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蒙坚自己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可能有一个时辰?也可能只有一刻钟?他不敢想万一姜遗光真出了事怎么办,他们固然可以自己进洞穴,可等出来以后,上面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等到近乎绝望时, 上边终于再度传来铁链摩擦的尖锐声音。

他惊喜万分, 猛地抬头看去。

高处, 从黑暗中沿着伸出的粗实铁链人突兀浮现一道身影!

是姜公子!他出来了!

蒙坚几乎喜极而泣,赶紧起身迎上去。就见姜遗光还未等滑翔到底时便松开手,从半空跳下落在地面。

他竟不是将绳索勒在腋下, 而是在手肘关节上套了个圈,一松手便很轻松地落了下来。

姜遗光回应蒙坚后,就快速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几十号人。

对上了。

从第三号柱子下来的人全都没了。

被他们留在营地里的,在打猎时就已经死去的那些人——它们追过来了。

那些人看姜遗光下来也一个个两眼放光,呼啦一下围上去, 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儿说了,又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

姜遗光先是诧异,后面就只说自己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问起他从哪根柱子上滑下来的, 就说是第二号——刚才不少人都看见了呢,没必要隐瞒。

蒙坚害怕这些大老粗嘴上没个把门, 问出点什么不该说的,赶紧出来打岔,让他们把东西都收拾了赶紧上路。

他自己则把姜遗光拉到一边问:“你在上边看见什么了?”

姜遗光依旧一副能气死他的冷脸表情:“什么也没有。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就看到了什么。”

蒙坚双目灼灼:“你别骗我了, 你要是没发现东西,怎么会这么晚才下来?而且……”他悄悄一指身后那些人, “你刚才下来第一眼就看我后边的人,你要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特地看?”

姜遗光心道他还挺敏锐的,嘴上一点也不泄露:“你让我在最后一个看顾,我下来了自然要看看他们好不好。”

“你!”蒙坚什么也没问出来,不免咬牙。

再怎么悲痛,他们也要接着往前走。

这一回,上头人给的命令就是只要还有超过五个人,他们就要继续探进。不说别的,就算上头没这个命令,他们从小听着骊山事传唱着秦皇陵歌,都走到了这里,他们怎么可能退回去?

收拾完了,一行人接着往前走。

山谷底的路面阴湿泥泞,而且很明显是在往下走,越走越深入地下似的。但好在这里没有毒气瘴气沼泽一类,就是灌木丛多了些。走在外围的人不断开路,顺顺当当来到了镇恒峰山脚下。

这会儿也差不多午时了,太阳正当头,穿过重重云层和一层层树影,稀疏地照在他们身上。

大家伙都取出了干粮来吃,大多数都是拿个又干又韧的饼子啃。这种饼有点像沙漠那边的馕,吃着顶饿,也香,一个大男人吃两个就能顶大半天,还经放,只要不碰到水,放一个月也没问题。每个人包裹里都塞了十几张。

姜遗光只吃了半个,喝了一点水就不再吃了。

他并不饿,现在吃也不过是随大流罢了。

蒙坚时刻盯着,自然也发现了,他在心里一推算,姜公子上一次吃东西还是在营地的时候,早上就喝了一小碗粥。昨两天也没吃多少。

他竟不饿?这一天天的走山路,其他人都累得吃得多,他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猫儿胃?

等吃饱了喝足了,山洞也快到了。

先要从镇恒峰山脚下往上爬,因为那山洞的入口还不是在山脚下,还要往上一段。

和前边几座山一比,这座山就是实实在在地靠手脚并用爬了,没有一点能踩实的地儿。跟着蒙坚爬到大概七八丈高的地方,再慢慢往斜边绕。绕到一块岩壁便,那里像被巨人拿巨斧劈开一条裂缝一样敞露着一条山缝,里面黑不隆冬什么也看不清。

在这种山洞里就不能靠火把了,蒙坚爬到岩壁边,用力一翻身跳上去,那儿有一圈平坦处能站着,只是也不宽,最多能挤五六个人,还是没带东西的情况下。像现在他们每个人背上都扛了个大包袱,蒙坚一个人站上去就好像要占满了。

他不敢耽搁,赶紧从包袱里翻出一盏琉璃灯,点着了进了那条山缝里。

后边的人有样学样,挨个翻上去赶紧进山缝。

因为事先叮嘱过,并不是每个人都点着灯。现在众人以四人为一队,两个开路,一个点灯,另一个负重多些,相互轮换。

姜遗光依旧在最后一个,进洞前,他回头往外看了一眼,眼睛微眯。

九根石柱铁链通高处,他仿佛还能见到铁链上那些倒挂如蝙蝠的人。

这些东西,最好不要跟来。

进洞后,能感觉这条路很明显往下走。脚下的路不知被多少人踩了多少年,软泥都踩实成了石头。

姜遗光手里提着一盏拳头大的琉璃灯,举起往四周看。

两边岩壁上原本都挂着铜质的灯台,铁丝镶嵌,牢牢地嵌进石壁中。不过那些铁丝早就生了锈,灯台也布满铜绿,一看就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就着微光仔细擦去一点铜绿,姜遗光在灯台上发现了遍布灯台的玄武印纹。

看来,这些灯台是前朝留下的。

人有私德,国有大德。金木水火土,五德相生相克。前朝便是水德,昔闻几百年前的乱世,常有流火伤人,百姓民不聊生。此为帝王不修,王朝将覆预兆。

恰逢前朝太祖于长江畔边梦见玄武降世,降下甘霖熄灭流火,润泽大地。前朝太祖即位后,便定本朝之德为水,取自源源不绝,泽被苍生之意。而玄武,也在前朝时成为了四象中最受喜爱的神兽,玄武纹常用在祭祀、典仪、礼器及贵族身份象征中。

这些灯台不知为什么废弃不用,却也不拆掉,放在这里还有点碍事——好几个人没留意,一扭头被灯台撞个正着。

这条路很长,一直往下,没有岔道,好像就是一条路直通到底,不算太窄,起码能容忍三个人并肩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挖的。

蒙坚又走在最前面,不便问,他只能自己看。

这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时辰,近两个时辰。

一帮人原来还说两句话,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笑谈两句,走到后面,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也让他们渐渐失了谈性。

算起来,快到申时,他们也往下走了有二十里深了。

这座山有那么高吗?山底下,又有多深?

此时前边终于传来了蒙坚的传话,一个接一个传到了最末的姜遗光。

“马上就要进洞了,各自把东西收拾好不要落了。那个圆环再拿出来用,前边还有铁链。”

长长一条队伍也停了下来,比刚才缓慢许多的速度渐渐往前挪。

姜遗光凑得离岩壁近,坚硬的石头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咻咻”类似箭矢穿过的破空声。等他到了近前,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地面上开了个大洞,洞边有一根眼熟的石柱,因是在洞中,整根石柱看起来就像一根顶梁柱似的支撑着山洞,柱身上也有熟悉的长长铁链。

铁链那端,连着黑暗更深处。

等最后一个人也下去了,姜遗光环视一圈,扣上铁环,抓住铁链慢慢向下落。

他向下滑了很久,总算听到下面传来的人声,从四周回荡的回音来看,底下应当是一片非常开阔空旷的地带。

这回没出岔子,落地后一看,人一个不少。和猜测的一样,地下有一间大厅一样的宽敞房间,以岩石堆砌,屋里堆着十几个鼓囊囊布袋,装着是干粮药材等物,旁边还堆着各种铲子铁锹铁锤凿子锯子等等。

姜遗光留意到正当中地板上还有一道门,外面一层铁栏封住。

和地上的昏暗又有截然不同之处,四周岩壁挂了灯,照得明晃晃亮堂堂,人影憧憧。

那些灯也是前朝样式,再仔细看地面铺着的地毯和墙壁上的壁画,同样多为前朝所制玄武纹。

那边,蒙坚安排完了,回头看姜遗光正自己提着灯四处观看,他看出姜遗光的疑惑,就笑着和他解释。

“也就只有这里是前朝的样子,再往里走就不一样了。我们也是出于不忍才留着的。”

他这话似乎有别的意思。姜遗光问:“这是为何?”

蒙坚感叹地说:“我给你讲一段往事,你就明白了。”

不止姜遗光,其他人也竖着耳朵听。蒙坚的声音在这间石屋中回响。

这个故事和姜遗光以前听过的说法又不太一样。

前朝的皇室也进行过对骊山的探查,只是一直没什么结果。骊山那么大,想找个合适的入口很难。即便是最有名的风水先生也不敢轻易看骊山,据说这地方带着“邪气”,于是他们的探寻总是容易走歪路。

只有为钱不要命的盗墓贼,才不会在乎什么阴德。

朝廷就故意放松了兵防,利用这批人,黄雀在后,等他们真的开出一个盗洞后,将这批人尽数逮住下狱。

之后他们就慢慢开凿,弄出来了一条通道。

原本还要继续往里挖,一直到底,但那时突然有地龙翻身,山石滚落,大雨滂沱,泥沙一层层冲刷,将那个洞口彻底遮住。

外面的人进不来了。

可里面的人还不知道,仍旧继续挖洞。

蒙坚以一种佩服的口吻赞叹。

“这些乌衣卫在地下一直劳作,即便地上没有消息,没有送粮送水,也不愿停下。”

“没吃没喝了,就靠苔藓和土里渗出的水充饥,后来连苔藓也吃完了,有人饿死了。他们就开始吃那个饿死的人……”

说到这段,蒙坚语气幽幽,既钦佩,又对“食人”这一行为充斥着说不出的恶心。尽管他明白自己落到那个地步也不一定好到哪里去,但一提到这个词,就好像他自己也成了那刀下的一块肉,被片成一段又一段,从骨头缝里都漫起疼痛。

姜遗光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蒙坚:“实不相瞒,当年死去的乌衣卫领头人要求他们每一日必须写下自己昨日所作所为。他不会看,但他们一定要写。”

他后来也是看了这份记录才知道的。

实在很……佩服。

直到最后一口气,他们也没有停止。

蒙坚来到一个角落,那里的墙面略黑,他指着墙缝里微黑的痕迹说:“听说我们的人第一次进来,就看到他们的尸骨堆在这儿。”

姜遗光看了一眼,又环顾四周,没有出声。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蒙坚来到房间正中的小门,取出钥匙,咔咔两声打开了。

蒙坚拉起那扇铁栏门,露出一条竖直于地面的地道,一条梯子向下。

“直到进入这下面,才算来到了地下。才是真正进了那个洞穴。”

这回依旧蒙坚打头,姜遗光最后,他一马当先下去,其他人次第顺着梯子往下爬。

姜遗光走在末尾,除了一些必备的干粮外,还背了一把足有手臂长的铁锤,一面圆一面尖,精铁打的,十分沉。不过这点份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进了洞,踩在梯子上关上门,但没有锁上,以免到时他们发生意外出不来。

等所有人都从屋里下去后……

一只青白的手,从外面将铁栏门的锁轻轻扣上。

正在向下爬了小一刻钟的姜遗光一顿,仰头往上看。

刚才他好像听见上面传来了什么声音?

整条地洞都是竖直的,越往下越黑,他一直低着头向下看,忽然间逆着光往上仰头,那一瞬间的光刺得眼前一晕。

他好像看见了一只缩回去的手。

……

地道底下有一小片空地,蒙坚在下面等啊等,等了好久,倒数第二个人都下来半天了,姜遗光才终于出现。

“不是,你干嘛去了?怎么老是迟一步?”蒙坚纳闷。

姜遗光转了转手腕:“没什么,解决了一点小麻烦。我们走吧。”

他不会让任何东西打扰自己这一次行程,不论是人,还是些非人的东西。

到了这里,才算真正进到山底下的地底中,四周都是挖出的地道,这里就不便铺路了,只有经年累月被人压实的略略泛红的土壤,又闷又冷,灯也不点那么多了,五人一盏小灯,能看到人影就行。

近乎摸黑地在狭小地道中一直往前走了约两刻钟,渐渐能听到前边传来的汩汩水声。

“是地下河。”蒙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等会儿小心点,别掉下去了,地下河很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