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今夜还算太平, 躺在帐篷里,听着山中呼啸的冷风和不知名的鸟鸣,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早。

天都还没大亮,鸟儿叫的声音更欢快, 葱翠林间能看到不少跳来跳去的小小影子。如此美景, 只有人群中几个从京城来的人愉悦欣赏, 其他人大多常往山里跑,早就看习惯了,别人眼里的美景, 在他们眼中是布满了陷阱的危险地带。

“快点收拾,赶紧走。”统领吆喝道。

于是营地更热闹,彻底活起来了。

姜遗光自己没什么行李,见其他人都在忙,避开了, 和蒙坚坐在一块儿看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小声说话。

蒙坚道:“算起来,今天再快点,天黑前就能到下一个营地。后天就能到山洞外,修整一日, 第四日就能进山洞。”

“到时进了洞把能穿的都穿上。洞里很冷的。”

姜遗光也没说自己已经渐渐变得不惧寒暑, 笑着点头答应下来,旋即问道:“要走这么久吗?”

整座骊山说大, 也不那么大,和其他个三山五岳比起来小太多,便是环绕整个骊山一周, 。姜遗光还不知营地具体在何处, 等蒙坚递来一张画在皮子上的地图,打开细细一看, 微皱起眉来。

“为什么要绕路?”他指着地图不解。

图上从他们出发的地方到山洞口营地,竟绕了至少八个弯。最令人疑惑的一处就是他们接下来要走的一段,昨晚扎营处正好在一座矮峦山脚下的缓坡边,明明只要拐过这座山,或者翻过去,就能往前行。可这图上却画了一条连着拐两座山的大弯。

姜遗光问:“这山上有东西?”

他站在偏高处,目力极佳,仰头能隐约看到位于另一座山顶峰处烽火台连绵的影子,

蒙坚点头:“对,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那里的路都被封了,不能进。”

他又自言自语道:“听说封了几百年了,一个人也没有,就算能上去,也不知养出了多少猛兽,还是算了吧。”

姜遗光追问:“几百年?”

蒙坚:“是啊,从前朝起就听说封了,再以前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就算没封吧也没人敢去,是有名的凶险地,去了的没一个回来的。我那次纯属命大,不然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是士兵们已经把东西收拾完了,营帐也拔起来了,锅炉也都收好了。就连昨天晚上那帮人打回来的猎物也全都收拾好了,抹了粗盐加了药粉包了油纸,能放很久。

一大队人马终于再次出发。

前方,是无尽丛林。

很快姜遗光就明白昨晚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扎营了,也明白为什么这群人在临行前都多加了一件衣裳了。

他自己不必穿,倒是看了眼别人的。那衣服材质看上去有点奇怪,一摸,竟然是纸做的。

纸制的衣裳轻便又便宜,穿在夹层处完全不透风,在大风时能起到很好的保暖作用。姜遗光在柳平城时还见到不少穷人冬日买不起衣裳,就制作纸衣夹在夹袄里穿着,不过等他离开柳平城后,就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纸衣了。

刚离开营地往里走不到半里,进入一圈有点奇怪的两边岩石天然形成的一处圆形拱洞,便好似由夏入了冬,四周氤氲着水雾,凉飕飕冷气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这时他们换的衣服起了作用。手和露在外的脸吹得冰凉,身上却密不透风被裹严实了,不至于太冷。

风太大,张口就往人喉咙眼里灌。这时也没什么人说话了,一张嘴就是一口风,大多把缠在脖子上的长巾连着脸和脖子缠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姜遗光跟着照做了,人们背着东西牵着骡子闷不做声往前赶路。

姜遗光往前后都看了看,他注意到,在进入那个“拱洞”前,外面的青翠绿意还算正常。而进来以后,越往前,绿意越浓,浓得近乎成了墨绿色,让人看着心生寒意。

天跟浸透了水一样。

蒙坚把裹着脸的头巾往下扒拉一截,露出下半张脸,吐出一口白气,和山中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缭绕的白雾混在一起,很快就找不见了。

吸足一口气后,他扭过头让脸背着风冲后边的人高声道:“前边有毒虫,有蛇,各自小心点——”

风把他的话传出去,前前后后的人闻言齐刷刷从骡车上抽出竹杖,或背上弓箭或抽出长刀。

穿过一条小沟,走在最前的人边走边往路两边草丛敲打,第一杆子敲下去,立刻就有绿得发青的蛇从草丛里箭一般弹射出来,张口就喷出一发无色毒液。

但有一发袖箭比它更快地破空而来,穿透那张大开的口将蛇头钉在树干上。钉上去时,那条蛇尾还在不断挣扎。

蛇口毒液滴下落在草叶上,众目睽睽下,那被滴上毒液的草叶竟滋滋冒起白烟,迅速发黑枯萎下去。

差点被咬的士兵心都蹦出了嗓子眼,扭头看去只见姜遗光收回手,没什么表情地叮嘱道:“小心点。”

“是,是,多谢公子出手。”那人惊魂未定,持着竹杖一拱手,缩到后边去了。

其实走到这里风已经小了很多,但冷意还在,四面八方的寒意不断侵蚀而来,反而比刚才大风刮过更加难捱,不少人刚才被风吹着还好,现在却有些发抖。

姜遗光看了眼树桩上的蛇,那是一条苍翠无斑纹的长蛇,约莫两指粗细,蛇头扁而方,他从没见过这种蛇,想来是他不知道的品种,便没在意。原本还想将那枚袖箭收回,但疑心蛇血十分毒,便干脆不要了,从手边一棵认识品种的树上折下枝条,削成一根根筷子长的尖头木针。

却见蒙坚脸色不太对。

“怎么了?”姜遗光问。

蒙坚看了眼其他人,摇摇头:“没什么,大家注意着点,告诉后边的,这些蛇毒得很,被咬着了可是会没命的。”

人多,路又窄,是以刚才看到了这一幕的只有前边十来个人,但这些人也吓得不轻,回过神来赶忙把话传下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话都变了好几套,后边的人听了十分惊讶。

“这么大的蛇?吃了四个人?”

另一边,蒙坚拧着眉头把姜遗光拉到一边,就站在刚才蛇被钉死的那棵树旁边,手上裹一层纸捻动树上蛇的尸体,眉头皱得更紧了。

“蛇有问题?”姜遗光问。

蒙坚低声道:“对。”

他面上带着浓浓的担忧:“这种蛇在外面没有,只在骊山存在,你看——”他捡起一根树枝挑起紧贴着树干的蛇头,连接腹部的地方一片白,当中一条红线分明。

蒙坚用树枝戳着那根红线,说:“以前我们就发现骊山中的蛇奇毒无比,这种蛇因为腹生红线,被我们起了个名,叫一线红。但在很久以前,我们发现的一线红身上的红线都是很浅的,也没有这么长,最多只有一截手指长。”

“去年,我见到的一线红,红线大多半尺长,色泽不如这条鲜艳。”

“对了,我还没和你说过,一线红这种蛇……红线越深越长,代表毒性越重。”

眼前这条蛇,那红线都有三截手指头连着那么长了!颜色红得滴血,一看即知剧毒无比。

姜遗光:“你想告诉我——这几年,它变得更毒了?”

蒙坚点头:“是,不知是什么缘故。”

姜遗光:“一线红变得更毒,恐怕其他蛇虫也不例外。而且那人敲了一下就有蛇跳出来,再往前走,只会更多。”

蒙坚:“这正是我所担忧之事。”

姜遗光:“可我看的地图中,这条路上并未标戊字记号。”有毒物瘴气之地,需在地图上标戊字,以警后人。

蒙坚:“能被标号的地段必是危险程度更深、死伤更惨重之处,否则整张地图上全都要被画满了。去年这里还算平安,只是蛇虫有些多,我们商议后就没有标。如果真和我们猜测的那样,今年回去后,地图上该多添一条了。”

姜遗光点点头:“应该的。”

两人跟着队伍继续前行。随着竹杖轻打,跳出来的蛇虫毒物越来越多,被敲出来以后,后边的人连忙拿着头上绑了驱虫药粉的棍子上前驱赶,还有用烟熏的,一时间蛇鼠乱蹿,竟有乌云压境之势。

蒙坚一棍子挑开一条蛇扔在地上,随从连忙上前,唰一下就把蛇头砍了,腥血四溅。他看着那条身子尤在不甘心扭动的毒蛇叹道:“也不知骊山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变化这样大。”

他最担忧的……莫过于山上的行宫出了问题。

那些行宫最近也要追溯到唐代了。唐时安史之乱后,骊山中数座行宫被废弃。待天下再度大一统时,皇帝着人修建骊山宫殿,可似乎在修建时发生了很可怕的大事,自那以后,骊山一度废弃封禁,常人不得入。这项规定一直持续到本朝。

一般房屋多年不修整都没法看,尤其是这种经历了几百上千年的房屋。是宫殿又怎样,那也是木头砖石搭的,在山头日日风吹日晒大雨雷电地受着,可不论什么时候看那些行宫,远远地看着,都能感觉那些宫殿就像是新建的一样。

说没有古怪,谁信?

不过再怎么古怪,只要不妨碍着他们,蒙坚也不想管。但现在看来,山中毒物突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姜遗光问:“你担心那些行宫?”

蒙坚嗯一声。

他去年也进过骊山,前几年都进过,唯有这回……从昨晚起就一直充斥着心神不宁的感觉,这种不安感让他十分心烦意乱,浑身不舒服。

眼前的树林,还有在林中行走的人们,他们从一开始手忙脚乱后很快就适应了……很正常,可他就是焦躁不安,总感觉不对劲。

他自认为见识也算多,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可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不安到这个地步。

骊山……骊山里到底有什么?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皇宫中,朝阳公主休息后就去请见了太子。

这个时间,太子正好从南书房出来,他需代理朝政,事可不少。想了下还是答应了公主的要求,并让宫人提膳到万安阁旁的偏殿去,二人一道用。

公主来了也只是先话家常,宫人流水般提膳布菜。一道一道过,兄妹二人安静吃过,漱口后,朝阳公主屏退所有宫人,终于说了来意。

她把自己在柳平城所为以及派姜遗光护送白家人的事儿都告诉了太子。

还有自己最近的猜测——

各地近卫送上来的折子里不少都有提到某地出现异样后让人去查,结果派去的人全部死绝的消息。

既然去探查的人都没了。

——那消息是谁打探出来的?

她怀疑分布在各地的近卫的驻点都有问题!

而当下事态正在以一种远比他们所想还要可怕的速度变得严重。

她看着太子:“我知道皇兄疑心我,不过请皇兄安心,大灾当前,我什么也不会做。”

“前朝怎么没的,你我都清楚。”

前朝灭亡,既是天灾,也是人祸。那时各地灾害频发,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前朝几位皇子也没有停下争权夺利的心思,朝中党争严重。就连当时执掌山海镜的乌衣卫也被朝中太监夺权,入镜人也被打压,流落各地。

山海镜能镇鬼也能聚阴。入镜人所到之处无一不遭了殃。即便有心肠好的,起先愿意收服当地恶鬼,可等他们入镜后,镜子总会被镜外恶鬼制造各种契机夺走。等他们死了,山海镜更是辗转各地不断生灾。

有人发觉山海镜能收鬼,视为至宝,为此大打出手互相构陷。有人以为山海镜是祸端,想尽办法销毁却无能为力。在此期间山海镜又不知引来了多少鬼怪,制造了多少灾祸。

这也是为什么……各代帝王一定要将山海镜掌控在自己手中,入镜人连出京都难。

人的贪欲和私欲是无止尽的深壑。

百姓多愚昧,若让他们得知世间真有鬼怪,必将引起全民的恐慌。而若让他们得知山海镜能收鬼,却会给身边人带来灾祸,也必然会有数不尽的人或控制入镜人以保自身富贵。或被他人利用入镜,或以镜放出鬼怪制造混乱……

恐慌和贪欲都会带来灾乱,一旦放任,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端看前朝就知道了,不知死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力,才重新得回了一片太平人间。

太子举杯示意:“如此,多谢皇妹。”

现在一切都很平静,各地传来的折子也没什么异样,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但他们反而更绷紧了心弦。

他们敏锐地嗅到了暴风雨前夕的味道,这张天下太平的表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撕得粉碎。

一想到在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各地的近卫们很有可能……甚至他还仔细读过这些近卫呈上来的折子,商议过如何祛除鬼怪。太子就觉得不寒而栗。

“依你看,各地近卫据点,该如何处理?”派人去查?普通人恐怕到地方上就立刻没了。武功再高强也一样,面对鬼怪毫无还手之力。

那就只能让入镜人去。

可就算对入镜人的审查再严格,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一直忠诚。

人心易变,骤然得到宝物后性情大变的人有多少?在京中时尚能把握,一旦离京,变数重重。入镜人若是叛变带来的威胁,远比普通反贼要大得多。

公主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眉头紧锁。

“我想不出来。”握着杯子的手背攥得死紧。

其实……她不是想不出来。

想来想去,目前最好的法子竟然就是按兵不动,维持原状。

二人一对视,太子举杯苦笑:“看来,皇妹和我想得一样。”

朝阳公主却在此刻迟疑了。

“……不,不对……”她迟疑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起初设想要一鼓作气把各地的近卫驻地都清理干净,不过这很显然不太可能做到。朝阳公主便将自己的构想说了出来。

想要把遍布全国各地的近卫驻点都筛选一遍是不可能的,朝阳现在也不能确定送上来的那些折子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可能人是真的,折子是伪造的,这些都说不准。

所以只需要挑几个重要的近卫驻地,咽喉要塞之处。筛选一批信得过的入镜人,再挑一批心有反骨的,近卫军护送,随便安个什么名头,把人送过去。

无事最好,若是有事……就让心有反骨那批入镜人收鬼。他们若是不愿意,当场格杀,再找当地人入镜、收鬼。

朝阳公主还有一层私心在。

父皇最近脾性改了,不论是突然兴起的灭佛之举,还是面对异族求娶公主下嫁时选择直接开战。他眼里越来越容不得沙子。换以前他兴许会徐徐图之,但现在……她若想得父皇欢心,就不能退缩。

“但这样一来,其他入镜人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意。”

朝阳公主道:“世事难两全,只能舍小而保大,不论如何,总不能真的坐视不管。”

等事到临头了再去收拾,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好,这份折子……”这种大事,必须父皇首肯了才行。

公主道:“我们一起写了递上去吧。”

太子也不推脱,答应下来。

两人很快起草了折子,各自看过,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传令下去,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