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总之一路上的人很少,完全没有第一次进城时的繁华热闹。
街头巷尾人影稀稀拉拉,唯有遍地朱纱鹊盛放得刺眼,花香更是浓郁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姬钺必须时不时让姜遗光替自己解毒才能维持清醒。
等到了神庙外, 更是一个人也不见了。这让本来想着怎么躲开人群的两人反而都升起一股不安感。
马车在长阶前停住, 姜遗光跳下车环视四周。姬钺跟随其后从车上跳下。
“车上的三个人……”姬钺回头看一眼, 皱眉,“不如把阿勒吉叫醒?”
阿勒吉还算能掌控,让他背着公主进去, 他们再把大王带进去就方便多了。
不料……
他们刚将公主拽下车,花丛中便突兀地涌出数百手持刀枪的军奴,将他们团团围住。
从人群后走出的那人更是让姬钺吃了一惊。他们俩竟然都把这人给忽略了。
正是本该在宫中就昏迷的吴掌书!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还带了不少人马,更诡异的是, 不管是他还是姜遗光都没有察觉这里埋伏了人!
如果这些东西还能称得上人的话。
姬钺拖着肚子大得几乎能再装下一个人的公主,姜遗光正好在弄醒阿勒吉,仅仅不到一息的空隙而已,吴掌书就很轻易地夺回了大王。
只是抢夺过去的瞬间, 大王便睁开了眼。他刚才一直都在装着昏迷!两人竟丝毫没有察觉!而现在……就该两人品尝自己疏忽的恶果。
“杀了他们!”人群后, 大王遥遥下令。
姬钺仓皇间叫醒阿勒吉,后者还没搞懂怎么回事, 但他知道大王想杀了公主!于是只能抱着公主拼命跟在二人身边跑。
正如他们猜测那般,一旦这三人醒来,立刻就会形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姜遗光和姬钺一前一后把阿勒吉围在中间, 一步步往神庙内逃。那些士兵们也疯了一般, 不死不休地向他们涌来,即便公主就在他们手上, 也不见他们有半点迟疑。
此情此景,和先前王宫里发生的一幕何其相似?
姜遗光丝毫不怀疑就算他现在把大王杀了,这群人也不会停下,依旧会想要除掉他们。
这些“人”要杀了他们。
“人太多了。”姬钺拼杀着不断后退,十分头疼,“再这样下去我们也跑不了。”
凭他们的武功想要自己脱身倒是容易,可要想把公主和阿勒吉带走,那就成了个难题。
姜遗光起初还收手,担心杀戮太多制造出过多怨魂,后来发觉这些“人”不对劲后不再留手,招招致命。眼睁睁看着一人喉咙划破倒下去,地上红花霎时更浓艳,可没多久,那个人就又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没事人一样扑向他们。
姜遗光问:“现在我们还要进神庙吗?”
没等姬钺回答,他又道:“我觉得不必。”
这些“人”只是为了杀死公主和阿勒吉,不是为了阻止他们进神庙。
所以神庙里应该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意的了。
姬钺听罢一咬牙:“也是,走吧!”
二人挟着阿勒吉慢慢往回退,一点点退到了马车旁。此时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猩红花汁,看起来像是满身血迹。花香味冲天,马车上也溅满了朱纱鹊的红色汁水,让人难以正常呼吸。
姜遗光夺下一人的长枪便冲进前头人堆,一连撞开拦路的十来人,回身跳上车。
“快走!”
姬钺啪地抽下鞭子,马车转个弯往外驶去。姜遗光却也没钻进车厢,而是站在车厢顶,他刚才抢了一把箭,见着哪个眼看要扑上来了便甩出一支箭,这样也拦下了不少人。
马车颠得厉害,阿勒吉在车厢内小心地扶住公主,可还是不慎让她磕着几下,眼看着就要醒来……
“把她打晕!”姬钺回头一看急忙叫道,“不能让她醒来!”
刚才他就想明白了,大王指名要杀公主,可公主的肚子没有变大。难道因为她昏过去了,腹中的恶种就没有听到?不管怎样,这也是个办法。
阿勒吉没什么主见,但他清楚公主醒了恐怕就会挑剔马车不够柔软跑得太快颠着她了等等,会耽误逃跑。心一横,学着姜遗光的样子,一掌打在公主后颈。
偏偏他狠不下心,这一手刃打下去,不仅没把公主打晕,反而叫她直接疼醒了。
“阿勒吉?你竟然敢打我?”公主捂着后颈猛睁开眼,看清眼前人后顿时怒不可遏,又被晃荡的马车厢震得头疼,尖叫起来,“你要带我去哪里?快放我下去!”
阿勒吉扑的一声在车里跪下请罪:“殿下,大王他……他下令除掉殿下,那两位客人带着我们离开……”
公主尖叫声更加愤怒:“逃跑?我怎么要逃跑?我不是让你杀了他吗?!你不听我的命令!”
两人又在车里吵了起来,公主大声嘶叫不断试图往外逃,车晃得更厉害,而后又听到她的惨叫——她的肚子更大了!
姬钺听着头疼,眼看前边拦的人少了点,干脆直接往后一退,伸手把阿勒吉从车里拽了出来,“你去赶车!”自己坐进车内,抬手就想打晕公主。
不料公主硬生生挨了一下之后竟然没晕,捂着发疼的脖子怒目而视:“你也要对我动手?你们这两个可恶的唐贼!”挺着肚子就朝姬钺扑过去,指甲胡乱划,“放我下去!我不跟你们走!让父王给我说清楚!”
姬钺一把按住她:“公主,别闹了。你现在只能和我们走,否则有性命之忧。”碍于她肚子里的恶种,姬钺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
可气的是,刚才阿勒吉的那番话,让她肚子更大了!
偏偏他越劝公主闹得越厉害,又没法打晕,试了几次公主都清醒着。姬钺顿时明白,有东西不让公主昏迷……且很可能就是恶种所为。
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做?
公主闹腾事小,可她肚腹中的恶种兴许察觉到了什么,外面人追赶得越狠,公主肚子鼓胀得越快。
看着好像随时就会爆开。
不能让恶种降生,可他现在也已经无法杀死公主了——他连把公主打晕都做不到,一有动手的意图,那肚子就鼓起得更快。
阿勒吉在外赶车,姜遗光开道,外面传来牛皮鞭啪啪作响抽动和阿勒吉的大喊:“两位公子,我们现在怎么走?”
姜遗光往后探头看,扭头就道:“先甩掉他们,再找个地方把马换了。”
阿勒吉闻言,手上鞭子抽得更快。
他实在很担心,真让那些人追上来,公主的性命恐怕不保。最好是快马逃走,可现在公主也没法骑马……
车内,姬钺同样心急如焚。
恶种马上就要降临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不能阻止恶种诞生,他还能有下一个轮回吗?下一个轮回,他还能察觉到吗?
到底该怎么做?只能带着公主逃跑不成?
究竟该怎么做啊?!
十五重劫……他只能死在这里吗?
他不甘心!!
他不要死在这里!
看着已经没有力气折腾,只能挺着巨大的肚子呻吟的公主。姬钺深深闭目,手也不自觉地想握住什么,可他最心爱的那把折扇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遗失了,因而他的手只能徒劳地一下一下抓握着虚空。
不会到绝路的,一定还有办法。通常来说,死劫不会让他们做些做不到的事,这次肯定也一样。
还有什么……被他们忽略的办法?
追兵越来越多了。
漫天赤红花香,浓郁到完全无法呼吸的地步。阿勒吉手中的鞭子都快挥出了残影,也无法阻止一个又一个追兵像捕食的猛兽一样扑来,尽管他们全都被姜遗光扔了下去,可仅靠着姜遗光一个根本不够。这辆车被追上围困住,似乎只是早晚问题。
眼前情景逐渐模糊,视线趋于混乱,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道黑影。
姬钺猛地起身,踉踉跄跄来到窗边,刷一下拉开车窗帘。
外面追着的那些……不是人,不是荼如士兵。
都是瘦长漆黑的鬼影。
车里也坐着一个……
姬钺用力捶捶脑袋,明白自己大概又中毒了,必须再找姜遗光解毒才行。
毒……朱纱鹊……
满脑子乱糟糟,好像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姬钺抓不住那个念头,他又拉上车帘,努力辨别后来到门边,朝坐在外的姜遗光伸出手。
“善多?替我解毒。”
姜遗光一脚踢下去一个爬上来的士兵,眼看着他脑袋都凹了下去,结果顶着凹陷的头居然又重新站了起来。姬钺伸手后,他想起来,对方的确快到极限了。
帮他就是帮自己,姜遗光用力一握他的手很快又松开,将他推进车厢中。蛊虫便借助短促的这瞬间爬到了姬钺手心里,而后蹿升至头颅。
下一刹,剧痛袭来。
姬钺忍着没出声,额头汗水渐渐滴落。
姜遗光能听到里面两人忍耐着的短促呼吸。
姬钺在忍疼,而公主……
他抽空扭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目光微凝。
公主的肚子……那个恶种眼看就要出来了!
“别怕,公主,我们带你躲起来,不会让人找到你的。”姜遗光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假意安抚,尽量蒙骗恶种,让它不必着急出生。
“我们已经有办法了,你且忍一忍,等到了地方,你可以安心把孩子生下来。”
公主疼得满头大汗,听到姜遗光的话依旧来气:“什么?我才不要生……唔——”
姬钺也疼得满脸汗水,一听她马上就要说出不想要这个孩子之类的话,自己的疼都顾不上了赶紧捂住公主嘴巴:“公主放心吧,我们会带你躲好的,不会让你出事。”
他一遍又一遍说着,恰好体内剧毒散去,疼痛消减。公主也因他的话感觉好受了许多——腹中恶种平静了些,肚子鼓胀速度渐渐放缓。
姬钺心中一喜。
这么看来,也不全是死路,至少可以证明这个恶种相当好骗,应该说……它能听到外界动静,只要听到了,它就会当真。所以只要让它以为自己能顺利出生就好了。
至于公主信不信?
她最好昏过去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还没那么拖后腿。
公主呜呜挣扎,被牢牢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就要考虑如何破局。
只有打破轮回,才能离开。
轮回可能来源于恶种祈愿。
除掉这个恶种?
怎么除掉它?
姬钺不免头疼,他根本不知道恶种的弱点是什么,姜遗光也不知道。
仅仅靠着好骗肯定是不够的,总不可能骗它把自己灭掉吧?
他们现在连跑到哪里都不知道,要是被那群鬼东西追上,必死无疑。
不对。
他们好像……
姬钺掀开帘子往外看,那些东西仍在追赶他们,一波又一波涌来。
花香,恶种……
轮回……
脑海里,散落的一切仿佛都串联成了线。
姬钺扶着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突地,发出一声轻笑。
哈!
真是……该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他们殚精竭虑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想着怎么打破轮回,却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点……
一片嘈杂吵嚷声中,姜遗光听到了几声叩向,从车顶往下探出身子,掀开车帘,正对上姬钺的视线。
姬钺没有出声,伸出手示意,姜遗光一顿,明白对方意思后,闪身回到车顶近乎爆发似的瞬间拦腰斩开数人,又迅速翻回去对姬钺伸出手。
后者一手捂着公主不让她出声,另一手迅速在其掌心写下一串字。
姜遗光有些不解,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吗?
难怪,之前他竟也从没这样想过,实在是……
碍于公主肚子里的恶种,姜遗光没有把话说太明白,只露出个笑,轻一点头。
姬钺终于放下了心。
驾车的人重新变回了姜遗光,阿勒吉被赶回车内,他进去时,姬钺正费力地单手撕下一块布,他另一只手还捂着公主的嘴,不让她说话。
阿勒吉不得不帮助姬钺撕好布条,眼睁睁看着他掐住公主两腮迫使她张开嘴,长布条绕了一圈打上结,这样她就不能再开口说话。接着又如法炮制把公主的手也绑上,不允许她松开。
偏生姬钺还一直温柔地安抚公主,不断说他们这是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里公主可以放心生下孩子。
公主气得想破口大骂,又骂不出声,只能拿眼睛瞪他。
绑完后,姬钺让阿勒吉留在车上看好公主,自己和姜遗光出去应付愈发汹涌扑上来的人群。
“再快点!马上就要到了!”姬钺跳下去开路,不停催促。
姜遗光:“马跑不动了,行宫太远,只能就近看看有没有马。”
阿勒吉听见了忙探头出来:“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处马场!”他指了个方向,“往这边走……最多一刻钟就到了!”
闻言姬钺来了劲儿,发狠地舞着长枪击退数人:“我去探路,你守着,如果真有,我会想办法联络你。”
说罢,姬钺纵身跃上屋檐离开。姜遗光留在原地,以一人之力对抗从街头冲出的数百不知疲倦的怪物。
其实他也很累了。
似乎一旦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轮回后,积攒了不知多少轮的疲倦便如潮水般尽数涌上来。
可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不远处奔来的脸上带着奇异微笑的士兵不知疲倦地再度涌来,腥红花香深深浅浅弥漫于视野中。
姜遗光再次举起了剑……
车内,阿勒吉心急如焚。
他看得出来那位大唐公子快撑不住了,可他不能下去帮忙,公主挣扎得很厉害,不按着马上就会跳起来往外冲。阿勒吉只能在心中默默祷告他能平安。
等了不知多久,外面终于传来马蹄声。当阿勒吉掀开车帘看到远处策马赶来的姬钺时,自己都没发觉的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手冰凉的,额头上却满是汗水。
他竟然这么害怕吗?
前面又传来两人的动静,把马换了后,调转车头就往城外去。
与此同时,姬钺回过头看车上人怎样,掀帘子见阿勒吉按住了公主不让她逃,心下松口气。却在松手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的,他问:“几天前公主出城是去哪儿?”
阿勒吉忙道:“是去祖庙。”
“祖庙?”姬钺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
没有人说过!就连吴掌书也一个字没提。
现在想想也对,他们没问过,那群人怎么会说?
阿勒吉惯会看人脸色,一见之下赶紧把祖庙的事儿说了。
祖庙就像荼如王室的家庙、祠堂,从第一代王到上一代先王的牌位全都在祖庙里。因为庆典快到了,公主才要去祖庙祭祖。
在回王城的路上,公主碰到了姬钺和姜遗光,遂将二人一道带回王城。
而根据阿勒吉的描述……
荼如人从不去祖庙祭祀,历来只有王室宗亲会去。或许祖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姬钺的心砰砰跳起来,但他知道,自己的盘算不能让恶种听见,便伸手在唇上嘘一声,高声对公主道:“什么祖庙,不管了,公主我先带你回行宫。”
可他手上动作相反,驾着马车就向城外跑去。
姬钺有点想笑。
这场死劫的幕后恶鬼,用最简单的办法把他们俩愚弄了。
当他和姜遗光反复陷入“如何打破轮回”“如何除去恶种”等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困境中思索时,他们就忽略了最简单的一个办法——
无法打破轮回,但不代表不能逃离。
城中朱纱鹊越来越多,那就逃到没有朱纱鹊的地方去。
最初他们降临在沙漠中,也是在沙漠中遇到了公主。这就是暗示,只可惜,他也好,姜遗光也好,都忽略了这个暗示,好像他们进入王城后就连心也被困在了王城里,一个劲儿地要在王城中解决问题。
但谁说不能离开王城?
恶种依托朱纱鹊诞生,王城中人因为朱纱鹊才疯狂,无法破坏,为什么不逃走?到远离朱纱鹊的地段,公主肚子里的恶种也没有办法诞生了吧?
杀了公主并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法,只要恶种还在,下一次轮回就依旧会到来。这一轮的恶种死去了,不妨碍下一轮的恶种继续诞生。
必须彻底隔绝恶种和朱纱鹊之间的联系才行。
马车越跑越快。
追着他们的东西更加疯狂了,四肢扭曲着、脸上带着奇异的笑,锲而不舍地追在车后。前方也时不时冒出几个疯癫的“人”。
而他们离城门还有少说两刻钟的路程。
姬钺回头看着后面那些鬼影,咬紧了牙,手里鞭子重重抽下。
马儿吃痛,渐渐发了狂,没命地往前跑。不光车外两人,车里的两人也不好受,阿勒吉怕公主摔伤,索性直接坐在地上,背紧贴着车壁,牢牢地抱紧公主。
他隐约明白过来:那两个人要带他们逃出王城,但这件事又不能让公主知道。
“别怕,殿下,我们马上就到宫里了,会好的……殿下和孩子都会好的……”阿勒吉不断呢喃,眼睛盯紧了窗,随着车厢一晃一晃车帘掀起又落下的间隙中,他看到城门越来越近了!
但可怕的事也发生了!
马车骤然疾停,车里,阿勒完全没料到车会停下,抱着公主重重滚在车壁上。与此同时,前方传来一声什么东西崩塌的巨响。
他连忙扶起公主,又向外看去,顿时惊呆了。
前面……原本的钟塔居然直接塌了!一块巨石就落在马车前,要是再慢一点点,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巨石砸死。
姜遗光也因为刚才的变故甩了出去,疾冲而至跳回马车外接过姬钺手中缰绳:“快走!”
这还只是个开始。
街道两边高大的房屋开始崩裂,越来越多碎石滚落在地,地面开始晃动。两匹马彻底受惊,胡乱奔跑下竟挣脱了缰绳,嘶鸣一声便冲进尘烟中,在那里,一间屋子轰然倒塌。
姬钺一咬牙,掀开车帘让里面两人出来:“不管车了,快走!”
他和阿勒吉一人一边架着公主往前跑,姜遗光跟着断后。
到这个地步,公主还要挣扎,嘴里布条一时被她挣松,连忙大叫:“把我放下!我不走!你们这群刁民竟然敢这样对我……”
姬钺懒得理她,姜遗光也只是丢了一块刚从士兵身上划下的布过去,姬钺接住直接蒙住公主的眼睛,嘴里真诚地哄:“公主,我们带你回宫,不用怕……”
没了马车,地面晃荡崎岖难行,一行四人慢了不少,却一刻也不敢耽误。
终于……城门快到了。
在刚松了一口气后,姬钺看清的瞬间,就忍不住暗骂一声。
城里城外似乎被什么无形的界线划分开,城中遍地通红朱纱鹊,即便房屋地面都在塌陷也不能阻碍红花盛放。城外却陡然清静许多,只有路边一小簇花,再往远处就只能看到一点零星的红色影子。
但……糟糕的是……
远处蓝空,大片昏黄乌云席卷而至,黄沙伴随狂风胡乱地吹,眼看城外就要迎来一场沙暴。
阿勒吉心惊胆战:“这样我们也要出去吗?不是找死吗?”
姜遗光再度踢开一人,回头看时,微微凝眉,还是坚决道:“走吧,我们只有这条路了。”
城门近在眼前,三人都使出浑身力气向前跑。
越来越近了……
身后,追逐的鬼影发狂得更厉害,它们好像完全不受震动的地面影响一般,扭曲着肢体飞快攀爬。更远处,还有人举起弓箭朝他们射来,霎时间箭雨如瀑。
仅凭姜遗光一个,根本挡不住如此密集的箭雨。更何况姜遗光也受了伤,若他也倒下,让箭落到公主身上的话……
姬钺看得很清楚,所有的箭都是冲公主来的!
公主被蒙上了眼睛,看不见,他们欺骗了公主的耳朵,蒙骗恶种不会离开。
所以怨念才要想办法让恶种察觉到危险。
一旦遇到危险,恶种就会想方设法加速诞生!
就像现在,几支箭与公主擦身而过!要不是他躲得快,恐怕公主就要被扎穿了。感受到危险,公主的肚腹表面不断晃动,夏天的衣裳薄,隔着布料能清楚看见肚皮表面凸起的手印。
再让它感受到危险,它马上就会出来了!
姬钺原本托着公主上身,见状咬咬牙,让阿勒吉一个人抱住肚大如鼓的公主,用力一推,嘶吼道:“快走!带她出去!”
说罢,姬钺随手抓住空中疾射而来的箭,以箭为扇,手腕转动箭矢,不断击落射向公主的一切兵器。
两人且战且退,联手之下,再没有危险能接近公主。
阿勒吉吃力地抱住公主,跌跌撞撞往城门跑。
只有不到百步了……
五十步……
“殿下,不要怕,马上就到了。”阿勒吉喘着粗气跳过地上突然裂开的长沟,哄道。
“马上就到了……殿下,你和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三十步……
公主呜咽不已,蒙住眼眶的布条隐隐见湿痕,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肚皮表面凸起的手印放缓几分,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可能撕裂肚皮挣脱出来。
二十步……
十步……
阿勒吉眼里浮现出喜色:“公主,马上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咽在喉中。
一支箭从前方射来,不偏不倚,扎进公主胸口。
公主口中顿时涌出鲜血,洇湿了绑在嘴上的布条。
阿勒吉愣住了。
他缓缓抬头,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城门口,大王不知何时站在那儿,从背上箭篓中再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
对准了阿勒吉。
姬钺和姜遗光都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犹如野兽悲鸣的一声巨大嘶吼。
回头一看,姬钺顿时目眦欲裂。
公主躺在地上,眼睛和嘴巴都蒙着,胸膛已经没了起伏。而她肚子里的恶种……正拼命挣扎着出来!
她的肚皮已经撕开了一小道口子,一只苍白的手从口子里伸出,指缝间黏连着血迹。
“还有一口气,把她带出去!!”
二人不管不顾地往前扑,一人抬着一边就往城门口跑。
城门口,不过一步之遥。
胸膛中箭的阿勒吉仍踉跄前行。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大王。此时的阿勒吉,比任何一只恶鬼都要来的恐怖。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她?”
大王不断后退,可公主已死,他身边的士兵早就已经不再保护他了,全都冲向了要把公主尸体送出去的姜遗光和姬钺。否则他刚才也不必自己亲自射箭。
“她怀了恶种!不能生下来!她会害死我们的!”大王怒骂,一指阿勒吉身后,“你看不到吗?这些都是恶种带来的!”
阿勒吉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死死地盯着大王,面色狰狞可怖。
“你害了殿下……你害了殿下……”
几支箭穿胸而过,阿勒吉感受不到痛苦似的,抓住了大王的脖子,像拎小孩儿似的把他提了起来。
“你害了殿下……你才是那什么狗屁的恶种……”
大王从未想过一向不被自己看在眼里的奴隶居然有这么高大,一只手就能圈住他的脖子。他哆哆嗦嗦地吼道:“你敢?你这个贱奴,赶紧放……”
他忽然感觉身体一轻,紧接着,他听到了有东西落在地面的声音。
视线天旋地转,停下来后,他看到了一具无头尸体,尸体还穿着和他一样的王袍。而阿勒吉那个贱奴,双目赤红,拿着刀,一下一下劈在尸体上。
大王忽然惊恐地意识到……那是他的尸体。
之后,他便再没了意识。
……
托着公主奔跑的两人同样看到了这幅场景,不过这回,他们也顾不上别人了。
公主肚子里伸出两只干瘦苍白的手。
这两只手很长很长,一只抓住了姬钺,另一只抓住了姜遗光。
死死地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只差……几步了……
姜遗光眼前一阵阵发晕,他用一只手去掰,可怎么也掰不开那只手。
指甲深深刺入脖颈,再深一点,就能把他们的脖子开个血洞。
姬钺更是痛得厉害。和姜遗光一比,他更受花香毒气影响,那股香气让他不正常地亢奋起来,恨不得马上放下公主,将公主肚子里的东西扯出来。
他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离开城门了。
他不要死在这里!
姬钺脸色憋得通红,胸膛不住起伏。
只差一点点……他不会死!他绝不会在这里停下!
姬钺听见自己喉咙间发出和刚才阿勒吉的吼叫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嘶吼,紧接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一跃——
三人滚落在地。
正好,超出城门外不到一尺的距离。
泾渭分明一般,遍地密布的朱纱鹊离他们仅有一尺之隔。
他们身边也开着几株朱纱鹊,从三人身上淌下的血缓缓渗进沙地中,但那几株朱纱鹊并不见长势。
一墙之隔,城中士兵们站在里面,苍白的、带着奇异微笑的脸注视着他们。
从公主肚子里伸出的手也顿住了,被两人甩开后诡异地耷拉在原地。而后两人就是大口大口喘气。
“我们这样……算解决了?”好半天,姬钺才从晕眩中缓过来。
姜遗光也在喘气,用力闭了一下干涩的眼睛,摇摇晃晃站起身:“不算吧?我们……还要去祖庙。”
城外风沙弥漫。姬钺却觉得这混着又干又烫的沙子气味的风比城里那股甜腻的花香好闻多了。
“也是,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轮回……哈哈……
姬钺认命地抱住公主上身,姜遗光挪到他后边,托起公主两条腿,往来处走去。
离城门越远,朱纱鹊越少。
从公主肚子里伸出的两只手竟也慢慢往回缩,到最后,隆起的肚皮也一点点消下去。
不出意外,等到了祖庙,恶种就会真正地“消失”。
城门内,身受重伤的阿勒吉倒在血泊中,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唇不断蠕动。
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被两人带走。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风沙中,阿勒吉终于无声地吐出生命中最后两个字:
“殿下……”
……
时至寒冬。
京城中已见肃杀之色,处处见枯黄败叶。等这些叶子彻底掉光以后,天上就该飘雪了。
“钦天监说今年冬天雪大,这个冬不好过啊……”城中一处别院,一近卫望天长叹。
另一人取笑他:“雪大怎么?还能冻着你不成?来年庄稼可就长得好了。”
两人没意思地说话,最后都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让他们发愁的不是寒冬,而是那个到现在都没有出来的人。
陛下早就回了京城,时时谴人来问。
所有得知山海镜一事的近卫、入镜人、各路奇人异士……他们的目光都盯着这个小院。
第十五重劫……
谁也不知道,九公子能不能活着从镜子里出来。
他出来了,又会变成什么样。
今天也和过去的数月一样,一群人守着镜子,从早晨等到了晚上。
夜里,一片细小雪花落下。
小院最深处,陡然爆发出一阵呼声。少顷,数只传信鹰从院里飞出,扑棱棱飞往京城各处。
……
长安,骊山。
山中的冬日似乎总是来得更早一些,雪花飘落在山尖,好像给山头披上了一层白发。
和悄悄消失时一样,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姜遗光悄无声息地又出现在了房间里。
近卫们没有声张,替他安顿好一切后就把这几个月发生的大小事详尽地告诉了他。
这些近卫有些是跟着他来到骊山的,有些是后来从京城派来的,共同点便是他们都接到了指令——骊山之中,只听从姜遗光的命令。
几天后,见姜遗光身上伤都养好了,近卫们才让人来记姜遗光的卷宗,他们都很好奇第十五重劫发生了什么。
同一时刻,姬钺也坐在了密室中,十来个近卫持纸笔准备记录。
姜遗光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
“在这次死劫里,我们经历了几次轮回……”
离开山海镜后,姜遗光终于把镜中所有遗失的记忆都想了起来,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一次次陷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