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和姬钺最后把公主送进了祖庙里, 并趁公主留着最后一口气说出心愿的时候,将她的名字刻在了大王留给自己的空白的牌位上。
做完这一切,他们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眩晕感。再睁开眼时,他们回到了镜外。与此同时, 所有被抹去的记忆如骤然放闸的洪水般倾泻而至。
从第一次入镜, 到最后的逃离……
其实, 第一次入镜时,他们就差点出来了。
最初入镜总共有十人,姜遗光自身虽疯疯癫癫, 不认人也不记事。可其他人同心协作下,一群人还是找到了祖庙,发现了祖庙中记载的荼如国的秘密——荼如的神鸟就是朱纱鹊,但为什么在神庙中雕成三首神鸟的样子,都是因为千年前荼如王室祖先的决定。
那时大巫很早就预言到了荼如终归要被风沙埋葬, 这是荼如无可避免,无法逃脱的命运。
同时,荼如人坚信朱纱鹊有灵,花香能够指引着他们进入永恒天国。
于是先祖们便决定, 将盛开在王城中原本洁净的朱纱鹊以血祭的法子唤醒传闻中的神明。
血祭一事自古有之, 放在现在算是骇人听闻,可在那时并不算什么稀奇事。总之, 他们的血祭好像真的成功了,原本洁净的朱纱鹊附上了某些奇异的效果,而他们也莫名地开始相信起三首神鸟的传说来。
至于三首神鸟到底是个什么……没有人知道。
总之, 荼如人开始信奉三首神鸟, 以血腥与罪恶饲养神鸟,又从每一代人中挑出三人, 以代表“三首”——过去,现在,将来,再命令这三人交媾产子,生下的孩子就被认为有“神力”,拥有能够唤醒神鸟的威能。
不过一代又一代过去,许多风俗都消失了,因为被选出的王室人在女子怀孕后都要被处死,女子生产后也要勒死。于是渐渐的,这桩风俗就在众贵族心照不宣的暗示下渐渐名存实亡,直至消失。
到后面就没多少人知道三首神鸟的三只首代表什么了。不过到达了神庙的几人都猜测,虽然这个说法失传了,但当初“三首”的血脉应该流传了下来。
而后他们查到了恶种一事,不过这一回,他们不知道恶种其实是大王和公主乱伦生下的孩子,都以为是公主与阿勒吉私通,便想办法在庆典之日,让大王处死了公主和阿勒吉。
但谁也没有料到,公主咽气的那一刻。
她的腹部突然隆起,紧接着,从她腹中钻出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黑衣女人。
黑衣女人诞生刹那,天地变色,无数风沙呼啸而至,淹没了荼如。
说到这儿,近卫们不由得心一紧。
但接下来,姜遗光的话就令他们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只是个开始,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我们杀了公主,才引起了后来的轮回。”
恶种意识到了,它将被杀死,才会向神鸟许愿活下来。
现在想想,死劫从一开始就给他们设下了局,只要他们为了恶种除去公主,恶种就会因受到威胁而许下永生的愿望。
恶种诞生,荼如毁灭,而后他们必然踏入一次次轮回。
京城,姬钺也对近卫们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两人的口录一字不落被记下,京城和骊山驻地的近卫都再抄录了一份,以信鹰送至对面。很快姜遗光和姬钺就分别看到了对方的卷宗。
并不意外,他们两人的猜测差别不大。
这事过后,姜遗光就清闲了下来,而后很快得知了另一个噩耗。
白骥去世了。
在姜遗光离镜前半个月左右的一个晚上,白骥坐在院子里煮茶。躺在醉翁椅上睡了过去。下人们以为他只是小憩一番,没料到白骥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众人吃惊之余并不奇怪。白骥年纪本就不小,一路辛劳赶路,体内留下暗伤也是有的,加上山中寒冷,许多老人都熬不到来年春天。唏嘘后帮着办了丧事也就完了。
白家跟着来的小辈整日跟在秦亘身后转悠,对这位叔父的死悲痛了一会儿,很快也放下。白家其他奴仆也有不少生了外心。只有白骥的小侄孙悲痛不已,日日只喝一碗清粥,说要给堂叔公守孝。
一个小孩子,其他人哪有那么上心,他自己要守孝其他人也不会太操心他,是以姜遗光见到这孩子时,小孩儿的圆脸也变得尖尖的,两边脸颊肉往里凹。
他见到姜遗光倒是很规矩地行礼,问什么答什么。一问一答间,姜遗光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名字。
秦亘……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
到最后,姜遗光问阿寄要留在骊山还是回巴蜀老家,或是回京城,都可以随他。阿寄睁着一双消瘦后显得更大的大眼睛看着他,怯怯道:“我……堂叔公说了,我要回去……”
他紧张地看看周围,踮着脚示意姜遗光弯下腰,而后小声地在姜遗光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堂叔公说,老家有公子想要的东西,他让我带公子你回去看。”
姜遗光抱住他的手微微一紧。
“好。”他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伸手抚了抚阿寄僵硬的背脊,“好孩子,我会送你回去。”
姜遗光离开后,阿寄才好像活过来一样听到了自己的呼气声,他刚才整个人都僵住了,回过神来,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
不是冷的,是被吓的。
阿寄摸摸心如擂鼓的心口,满头冷汗。
那位公子变得十分可怕,尽管他看上去温和了很多,可当他凑近时,阿寄就感觉自己好像面对着什么凶恶的猛兽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姜遗光定下了去巴蜀地的时间,就在下旬,他们最好赶在年关前出长安到巴蜀,等过了年再回京。
几个随从打扮的近卫跟在姜遗光身后,看他好似漫无目的地走在驻地中,皆有些迷惑。
姜遗光转了一圈,又进驻地的大营看了看,发现变化很大。
多了许多从骊山行宫里搬来的物什,都是些好存放的瓷器漆器等。唐时器具摆放在大梁样式的房屋内,颇有一种错乱感。
人却少了很多,据近卫们说因为大雪再有几日就到了,届时积雪封山,再难进出。所以这段时间驻地里很多人都住在骊山的行宫内,想争取大雪前多研究些东西。
“陈姑娘和秦大人都在山上呢。”近卫道。
姜遗光:“哦?那蒙先生呢?他在哪儿?”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秦亘,这让不远处跟着的几个随从松了口气。近卫道:“蒙先生就在营地里,听说这几日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公子,才没能来拜访。”
“病了?”姜遗光轻轻地反问,又好像没有在问谁,自言自语般,“我记得蒋大夫也和我一起离开了地宫,他在什么地方?不能让他来治病吗?”
近卫道:“上个月,蒋大夫跟着上山,在山上不小心摔着了,现在也整日在房里,不见外人。”
姜遗光担忧道:“我们好歹同生共死过,既然他们病了,我当然得去探望。”
近卫们劝不动他,只能听从命令准备了些礼物,然后带他找上蒙坚住所。
还没进去就能闻见院子里飘着一股又浓又苦的药味儿,打开门往里走,四处陈设都是新的,只是仿佛也被病气和寒冬抹去了一层光似的,无端显得黯淡。
看起来不是装病。
等见到躺在床上瘦成一张纸的蒙坚时,姜遗光不免露出吃惊之色,快步上前:“你怎么病得这样重?”
蒙坚张口还没说话就是一连串咳嗽,捂住嘴的手帕里溢出血丝,他有点狼狈地赶紧擦去,缓了好一会儿,费力开口:“姜公子,让你看笑话了。”
姜遗光坐在床边,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你不像寻常生病。”
蒙坚苦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我后来又进了一次地宫,在地宫里中了毒,这毒谁也解不了,只能……慢慢养着……”
“和我一块儿中毒的兄弟们,都没了。只有我还活着……不过,我恐怕也没几天了。”
“大夫说,我的五脏六腑都烂了,就算现在解毒也活不下去……”
姜遗光面露哀色,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似的。
蒙坚反而拍拍他的手,释然一笑:“因为这个原因死,我也算死得其所,不亏。只是……我这辈子还是没能解开大秦地宫之谜。”
“还有,我总欠你一句道歉。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虽然……说出口也不能弥补什么,只是让自己心安的借口罢了。”
姜遗光疑惑:“道歉?你并未做过亏欠我之事,为何这么说。”
蒙坚细细打量他的脸色,看他好像的确不知道,心下怅然复杂,还是改口道:“没什么。”
“对了,我记得你在进地宫时,向我打听过九鼎一事。我听说陈姑娘也在查此事,姜公子,你可以问问她。”
出了蒙坚的屋子,姜遗光走出数十步,回头望着仿佛半空中都飘着药气的房屋,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蒙坚因为什么道歉,他也知道,驻地中有不少人都在窥视他的举动。于是他干脆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但……蒙坚给他下了毒,让他神智不清地登上骊山收鬼。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是有人指使。
在他入镜后不久,骊山驻地的人就收拾了东西上山。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骊山行宫里的鬼魂被收走了?
幕后那人给他下毒,恐怕就是想叫他上山收鬼。一来不想让自己反抗,二来……
姜遗光回想起自己在镜中的遭遇。
失去了神智,便能看到不一样情景。
骊山行宫里也是这样吧?只有“疯了”,才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是谁能做到这点?
姜遗光的视线似乎穿过了数座山头,看向了正在某处行宫内的秦亘。
看的时间有些久了,随从还以为他在为蒙坚难过,劝道:“公子,先回去吧?还需要处理些事。”
姜遗光收回目光,跟在近卫身后离开。
再过一段时间就要下大雪了,他们想要去巴蜀,就必须在大雪封路前下山。
这样一来,正好和回营的秦亘错过。
他算好了吧?就算等过完年,自己带着白家的小孩回来,途中经过骊山也不能停留太久。到时秦亘随便找个借口进地宫或者上山,自己就又找不到他了。
秦亘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白骥死后派人探望阿寄时说上两句自己的好话,就可以让阿寄动心思。
光明正大的阳谋。
他料准了自己没办法找到他,是吗?
……
行宫内,秦亘又收到一封飞鹰传书。
传书每天都有,他早就知道了山下发生的事,包括姜遗光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次出现、蒙坚终于病死等等。
他就等着什么时候接到姜遗光带白家人离开的传信,就可以下山了。算算日子,应该就这几天。
解下信鹰腿上绑着的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一目十行还没看完,秦亘已突地猛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山下人来报,这几日山下有恶鬼,似乎是受从地宫中搬出的器物影响,有不少人都疯了。那些疯子,虽然被及时抓了起来,但他们在作乱时,将秦亘房屋毁了不少,几个留在山下的亲信也都在这场动乱中死了。
现在这些人来信就是请他和陈姑娘下山主持大局的。驻地中也有将军和各首领,但他们都不能服众。那位姜公子不日就要离开,故而只能请他们提前几日下山来。
秦亘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他才不信是真的什么鬼魂闹事,再说了就算真是鬼魂,营地里不正有一个能操纵鬼魂的人在吗?
想到这儿秦亘就忍不住面色狰狞,在房里走来走去。
姜遗光……
不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些废物,连这些都查不清楚!
秦亘当然不怕姜遗光,他要是怕,当初就不会那样做。留在山上全因为陈姑娘警告,不让他再和姜遗光碰面。
他对骊山驻地有用,不能损失。而姜遗光对朝廷更有用,两人相斗不是好事,陈姑娘才要强行将他们分开。
但现在秦亘忍不了了。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今天死了几个亲信,烧毁了一间房屋。明天呢?他在山下可不止一间屋子的家什,也不止几个亲信。
他的家人还在山下呢!
想到这儿秦亘就心急如焚,看天色还早,收拾东西叫上几个人,就要下山去。
陈姑娘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秦亘这回可不听她的了,没几句两人便爆发大吵,气得陈姑娘冷笑后拂袖而去。
等陈姑娘冷静下来,问清山下发生什么事后,又是一声冷笑。
“依我看,他这是活该,自己作孽。”
要算计别人,又不能接受别人算计回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士兵们还在等陈姑娘吩咐,或者沉吟片刻:“算了算了,反正也不差几天,让手底下人赶紧收拾东西,我们也先下山吧。”
陈姑娘多花了一天在山上收拾并善后,又因为秦亘只带了几个人匆匆离开,她却领着一群人,故而比秦亘慢了三天才回到驻地。
回去就发现出事了,驻地内不少地方挂起了白。
陈姑娘心里咯噔一下,领着一众人匆匆进去,还没来得及收拾,就有不少人扑倒在门外,大哭。
秦亘死了。
和秦亘下山的几个亲信哭天喊地抹泪,说他们路上本来好好的,也放了信号,让山下的人来接。山下来了人,因为天晚了就在山中扎营住一夜,夜里没事。结果第二天继续下山的时候,秦亘不慎碰到了一朵毒花,当时就晕了过去。
他们紧赶慢赶把秦亘送回驻地,可已经晚了……还没见到驻地大门,秦亘就咽了气。
听到这儿,陈姑娘心一沉,连忙喝问:“跟着去接的人是谁?”
亲信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都是些信得过的人。
陈姑娘问:“那位姜公子呢?他在什么地方?”
亲信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姜遗光,而且他也没打听啊。另一个人就道,姜公子这几天都和阿寄在一起,并帮白家人收拾下人整顿行囊。
陈姑娘微微闭目,胸中怒火不休。
所有人都没有把姜遗光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陈姑娘却直觉这和姜遗光脱不了干系。
一个入镜人,能用的手段太多了。他根本不必亲自出面,也能杀人于无形。
秦亘固然有错,姜遗光要对他怎样都好,为什么要害他性命?他不知道秦亘对骊山有多重要吗?
就为了一点私人恩怨,他就非杀了秦亘不可?
想到这儿,陈姑娘豁地站起身,丢下一句:“你们把这里收拾干净。”便出了门,几个婢女随从急忙跟上。
陈姑娘怒气冲冲来到姜遗光居住的小楼,却被看门的婆子告知姜遗光不在,去找阿寄了。白家人住得离小楼不远,她又改道,等到了地方,再度被告知姜遗光独自带着阿寄出去玩了,听说是找了个地方凿冰野钓。
如此几次扑空,陈姑娘的怒火反而渐渐消下去,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之处。
秦亘那人她很清楚,脾性的确不好,时常目中无人。但……他不会不顾全大局。
就算姜遗光的母亲和他生父的死有关,这么多年过去,秦亘还要以权谋私,把这笔账算在姜遗光身上,实在太过牵强。
姜遗光也是一样。
她没亲眼见过对方,却听过对方不少事迹。在她看来,姜遗光性情很特别,不记恩,也不记仇,万事因利而行。
只要有利可图,他不在乎和仇人还是恩人合作。
秦亘不是傻子,就算他碰到了姜遗光,也会想办法和他化解恩怨才对,为什么忽然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除非……他们有什么必须杀了对方的理由。
陈姑娘跟着指引,终于找到了姜遗光。
他和白家那个小孩坐在一起,面前是一口小小的湖,湖面早就结了冰,凿开两个洞。这两个人就坐在湖边对着洞垂钓,旁边还放着两个小木桶。
“姜公子好兴致。”陈姑娘走过去,怒火消失后,她脸上反而浮现笑容,低头往桶里看一眼,不禁嘲笑,“钓了半日,怎么一条也没有?连阿寄桶里的鱼都比你多。”
姜遗光手中鱼竿一抖,刚想提起,细细的鱼线就被尽头出的大鱼扭动着挣断。
“陈姑娘。”姜遗光仰头道,“你把我的鱼吓走了!”
陈姑娘一摊手:“是么?是你技不如人。”
两人第一次见面,却熟络得仿佛好友一般,阿寄迷惑地看着两人,他总觉得这两个大人话里有话,可又听不出来在说什么。
陈姑娘笑话过后,随意拍干净地上大石头,坐在了姜遗光身边。
跟来的随从们坐在远处,时不时冲他们张望。只要有一点不对劲,他们都能马上赶来。
一钓就是一下午。
两人什么也没说。
陈姑娘就这么看着姜遗光一竿接一竿,鱼饵用了不少,可他坐着的地方就是没有鱼上钩。
直到天快黑了,阿寄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三人才决定回去。
阿寄的小桶里装了三条鱼,姜遗光桶里只有一条,还是他借口四不吉利从阿寄桶里抢来的一条,陈姑娘又是好一通笑话。
回去后阿寄就直接跟着仆人下去休息了,陈姑娘望望天色,笑道:“想必你也饿了,不如今晚在我那儿坐坐?就当为我接风洗尘。”
姜遗光让人把那条鱼带下去,闻言点头答应。
月上梢头。
陈姑娘让人在小院里摆了桌,一旁架上两个泥炉,一个煮茶,一个温酒,茶香和酒香飘起的白烟氤氲交织,揉杂成奇异的香气,袅袅飘上高空。
陈姑娘性情豪爽,姜遗光也不冷场,是以两人相处看似格外融洽。
酒过三巡,陈姑娘让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退开,盯住姜遗光,问:“为什么?”
谁都没有明说,可两人都知道陈姑娘问的到底是什么。
姜遗光也喝了几杯,脸颊微微泛红,不过这点酒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有点儿上脸罢了。他端着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好像没有听到陈姑娘的问话。
陈姑娘又问:“为什么?这里没有别人,你大可以直说。”
姜遗光:“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陈姑娘:“你知道。”
姜遗光:“不,我不知道。你必须说清楚,你问的究竟是他为什么要害我?还是我为什么要反击?”
陈姑娘:“两个都想知道。还有,你是怎么做到的?”
姜遗光:“问题太多了,我不能白白回答。”
陈姑娘:“我在骊山多年,知道的比他更多,可以交换。”
姜遗光想了想:“那就一个一个来吧。先说第一个——”
“他认为我会变成祸害,所以他下山是为了除掉我。”
陈姑娘皱眉。
“我相信陈姑娘你也听过入镜人终究会性情大变一事。他不知听了谁的话,那个人让他护着我,给我行方便,可他却觉得我不能活下来,所以私自对我下手。”
陈姑娘:“那个人?是谁?”
姜遗光指了指天。
陈姑娘不说话了。
姜遗光:“到我问你了。”他放下酒杯,一双黑得令人心惊的眸子盯住陈姑娘。
“你知道九鼎吗?”
陈姑娘本以为他要问骊山一事,已经在心中盘算了好几个问题的答案,万万没想到他问了这个。骤然间脸上没绷住,露出了诧异吃惊的神色。
姜遗光:“看来你知道九鼎。”
陈姑娘:“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姜遗光:“这是新的问题。”
这人油盐不进,陈姑娘没办法,只好把九鼎的故事也告诉他。
除了禹九鼎和武皇九鼎外,还有一种说法。
传说,禹九鼎遗失后,秦始皇命人找齐了九鼎,并令能工巧匠取九鼎上的一部分制作出机关阵法,用在骊山地宫中。
所以……只要找齐了九鼎,就可以得到打开骊山地宫的钥匙。
这是陈姑娘花费多年才得到的消息,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据说,武皇让人重铸九鼎,也有想要打开秦皇地宫的意图。只可惜,从未有人实现过。
陈姑娘说完,道:“现在换我了。你是不是见过九鼎之一?”
否则他怎么能解开荧星通道尽头的机关?这还是听蒙坚说的,蒙坚也说,姜遗光在地下时,向他问过九鼎一词。
姜遗光想了下,觉得这件事可以告诉她,遂点点头:“如果我没有猜错,在瀛洲岛的一座地宫里见过九鼎之一的仿品。”
“可能是仿品,也可能是真品,我不确定。但同样的机关,我在徽省乌龙山上也见过。”
陈姑娘心神大震。
这就说明,九鼎之一很早就问世了,并被人参透鼎上的花纹作为机关流传了出去。
姜遗光继续问:“劳烦陈姑娘说说我的母亲,她曾经来过骊山,对吗?”
陈姑娘:“你怎么知道?”不应该啊,秦亘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
那就只有……
“她在地宫中留下了东西给你?”
姜遗光矢口否认:“并不,只是我猜的,现在看来我猜对了。”
陈姑娘:“……好吧,既然你这么说。”
她回想了一下,把自己对宋钰的了解都说了出来。
她没有见过宋钰,不妨碍她从记载和他人的述说中了解这个奇女子。
和大多数困在京城的入镜人不同,宋钰走过很多地方。就连姜遗光接下来要去的巴蜀地宋钰也到过。
她做了很多事,认识许多人。而且……
陈姑娘在桌上用指尖画了一个图案,正是赤月教的图徽。
“你应该听过赤月教。”
赤月教也和宋钰有关。有很多人以为赤月教是本朝才兴起的反贼帮派,实则不然,赤月教的存在已经很久了,几经改名,最后变成了如今的赤月教。
陈姑娘说了有小一刻钟,嗓子发干才停下来,最后道:“这些事都过去很久了,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许多事情的真相,该由你亲自去查,我却了解不多。不知这样的回答可够了?”
姜遗光点头。
陈姑娘反问:“你是如何做到的?为什么要杀他?”
姜遗光沉默片刻。
陈姑娘放柔语气道:“这不是在京城,周围也没有近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况且骊山之谜少不了你的帮助,就算是为了这个,我也不会害你。”
“若你不信,我可以起誓。”
姜遗光摇头:“不必,真想要违背誓言,方法很多。”
他还是将真相告诉了陈姑娘。
秦亘放出信烟后,驻地里立马点了人前去接应。姜遗光表面没有跟去,实则夜里悄悄潜行跟了上去。
没有人发现他进了秦亘的营帐,秦亘也不想闹大。那晚,他从秦亘口中得知真相后,又看出了他和自己不死不休的决心。
秦亘真的认定他将来一定会变成怪物,为祸人间。他除掉自己,是替天行道。
所以他才决定杀死秦亘。
至于怎么杀的,这很简单。
他在秦亘身上留下了一条蛊虫。
并不是他身上的蛊王,而是捉来的一条小毒虫,让蛊王把它和一朵常见的毒花一起吞掉后吐出来,这条虫差不多就能用了。
等白天赶路时,只要经过一种花,毒虫就会因为花香失控,咬死秦亘。
就算这招不行,姜遗光的计划也很多,夜里放出一两个鬼魂,或者直接操纵蛊王杀人,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点。
陈姑娘良久无言。
秦亘自以为聪明,可他没有想过,普通人和入镜人之间,犹如天壤之别。
隐隐的,她也明白秦亘为何对入镜人忌惮如此之深。
实在是……入镜人想要对普通人下手,后者毫无反抗之力。
这还只是十二重劫,等过了十五重后,那时的入镜人又会到何种可怕的地步?
……
过了两日,白家人总算把东西收拾好了,也同驻地里的人道了别。
他们终于要踏上回家的路。
坐落在长安城西南边的蜀地,离长安城不远,但山路多且崎岖,路上毒物瘴气多,又有不少强盗匪帮,这一路其实很难走。
望着不远处牵着马的姜遗光,陈姑娘叹口气,走上前去。
“这一路多加小心。”她看一眼四周,低声道,“我们一直都在骊山里,外界有些消息被拦下了,不让传出去。你出去就会知道,外面诡异变多了,如今四处横行。”
姜遗光手一顿,拧眉看她。
几个近卫暗示过他这个问题,还说要不要再从京城调来入镜人,被他拒绝了,要是再让人发现宋钰的秘密,他可不想考虑是该拉拢还是该灭口。
姜遗光虽然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但陈姑娘如此慎重的告诉他,这说明外界诡异横行的程度远远不止近卫们口中轻描淡写说的那么简单。
“我会留心的。”
陈姑娘还是很担忧,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在心里向各路神仙祈祷,希望一切平平安安,不要出岔子。
大约上面也料到了这个问题,派来的近卫不少,各个武艺高强,比起原来的白家护卫,这支队伍就算拉去打仗都足够了。
走了十来天山路,总算踏入了蜀地范围。
天彻底冷了下来,夜里飘雪,每天从驿站起来都能看到窗外比前一日更厚的积雪。这让车队走得更慢。
队里其他人还好,阿寄和几个老仆可就吃尽了苦头。大雪天的赶路,马车颠簸不说,里面就算点了炉子也冷得厉害,又不能把窗户封死,省得里面的人晕过去。
这冷意就跟针扎一样,就算穿的再厚,也能感受到那股从骨头缝里涌出的冰寒。
阿寄吸着鼻子,把手炉和裹在身上的棉被又抱紧了一些。
好冷啊……
天渐渐暗下,满地白雪莹莹生辉,照得如白日一般。
这时骑马跟在车边的侍卫把帘子拉开了些,让他透透气。一阵寒风呼啸刮进来,吹得阿寄打了个哆嗦。
他艳羡地透过窗子看着前方骑在马上,却只披了一件薄斗篷的年轻男人。
姜公子居然一点都不怕冷。这是怎么做到的?
听说武功越高,越不惧寒暑。可队里其他人也穿得厚厚的,不像姜公子,他夜里也不生病。他的武功该有多高强啊?
天黑得很快,车队不得不点亮了挂在马脖子上的马灯,星星点点的暖光照着白雪,马鼻子喷出白烟,地面也照出了一点儿烟的影子。
阿寄看了一会儿就专心听外面的人说话,其实都只是闲聊,但他现在没什么事可做,只能听人聊天了。
他们都说今年天气很邪乎,以往这个时候蜀地不该这么冷的。偏偏今年不仅冷得快,还下起了大雪。
这么大的雪实在罕见。本来他们今天能到下一个驿站的,因为这鬼天气耽误,恐怕只能在路上过夜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车队找到了一个过夜的地方,是一座半新不旧的土地庙。进去放了供果,打扫干净,几人又拜了拜神,表示自己不是有意打扰,再陆续往里搬东西。
阿寄藏在姜遗光斗篷底下,牵着他的衣袖走进了土地庙。
踏进门槛后,阿寄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过了一会儿而已,他们的脚印就被大雪盖住了。
“雪这么大,明天起来该不会也走不了吧?”阿寄担忧不已。
姜遗光解下斗篷,站在门槛边抖落掉上面的雪,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听闻蜀地凶险,也不知究竟凶险到了什么地步。
因为实在太冷,进了里间后,往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又铺上毛毡,几个老仆把阿寄抱在中间和衣卧上去,再盖上厚棉被,这就很暖了。
姜遗光在外间和几人一块儿守夜,点了两个炉子,乌黑的炭在炉中发出微弱暖亮的光,上面煨着酒,只看着就让人仿佛也暖起来了。
“这荒郊野岭的,不会有人来吧?我们干嘛还得守夜?”其中一人忍不住问。
姜遗光只是看着门口:“以防万一。”
如果来的是人,还真不必守。
那人嘟囔两句也不说了,提起酒壶,嗅一口酒香后,拔开随身带着水囊塞子倒了一小半,又传给下一个。
另几人也倒了酒,各自从包袱里摸出果子、肉干等零嘴吃,说些荤话互相调笑。
渐渐的,夜深了。
围炉而坐的几人头一点一点,眼皮子逐渐耷拉下去。
姜遗光没管,慢慢拨着炭火。
风声更疾,呼啸刮过,雪花更大,姜遗光能听到不断的簌簌落下的声音。
在风雪声与木炭轻轻燃烧的噼啪响动外……姜遗光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咚、咚、咚。
不疾不徐的三声叩门。
门外大雪明亮,映出门上一个瘦小的剪影,紧接着,细弱声音随风传入。
“里面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