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的猜测成真了。
在山上的时候, 他们还能够就地埋葬死去的同伴,到一线天时,就只能将人拖到外面去,用石头盖着, 而到了这里, 连全尸也没有了。
他们不敢在河边等, 只能赶紧走,连灯都不敢点了,摸着黑往前行——蒙坚不知道鲛人能不能在暗中视物, 决定先试试。
好在山洞里到处都是洁白莹润的石钟乳,走在里面就跟大雪天晚上出来似的,不至于眼前一抹黑看不清。
也没人敢说话,静悄悄的,在黑暗中无声前行。
但就算是这样……半刻钟不到, 他们就都听见了从身后急急袭来毫不掩饰的水花声,直冲某人而去。
“小心!”蒙坚不知道谁被袭击了,扭头大喝,“离水远点!”
其他人倒也想离河远点, 可山洞就这么大, 哪里躲得及?
几乎是一瞬间水花就猛地炸开了,墨池似的黑河水里, 一团黑影如疾箭爆射而出。
比黑影更快的是一道剑光。
姜遗光早在听到水声的那一刻便拔剑旋身,那团黑影直直向他扑来,正好一剑穿心, 惨叫一声倒地死去。
再一踢, 尸首被踢开到一边。
握剑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姜遗光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这一声反而吹响了号角似的,水花声越来越响,噼啪响成一片。
水底不知有多少被激怒的鲛人跃出水面,凶狠地向他们扑来。
这个时候再隐藏也没什么意思了,蒙坚喝道:“点火!”
地方太小根本没法列阵,他又道:“自己看顾好自己,弓手全都准备好,瞄准了打。”
这里说的准备好就是指箭头上要么抹毒,要么绑上火油和火药做成火箭。鲛人身躯坚硬,普通的箭恐怕扎不穿它们。
前排拿长枪的人先顶着,后边弓手紧急改装箭头,等前边的人不支后退了,一支支箭矢或滴着毒液或燃着明亮火种似流星带着破空声穿过半空,密集刺向鲛人群。
姜遗光早就将铁锤扔到了一边,提起剑迎面刺死又一只来袭击自己的鲛人,借力踏上它昂起的头颅跃上半空,自上而下的冰冷剑锋再次划破周身一圈围攻上的鲛人咽喉。
腥血飞溅。
那些鲛人被划断喉咙叫都叫不出来倒下去,但很快就有更多鲛人涌来。
又长又细的手,尖长利爪,张大的口中蛇一样细长的信子,两排尖牙闪着寒光。
这些冰冷的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东西,如今却在一条狭长的地道里,和人生死殊斗。
漆黑的河水中,人头涌动,长长的头发勾缠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有多少鲛人,多少人。
有多少活着,又有多少死去。
他们杀了不知道多久,中途蒙坚就叫住不让用箭了——平常射出去的箭还能收回来再用用,这些射进黑水里的箭可都没法捞了。只能叫他们拿趁手的武器先顶着。
好在上面拨来的精铁够多,武器够锋利,刀啊剑啊都足够锋利,手底下这帮人也称得上武艺高强,几个人一群对一只,鲛人虽然力气大又坚硬,但跳到岸上后就没那么灵活了,是以两边堪堪打平。
他自己也提刀杀了十几只,那些血溅得他身上都湿了大半,臭烘烘的熏死人,胳膊已经发酸了,可水底仿佛仍旧有无穷无尽的鲛人向他们涌来似的。
这样下去不行啊……
蒙坚再次抄起斧头用力砍下,刀刃卡在那条鲛人脖子骨头缝里,一时拔不出来,用力一踢才把鲛人踹开了。他大喊道:“蒋大夫!药还没配好吗?”
随行的有个半吊子大夫,不会看头疼脑热一类的病,对下药制毒一类倒很精通。听说有鲛人的时候就缩到边上开始配药,这会儿还没配完。他也急啊,赶紧回一声:“你们再顶顶,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其他人叫道:“再不好就没命了哇——”
“就等你的救命药了!”
“娘的,这些鬼东西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公子不是说了?它们都饿了。你饿的时候一排猪肘子搁你面前晃你不得扑上去?”
“……你他娘的才是猪肘子。”那人笑骂。
玩笑归玩笑,谁也不想真被拖下去,只能接着杀,刀子斧头挥舞得人都快吐了,这一年都不想再吃肉。
坚持了不知道多久,蒋大夫那边总算好了。他高喊一声叫人过来拿,——开玩笑,他可没那么好的身手,自己去河边撒药被拖走了怎么办?
姜遗光一直在半空中鲛人的脑袋间跳跃,每跃下一次,手中长剑便如镰刀割麦一样收走一条性命,再跳到另一条鲛人的头顶。
蒙坚听到蒋大夫的声音,环视一圈,看谁都退不开——任何一个人退了都会让同组的其他人瞬间被带走,只好请半空中的姜遗光去一趟。
姜遗光没推脱,身形如电疾驰而去,很快提了一个细长瓷瓶回来,鬼魅一般出现在地下河上游位置,拔开塞子就往底下倒。
那边,蒙坚的叫喊响起,自鲛人们发出的嘶哑难听吼叫中传入每个士兵的耳中:“水里投毒了,自己留神别碰水。”
一瓷瓶澄清刺鼻的水倒入了黑水之中。
姜遗光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只闻出了一点硫磺的味道,其他就辨认不出来了。不过这药很有用,倒下去后,他发现附近几只鲛人明显露出扭曲的表情,似乎很厌恶这种味道。
等药水从上游冲向下游后,沿途所有鲛人都露出了恶心的神情,有些更是忍不住吐了出来,软软地沉下去。
如此一来,原本激烈的攻势瞬间减缓。
姜遗光收起瓶子道:“药不多,我们快走。”
再纠缠下去谁知道会到什么时候?他们就这几十号人,拿什么和可能有几百上千的鲛人比?它们还藏在暗处,自然是躲得越快越好。
所有人拎上东西就赶紧跑了,蒋大夫也从角落逃出来跟在负责护卫他的两个士兵中间。
他还念叨着想弄来一具鲛人尸体,被其他人好说歹说劝住,这种地方带个尸体上路还要不要走了?
跑出了很远很远的路,大概有两三刻钟,途中经过不少岔路口,地下河的河水总算渐渐干涸。
这意味着鲛人们不会再追过来了!
它们可没长腿,没法在地上走。
蒙坚脱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其他人有样学样,坐在地上顺气、喝水、擦武器,或者换衣服。不少人身上都沾了血,黏糊糊又臭烘烘的,蒙坚也跟着换了一身外边的衣裳。
他看见姜遗光和蒋大夫头碰头在角落里说什么话,特地加重脚步凑过去:“你俩说什么呢?”
姜遗光转过身来,蒙坚被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吓了一跳,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是……”
姜遗光手里,竟托着一颗血淋淋的心!
鲜血缓缓渗透底下垫着的布料,拳头大小的心红得发乌,乍一看好像还在跳似的。一股冲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蒙坚差点没熏吐,捂着鼻子好不容易把话说囫囵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
姜遗光捏着那颗心道:“这是我刚才从鲛人身上取下来的,拿给蒋大夫一观。”
蒋大夫年近知天命,平常笑呵呵得如同寻常老农,谁也看不出这是位医毒高手,他笑着打圆场:“难得见着鲛人,我当然要多看看。”
“多亏姜公子给我留了颗心,否则我这趟出来什么都没捞着,可就亏大了。”
蒙坚没好气地翻了下眼睛:“也亏你俩胆大不怕这玩意儿。小心那些东西追上来报复。”
姜遗光淡淡道:“随时奉陪。”
就像森林里的虎吃狼,狼吃羊,羊吃草一样,再顺理成章不过了。姜遗光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可能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也早就做好了自己被报复,或者被别人当做绊脚石除掉的准备。
他能除去别人,别人也能除掉他。无非各凭本事。
见蒙坚不管这事儿,蒋大夫喜滋滋地把那颗心收进一个小罐子里,填上防腐药材,细绵布扎好密封,等出去以后再看。
姜遗光却又从衣襟里取出一个渗血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三只瘦长如细竹枝的手指头。
“您竟然还有这个!”蒋大夫不可思议。
鲛人们说是铜皮铁骨也不为过,姜遗光刚才一直杀,杀了那么多就算了,匆忙逃走的时候居然还能割下手指头来,实在叫他佩服。
姜遗光说:“我想试试能不能炼出鲛人油。”
他要验证一下,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些东西,究竟是真的传说中的鲛人。还是和他曾经见过的大黑狗一样……
他对医术不了解,凭借着和自己祖父学过粗浅的验尸之法,他感觉那颗心,和人的心差别不大。
大小,轻重,形状,都很相似,但气味和颜色却十分怪异。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带回京城让近卫们找人看看。
蒋大夫听说他想炼油,就只要走两根手指,留下一根给他。姜遗光没要,又摸出不少他刚才藏着的鲛人头发、眼珠、尾巴上的一截骨头等等,蒋大夫喜不自胜,全都小心地拿罐子封好了,预备到时出去后好好研究研究。
蒙坚一直往这边偷瞄,看他俩终于谈妥了,赶紧让其他人别歇着了起来往前走。
过了这段长满石钟乳的洞穴后,陆续又点起灯,还是不敢用火把,只能用小琉璃灯照明,还算够用。
黑乎乎的一条曲折路,不高,大家都得低着头走,偏偏前头开始出现不少岔口,越走岔路口越多。岩壁上到处都是相似的漆黑洞穴,一不小心转进不同路里就瞧不见人了。
姜遗光记得这段路特地标了和“壬”,意为此路易迷失。现在就明白了,就算一寸不离地紧跟着前面的人,只有不小心拐进岔道,再想出来就难了。
就连走过不少次的蒙坚到了这个地方也谨慎许多,让大家在原地等着别乱跑,他自己带几个人举着灯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好半天才高兴地叫起来:“来来来,这里。”
几十号人一窝蜂要凑过去,被他去去去挥手退开,叫他们挨个轮流上来认。
他旁边洞口的岩壁上刻着一个不甚明显的印记,一只竖着的眼睛下张着一张横着的嘴
“这是我们以前用的暗号,你们如果在里面不小心走丢了,就按着这个记号走,不要乱跑,总能慢慢找到出路。”
有人指着附近一个洞穴口的标记:“那这儿不是也有印子吗?”只不过那个印记只有一只竖着的眼睛,下边的嘴巴就没有了。
蒙坚道:“那是用来标记探路的,进去一个洞就标一个印,能通的路再标第二个印。”出不来的,不通的路当然就只有一个标记了。
顺着这口标了印记的洞穴往里走,里面是一条更矮,更窄小的地道,他们必须猫着腰,小心地抱着包袱走。
这条路却不似被人开凿,更像浑然天成。地道之中到处都是洞穴口,他们自己也是进了这个洞又进那个洞,其他洞穴不知又通往何处。
这么多条路,纵横交织……姜遗光想到了蛛网或是蜂窝一类的东西。
若自上而下俯视这些道路,不正像一张铺开的大网吗?
姜遗光前边的人也冒出这个念头来,他小声地说:“我们简直跟在蜘蛛网上爬的虫子一样。”
更前方的人噗一声就笑了。那人转头对姜遗光不服气道:“公子,我说得也没错吧?”
姜遗光道:“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这张蛛网上有没有正待捕猎的蜘蛛。”
那人给他说的脖子一凉,干笑道:“不会吧?”
他还要扭头,就被姜遗光轻斥一声:“看着路,别跟丢了。”
这个地方既然标了“壬”,易迷失,这些洞穴一定没那么简单。
他只想快点到达荧星洞窟深处的那个可能是法阵存在之处,不希望节外生枝。
前头那人赶紧把头转过去,嘴里还说:“总不至于,我一直盯着呢……等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拐个弯,怎么前面的人就没了?
在发现自己真的走丢的瞬间,那人冷汗都下来了,求助地问后面的姜遗光:“……公子,我……我们好像……”
姜遗光微微拧眉。
这个地方很奇怪,他们刚才跟着众人后面走,前边的人说话也好走路也罢,声音都能清晰地听见。可现在只是差了几步而已,那些脚步声就变成了模糊的一片混沌的回响,完全分不清从哪个方向来。
“先找印记吧。”姜遗光嘱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