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天狱, 即高塔,就在神庙后面。从神庙后殿再往后走,经过一道狭窄长廊,长廊后又是一片高墙圈起的空地, 高塔就在围墙之中。

几位王子全都来到了天狱外, 重重护军将高塔包围。

除此外, 他们还带了不少侍人、医者、善于照顾孩子的妇人等。然后又有更多的人涌来,他们都是生活在王城的贵族,听说不祥之子要诞生, 不是自己来就是派了手下人来,或者准备了奏章想请大王立刻处死公主,不要给那个恶灵活路。

围墙内立刻变得拥挤。

但没有一个人能进入高塔大门,都被拦在门外,一阵骚乱后, 渐渐平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后来的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人们也在这样的肃穆下惶恐地闭上嘴,不安地互相以眼神示意。

天狱里有什么?

公主。

为何如此防范?

因为公主有了身孕。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详的气息。他们忍不住想:公主肚子里的是什么?

如果只是怀了个孩子……为什么要调动这么多人来,为什么不让人进去探视?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 一想就让人瘆得慌。

几个大唐客人裹挟在人群中, 他们来的最早,离大门最近, 可也被堵得严严实实,无法离开。

不多时,阿勒吉从里面被押出来, 捆住手脚扔在地上。他的神情也是惊恐迷茫的, 不知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雪亮刀甲摆在面前,无人敢问。

里面传来了公主凄厉的嘶叫。

没有人说话, 从王城各处赶来的各世家贵族越来越多,几位大唐人也走不了了。

屏息凝神,等着最终结果。

神鸟像在修建,只差最后一点点,三只鸟首的眼睛还没有雕好。

有些湿润的风吹来,天边积起颜色发乌的云,一层层堆叠,好像要掉下来似的。

“要下雨了……”人群里有个人仰头,无意识地说。

另一个人好像在附和,也好像在反驳:“是刮大风……是雨黄沙来了……”

之后就没人说话了。

他们都想起了自己曾经看到的被灭的荼如之景。

风沙如注,将绿洲彻底掩埋,一切都变成了尘沙。

既似梦境幻觉,又似未来的沙色的真实,如神鸟让他们看到的将来。破碎,惨祸,天崩地裂,只有赤红的沙漠永恒长存……

难道……灾难就是从今天开始的吗?

风越来越急,风中夹杂着黄沙,起初只有一点点,后面黄沙越来越多,像黄色浓稠的汤浆,包裹在里面的人完全睁不开眼,不得不用袖子遮住嘴喊来奴隶护送自己退远,退到长廊中。

通到天狱的长廊尽头处有一道门,把门关上,风沙就吹不进去了。

人越来越少,姬钺没在意,拿袖子挡住脸盯着大门看。他刚才本来想串通几个人要求打开门,可时机还没到便刮起了雨黄沙,这让他更没法说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众世家贵族离开。

士兵们不敢走,但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过比起几个入镜人,他们好歹有个盔甲或者头巾拉下来挡着,蒙住头脸一面警惕地盯着黄黄的风沙中几个人影。

姬钺蒙着脸不断扇走脸旁的沙子,他想示意其他几个人正好趁这个时机冲进去。

风声太大,里面公主的嘶叫声也听不清楚。

不过姬钺一转头就傻眼了。

尘沙密集,近乎和黑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看到黄沙中的人影。但就算是这样……他也能看出来姜遗光不在这里!

姜遗光呢?!

他拼命挥手示意旁边的几人,不料那几个也没看见——风沙太大,根本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头发里都是沙子,吸口气都好像把沙子吸到了腹中。

姬钺一提起,几人才发现……姜遗光不见了!

李挽妍心里叹气,对其他几人摇摇头,比了手势指向大门——不管他了,我们快进去。

计划定下,姬钺猫着腰来到阿勒吉身边。

他被捆住了手脚扔在地上,没有任何遮掩,风沙来临之际,没有人搭理他,他只能不断弓起身子尽量把头低下,然后让自己背对着狂风。

姬钺把他扳过来拖到一边,那些士兵忙着拍沙,也没发现人被带走,甚至解开了绳索。

须臾。

阿勒吉大叫一声,如同一头发狂的牛冲向两边士兵,他没有武器,只能像野兽一样,用手抓,用脚踢,撕扯,啮咬,全身上下都变成了武器。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很快让他和身边七八个人都受了伤。那些士兵想制止他却被沙迷了眼看都看不清,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然后……几位大唐客人也突然爆起伤人。

为首的男人直接夺走一个人的佩刀就把那人捅了个对穿,那人倒在地上呻吟,伤口还没来得及流血,浸湿的衣服就被细沙粘腻地覆盖住。

其他人就更拦不住了。

大门里面没有锁,从外面推开就能进去。

姬钺冲了进去,怔在原地,一时间竟无法理解眼前一幕。

到处都是血。

地上,墙上,全是飞溅的血渍,奇怪的血手印密密麻麻印在墙上,一直往上去。

进去的几位王子全都死了,身下血泊滩成一大片,他们在血泊中伸长手臂,像是要逃跑。

几人面容扭曲、惊恐,难以想象生前最后一幕看到了何等惊悚恐怖的场景。

而天狱正中,肚子已经扁下去的公主同样坐在一滩血堆里,两腿间还在不停流血,那么多血,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能流出来的量。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连姬钺什么时候来到她面前也没有察觉。

姬钺不免心底发寒:天狱里发生了什么?竟然悄无声息就死了这么多人!会和那个孩子有关吗?

公主身边,躺着另一个人。

是大王。

他也死了,被人砸破了脑袋。

看着他,姜遗光冷漠的声音又浮现心头。

“只要告诉大王,公主怀了阿勒吉的孩子,他必然恼怒,会去找公主对峙。”

“我的确会叮嘱公主不要惹怒大王,把罪往阿勒吉身上推。但你觉得她会听吗?”

“不,她不会,她只会故意惹怒大王,而且她会嘲笑大王衰老,无法令女子有孕,再嘲笑他就算大王身份尊贵,她也更愿意选择身份低贱的阿勒吉。如此一来,大王必然恼怒,要杀死公主。”

姜遗光说到此处脸上依旧无悲无喜,好像他不是在算计人命,而是路过看到两只蚂蚁抬食于是顺手用树枝让它们相斗一样。

姬钺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大王去找公主说的是丑闻,他不会让任何人进入天狱。而阿勒吉因为担心公主,一定会守在暗处。

等大王忍无可忍动手时,阿勒吉会怎么做?

姬钺盯着地上大王渐渐发僵的脸,扭头,蹲下去,直视着公主的脸,轻轻晃她,问道:“公主,您的孩子呢?”

公主双目呆滞,慢慢抬起头。

外面风声更烈,携着沙土噼里啪啦打在天狱高塔的墙壁上,密集如雨。

姬钺又问了一遍:“公主,你的孩子呢?”

公主的眼睛渐渐回神。

其他几个入镜人也进来了,李愿把重伤的阿勒吉也带了进来——他差点被陷入疯狂的士兵们打死。

那些人看着正常,实则已经半疯了。就算李愿偷偷把人带走,那些人也拼了命地攻击别人,手中武器全都对准了往昔的同袍。

李愿把几乎奄奄一息的阿勒吉带到公主面前,说:“公主,您看,你还认识他吗?”

公主盯住了阿勒吉。

李愿说:“这是阿勒吉,你不认识了吗?他快死了……”她的话停住了,不可置信地低头往下看。

一只手从她的心口洞穿而过。

那只手的主人,就是自己面前的公主。

李愿这时候才发现,公主的眼睛……不是她以为的麻木呆滞。

那是一双死人才有的涣散的眸子,不带一丝感情。

恶鬼就是这么看人的。

阿勒吉只剩一口气,这口气为了能最后见公主一面而吊着迟迟不散,直到现在,他终于倒了下去,气若游丝:“她……她……”

姬钺和傅贞儿、李挽妍都在他们身后,没看到发生了什么。直到李愿倒下,心口一个大洞,阿勒倒在地上,三人顿时惊觉毛骨悚然。

阿勒吉终于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她……不是公主……”

说罢,头低下去,咽气了。

……

姜遗光早在外圈人慢慢往长廊上退时就跟着往外钻了。

这里有姬钺他们在,那几个人想活命就不会出岔子。于是他决定来到外面看看神鸟像修得如何。

长廊里狭窄,再怎么长,也很快被人群挤满,最前方的人因长廊尽头通神庙后殿广场,广场上空无遮盖,出去定然又是沙尘滚滚,所以他们不肯出去。

前面停下了,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挤进来。很快就变得拥挤。

但这显然不是终点。

人更多,长廊中更拥挤,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

空气都变得稀薄,无法呼吸,喘不上气来。有人在哭,有人叫骂,有人拼命伸出手挣扎……也有人慢慢没了声息。

在拥挤前姜遗光就感觉出不对劲,他没有挤在人群里,而是选择跳上墙直至离人堆三尺高,蜘蛛似的攀住墙面一路前行。

有人抬头看着他,想叫住他。有的发觉不对,想请他帮忙把自己带出去,可都没能让他停下脚步。

他来到了门边。

在门边的人们已经死了。

可能是挤死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他闻到了血腥味,从人们嘴里、或脚下传来。他看到那些人的手还搭在门栓上——他们想开门,可是推不开了。

人群如沸腾后凝固的油脂,停留在此刻。

姜遗光慢慢挪过去,用剑插进门缝上下一划,将里外的门栓都削断,把门推开。

拥挤的“人群”被挤出了一小截,又停在了原地,不动了。

姜遗光踏着高高垒起的、脸色苍白的尸体,随手撕下一块面料蒙住脸,艰难地向前跑去。

风沙中,他见到了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白骨巨像。花坛、白玉石砖地面都被埋没了,脚下黄沙越来越厚,那些建神鸟像的人也都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这里的风远比天狱外的狂风更急、更迅猛,姜遗光捂着眼睛在沙中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半边身子都被埋进黄沙里的人,伸手想把他拉出来,却发现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的脸上蒙着厚厚的尘沙,头发里全是沙子,姜遗光松开手后,那人倒在沙地中,重重地弹起一堆尘灰。

国破……灭国之日就要到来了吗?

到底是为什么?他还没弄清楚。

姜遗光仰头望着神鸟像,可黄沙漫天,他看不清。

他听到了无数沙砾碎石被飓风卷着打在神像上的声音,他还听到很细微的,好像什么地方正在崩裂的声响。

很快姜遗光就知道了。

是神鸟像。

神鸟像要塌了。

公主的孩子应该生下来了吧?

神鸟像倒塌,风沙会淹没整片荼如。

他也会死。

奇异的,姜遗光没有任何悲痛或惋惜的情感。他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就弯了弯嘴唇,笑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在临死前会多出些平常无法体会的感情,看来还是没有。

姜遗光爬上神鸟像,一路攀爬到最高处,也就是三首鸟正中的那颗鸟兽,他发现那里挂着一个人,应当是工匠之一,他已经死了。

而白骨雕成的鸟兽的眼睛部位还是空缺的,脑袋挖通了一个洞,只要把两节指骨一左一右填进洞里,就能填上眼珠。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那人,手中软剑一动,便削下两节指头,再飞快地剔去血肉。

期间,脚下神像隐隐颤动,到后来颤动得愈发猛烈,随时可能倒塌。

姜遗光动作更快,在神像崩塌前一瞬,他将两节指骨塞进了眼眶。

一瞬间呼啸而过的风沙巨浪掩埋了所有。

神鸟像头顶的人也像一片羽毛一样,被风吹落在地,失去了意识。

日落,月升。

……

镜外,京城,某处据点。

某近卫翻着卷轴,烦躁捏眉心:“他们已经入镜很久了,整整一个月,还是没有出来。”

另一个人说:“二十天前出来了两人,十天前也出来了两个。”

那近卫道:“那也是出来吗?他们是死在了里面。”

出镜后还没等他们来得及高兴,这些人就倒地而亡,根本来不及说镜子里发生了什么。

又一个人道:“不如整理了报上去?”

“也好。”

“名单列出来……”

有人拿起单子一个个念。

“六月二十九,入镜九人。”

另一个纠正道:“是十人,还有一个在骊山。秦公子那边传消息来说姜遗光也在六月二十九入镜,应当是同一场劫。”

那人就把姜遗光也记上了。

“姬钺,临安王第九子,入镜十五重……”

“姜遗光……胡为……赵营……”

“蒋恺之……顾鸿……李挽妍……傅贞儿……李愿……苏珏……”

如果姜遗光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在此都定然要感到吃惊。

因为他们对蒋恺之和顾鸿这两人毫无印象!

可惜,他们不知道。

“蒋恺之、顾鸿,七月初九离镜,蒋恺之身受刀伤……顾鸿出镜后说出荼如国三个字便倒下……二人皆身带异香……”

若不是顾鸿,他们也不会去查荼如,也不会正好和骊山驻地牵上线,不仅知道了姜遗光入镜,还得到了不少荼如国的消息。

“苏珏,胡为七月十九离镜,苏珏无外伤……胡为被剥去半身血肉,只见白骨……此二人同样身带异香,顷刻消散。”

……

骊山驻地。

已是七月下旬,天十分热,知了一声声鸣叫。骊山却因占据地利,凉意如秋。

秦亘看着手上京城送来的一卷文书,脸上突然露出奇异的微笑。

京城里也有些关于荼如国或者关于沙漠的记载,近卫们都给找齐送来了。

荼如国所有香料都是有毒的。

这种毒不是剧毒,只会让人心旷神怡,久而上瘾。越用越多,烟雾缭绕中达到极乐之境,方能看到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可能是幻觉,可能是梦境,谁也说不好。

沙漠中,又有一种独特的景观,名曰蜃景。有人认为这是传闻中大蜃蛟龙所吐之气幻化而成。

也有人认为……这是那片土地的回忆,或记载。

秦亘就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人深入沙漠,看到了往昔繁盛的沙漠古国,清晰人影在绿洲中行走,少女欢声曼舞,男儿习武捕猎,他似乎能闻到风中的香气。

再然后,眼前的绿洲飞快地被黄沙覆盖,房屋倒塌,神像迸裂,变为废墟。大风刮过,蜃景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光秃秃连绵起伏的沙丘。

他一时间看呆了,停留在原地,结果等第二天,蜃景又出现了,和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繁盛国度,顷刻间被黄沙覆盖。

那人出来后就把这件事传了出去,很多人闻风来到沙漠,可惜,没有多少人能再见到一次蜃景。

有意思……

秦亘摩挲着书页,心中发笑。

来自千百年前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在这片大地上循环。再加上能让人看到幻境的香料……

从镜中出来的那几个入镜人,听闻身有异香,顷刻消散。那就是荼如国的香料吧?

哈哈哈哈哈……闻着这样的香料,再进入不知是蜃景还是冤魂幻境的荼如国。真真假假,往复循环,若是他在镜中,该如何分辨?

秦亘想了一会儿就不去想了,这个问题留给姜遗光自己去想吧。

姜遗光还没出来,说明他在镜中还活着。真不枉他特地为这位入镜人配的毒药。

……

镜中。

月隐,日出。

姜遗光闭目昏睡,意识渐渐回笼。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辆车上,晃晃悠悠往前走,鼻间空气燥热不流通,旁边似乎还坐着几个人。

他这是……入镜了?

头疼得厉害……不对,又不疼了。

他记得自己在骊山,刚从地宫里出来,然后……发生了什么?是因为骊山的毒物吗?

姜遗光猛地睁开眼睛。

他面前半蹲着个人,见他醒来,笑着把折扇往他肩上一敲:“你可算醒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