这个妖怪引起的,只有把它灭了,村里才能太平。否则就算将其他四灾赶走,它也一定会再生出事端。
姜遗光走得越来越快。
镜外有没有这个陵庄,他不得而知,那位方相氏是真是假,有没有后人,他也不清楚。
但这是在镜内,对于镜中人而言,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刚巧……他们有五个入镜人。
五个入镜人,徐蕙轩,温汝安,兰姑,唐阅,他自己。
五灾,尸鬼,疫病,山中精怪,地底阴邪之气,加上那上古不死大妖,也是五个。
以方伯为首,村里人开始戴上面具驱赶五灾。
书中描述,那些原本在无形中害人的东西,被面具驱赶后,竟都化作了实体,被村民们驱赶到一起,大火烧尽。
这个数字真的是巧合吗?他不相信。
他心中猜测,陵庄的傩戏,为戴上面具后驱邪除疫,恐怕他们五个人,就是那要被除去的五种灾祸。
鬼打墙……是因为村里人要把他们送走么?所以他们才会迷失。
仔细想想,他们来的第一个晚上,在延喜路中好好的就陷入了黑暗里,在那之前,村里正好办了一次傩戏。恐怕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被“送走”。
但是,他们又一个不少地回来了。
对陵庄人而言,相当于灾祸又一次降临。所以……今天早上才会突然间又有许多人死去。
就是不知道在这鬼打墙中他会遇到什么?可能他会永远迷失在这片迷雾中,也可能会遇到些什么东西。
不论怎样,他都要出去。
他从小到大被当成灾祸瘟神不是一两日了,姜遗光从没在乎过这个。镜外身边人拿他当瘟神,他不觉得如何,更何况是镜内。只要能破局,被当做灾祸又有什么要紧的?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腿上刺痛一阵阵袭来,方才许凤仙的力道实在很大,木板砸断了不说,他的腿骨恐怕也砸裂了。即便他不怕疼,伤势还是影响到了他行进的速度。
走了不知多久,身边还是千篇一律的荒凉景象,看不到一个人影。天上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无论前后上下都是灰蒙蒙一片。
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往前走,他真要以为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转了。
……
还活着的几个入镜人也陷入了鬼打墙的迷境之中。
那厢,唐阅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这样眼熟。
这个地方,和他第三次入镜调查狐妖作乱一事时遇到的鬼打墙情景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已经过了十重劫后,还是回到了当初过第三重死劫的情形。
不会错的……已经第十一回了。再有七次,他就可以彻底摆脱山海镜,鬼邪不侵,长生不老。
唐阅用力地晃了晃头,将脑海中多余的杂念甩出去。他不断用前几次自己离开的事例安慰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不能慌,一定不能害怕。攻人先攻心,厉鬼就是要让他害怕才会这么做。
走了不知多久,两条腿都酸了,他也没停。
渐渐的,前方迷雾之中出现一道人影。
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但看样子,那道身影很是熟悉,就在前方不远处往前跑。
唐阅不知道那是人是鬼,下意识停下脚步转身就往后逃。可等他回头看那道身影渐渐模糊淡去后,他又觉得有些后悔——应该追上去看看才是总比在这里一直打转好。
应该是人吧?
如果是鬼,他刚才转身跑了,为什么鬼不追上来呢?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他思索一会儿,还是转头跟了上去。
等靠近了,他才看清那背影应该是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反正不是其他四个入镜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但莫名感觉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唐阅脚下发出一点动静,开口叫住他。还在前头奔跑的那个人听到了,吓得差点尖叫,跑得更快,唐阅不得不快跑几步追上去。
这下他更确定这是个活人了,不然他跑什么?
那人看上去身量普通,不高不矮,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模样,穿着村里最常见的冬裳,有点薄的夹袄,薄棉裤,一双打了补丁的鞋子。
到底是谁?
唐阅忍不住上前,又感觉自己这种心态来的莫名其妙。
那人吓得要死,等回头一看见唐阅更是恐惧不已,简直要晕过去似的。
难不成是一个和自己一样陷入鬼打墙的村民?他到底有没有见过?
唐阅记性不如某些能过目不忘的入镜人好,但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差。他试着在心里回想起自己见过的村民,却分不出自己有没有见过他,只能告诉自己,要么是他见过却忘了,要么是在人堆里远远地瞥过。
陵庄人多,他不可能每一个都认识得过来吧。
“这位小兄弟别跑,你要去哪里?”唐阅露出和善微笑,亲切道,“我也在这里迷路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你认识这儿的路吗?”
那个人哆哆嗦嗦半天不敢跑,唐阅的手搭在他肩头时,他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把那只手给甩出去,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动弹。
等听到他问话,那人脸上才渐渐露出疑惑的神情,好像确定了这是和他自己一样是个人。
“你……你迷路了?”那个人小心地问。
还是不太敢看他,看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
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唐阅笑着点点头,尽量让他认为自己是人不是鬼:“是啊,我是来陵庄的客人,找不到回陵庄的路了,你知道在哪儿吗?”
那个人不知想了什么,好半晌点点头:“……知道。”
他迟疑了很久很久,才说:“要不然……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们一起走,别走散了。”
说话时,这人的腿都在抖,手抓紧了衣服,看样子吓得不轻。
唐阅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人十分面熟。
这份面熟,让他十分轻易地相信了对方。
他本该感觉不对劲的,却一下子失去了应有的警戒心,不仅主动搭话,甚至还和那人一起离开。
没几步,唐阅便惊奇地发现眼前场景变了!
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破旧废墟、低矮灌木。两边废墟出现了变化,越往前走,越能看到不一样之处。
他真的走出来了?
“我们、我们其他人在前面。一起走吧?”带领他的那人忍着恐惧催促。
唐阅已经被满腔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前方真的出现了不少人,都是村民。大多看起来都很眼熟,也很正常,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惶恐不安,但唐阅认为这很正常,毕竟村里刚刚遭遇一场祸事嘛,还笑得出来才是奇怪。
眼前这些人的面貌逐渐模糊,天昏地转中都变成了一般无二的模样,一样的普普通通看不清脸,一样的带惶恐的笑。
再然后,他就……
……
魏松亭把兰姑的尸体带了回去,放在自家院子里。
村长执意要去许家,拦都拦不住,围观的村民中家里同样出事儿的,叫来亲戚一起去家中帮忙。没出事纯粹来看热闹的也跟去了许家。
魏松亭抹了把眼泪,也跟去了。
一见到岁岁的尸体,村长就呜咽一声,两眼一闭跌倒下去,两边人哎哟哎哟赶紧扶住他,又是叫名字喊魂又是按两边穴位,拿鼻烟在他鼻子底下嗅,好半天村长才慢悠悠醒过来,整个人都像苍老了十几岁。
“许,许凤仙呢?”村长在众人安慰下哆哆嗦嗦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来,声音陡然高亢,“许凤仙呢?她怎么不在?”怎么死的不是她?
没人看见她。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留下的人太多了,魏松亭没必要留在这儿。有个他该叫堂伯父的人就一推他:“走吧走吧,先回你家把事儿办了。”
魏松亭喏喏应下,跟着堂伯父用力挤出人群往外走。
堂伯父边走边和他唠嗑。
“这几天,倒让我想起来以前的一场大灾……”老人深深叹口气,“只可惜,现在方家的没了,也不知这做面具的手艺能传到谁手里。”
魏松亭听得稀里糊涂:“什么大灾?”
堂伯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懂呢。”
“十几年前吧,陵庄遇到了五灾……”
堂伯父把那五灾是如何可怕、方伯如何得到了祖先庇佑、村里人又是如何戴上面具抵御五灾的事儿说了。
寥寥几句,魏松亭听得心惊肉跳。
“后来,五灾就没了?”
“是啊……”堂伯父长长地叹了一声,“说起来,咱们村长当年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呢。”
他用一种自豪又嘲讽的语气道:“那些恶鬼还想假扮成人的样子来哄骗我们,可惜啊……他们不知道,戴上了祖宗传下的面具,我们都能看破恶鬼真面目。”
那个灾鬼还不知自己早就被看穿了,说自己是个迷路的客人请村长带自己进陵庄。村长那时还不是村长,还年轻,却一点不慌乱,没有露馅,真的把他带了回来,还让大家也不要慌,然后……
“我们把那个灾鬼骗进了火堆,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说起这事儿堂伯父就觉得自豪。
当初他也参与了,烧火的柴禾里有好几担都是他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