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站在门前, 依旧确认了一番是否有机关暗器。
即便这个消息很可能来源于他母亲,他也不会完全相信。
不过门上确实没有机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后是一间极狭小的暗室, 点着火折子, 一点点微光照亮了方寸地带。正中一张小圆桌, 圆桌上放了个木匣。
他打开木匣,里面放了一封厚厚信和一张同样厚实的叠起的布,把布抖开, 赫然是一张舆图。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张舆图上的图案不是画的,而是用彩线绣上去的。即便过个几十年也不会坏,不慎泡了水也不会褪色。
真是母亲留给他的么?
姜遗光环视一圈,见没有其他东西, 退出暗室。
大约怕坏,信也是用不知什么材质的布做成厚纸张的样子,封口黏得严严实实,上面写着一排小字:
“爱子姜遗光亲启。”
就着微光, 他拆开了信。
很厚一沓, 姜遗光看得飞快,看完后, 收好信和舆图爬出井外,按照信上最后的嘱托点着火。不知这墨是用什么制成的,刚把信拿出来, 信上字迹便跟见到太阳的雪一样消融了, 就算带走也发现不了什么。
但姜遗光还是按照吩咐,把所有信纸都烧了。
白烟袅袅, 很快只剩一小堆灰。
姜遗光离开了东苑,脑子里还在想着宋珏告诉他的那些消息。
信中,宋珏并没有和他提及母子情分或父亲姜怀尧的私情,可以这么说,这封信没有提及一句私事,全都是宋珏东奔西跑这么多年所探查到的秘密,有些得到了解答,有些尽管只是猜测,也被她写了下来。乍一看,不像是母亲写给儿子,更像是一位老道的前辈传授经验给后辈。
宋珏去的地方很多,主要是为了找寻“九鼎”。而她也在信中验证了九鼎这一传说确为真实。只要找到流失的九鼎,破解九鼎上刻着的铭文之谜,就能打开骊山地宫外的机关。
那张舆图,就是她亲自画下的走南闯北跋山涉水经过的路。九鼎共九尊,她找到了六尊,还有三尊尚且下落不明,但她在信中写道据她查阅古书发现有一尊鼎很可能漂洋过海去了海外,兴许就是在方丈、蓬莱、瀛洲三座仙山之一。
她认为仙山确实存在,但不一定真是“仙山”,她也不认为山里真的有什么仙人。但她没有机会出海证实了。
至于宋珏为何探访九鼎,她在信中写到,是因为她小时候遇到了一位入镜人。
那入镜人请她帮忙带路找一座古坟,后来再见到入镜人时,他被诅咒缠身,快死了。大约是人之将死,入镜人告诉了她许多秘密,包括山海镜的十八重劫,包括长生不老的传说。后来那入镜人不知所踪,可能是死了,却给尚年幼的宋珏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也就是从那时起,宋珏拼命想往京城跑。她努力赚钱、读书、寻找古籍,违抗村里的风俗不愿嫁人,再后来她找到契机,在京城里做起了生意,不断结交和这方面有关的人才,只可惜绝大多数都是纸上谈兵。
到后来,她结识了姜怀尧。
彼时的姜怀尧被近卫选中入镜,刚出第一重劫,正是慌乱之时。宋珏察觉他不像普通人,刻意接近,相处久后,宋珏果然也被近卫找上。她佯做不知山海镜和入镜人一事,所有人都以为她对姜怀尧情根深种,才甘愿一同入镜。
姜遗光看着,觉得她和姜怀尧也不是没有一点情谊,至少他们相处很融洽。
信里还提到,他们俩做了一个试验。
这个试验以前也有入镜人尝试过,只是能满足条件的入镜人实在太少了,试验又十分凶险。所以从未有人成功过。宋珏在信中写道:“我也不知能否成功,或许即便成功了我也看不到那天,但总要试一试。”
但她到底还是没说试验是什么。
除此外,宋珏也提到一点,即她为何要执着于寻找九鼎打开骊山地宫。
因为,她有个猜测。
——她怀疑那位人间第一位皇帝没有死。他很可能得到了某方面意义上的长生不老。
相传李斯与赵高在秦始皇驾崩后秘不发丧,因为夏天炎热,便在车上塞满鲍鱼掩饰尸体腐烂的臭气。
宋珏却觉得不然。好端端的,把皇帝圣驾的车塞满鲍鱼,臭不可闻,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们就是要掩盖什么吗?愚笨的人猜不出,聪明点的一看就能发现吧?
会不会事情刚好相反,正是因为秦始皇没有死,他以某种自己不知道的方式离开了,所以才要在车上塞满鲍鱼,让一些盯着皇帝的聪明人反而去猜测、认为皇帝已经去世了呢?
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她有再多猜测也难以证实,除非她能亲自目睹骊山地宫内景象。
后来,宋珏得到了当朝天子的支持,她能去的地方、能看到的古籍更多,在她近乎疯狂地调查下,她诞生了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测。
鬼,到底是什么?从何处来?
大多数入镜人包括近卫都以为鬼即怨念,这话宋珏也认同,可她更好奇的是,在更久远的千万年前,传闻还没有国家,只有部落的时代,那个时候也有鬼吗?还是说那时的人不知有鬼?或者把“鬼”当成了另一种事物,只是叫法不同?
如果人的怨念会在死后变成鬼,那善良的人死后他的善念会不会变成和鬼相反的其他东西?比如神仙?
关于鬼、神、妖、怪等记载很多,说法不一。宋珏看过很多很多记录,四处走访,可令她失望的是,鬼确实存在,但神仙却一个也没有。
没有神佛,没有仙人。所有的神迹都是机缘巧合或者人为,有些全凭想象。
然后她继续去查鬼的起源。
宋珏就有了个更可怕的猜测。
世间本没有鬼,鬼因人而生。
因为人对风雨雷电等气候十分迷惑,无法理解,无法改变,只能统一捏造出鬼和神的想象。这样一来,刮风也好下雨也好,都可以说是鬼神的法力所为。
先认定世间有鬼神,再认定鬼神有莫大威能。人们便开始惧怕鬼神,又想出一套和天地之灵以及和鬼神沟通之法,即为祭祀。
人们按照自己想象的喜好去祭祀自己想象的鬼神,他们认为鬼神需要活人。于是,最初的祭祀多为人祭,手段相当残忍狞厉,以夏商时最甚。
死去的人们心中含怨,祭祀的人们心中有愿,二者相加下,诞生了最早的“鬼魂”。
提到这儿,宋珏还有个猜测:“鬼”也可能不是从本土诞生,而是从其他地方来。
她认为最初期的人祭因为过于残忍,死去的人怨念极多,加上可能在某场祭祀时,某个图案绘制得灵巧、某串念诵歌声、或是某段舞蹈,冥冥中连接上了另一个世界的路。
之后,看不见的大门打开,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潜入。从此,他们所在的世界便有了鬼魂。
正因有了鬼魂的存在,才会让人相信长生不老确有其事。
那位秦始皇除了让人出海寻找仙山以外,还让手下的大将军和丞相替他修建陵墓。不过宋珏猜测,并不止是为了修炼陵墓。
据古籍记载,在陵墓修建时,那位丞相召集七十多万役者挖下深坑,他曾这么形容过:“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无状”,也就是已经挖到底了,点火烧不着,敲地面能听到空旷声,底下好像是空的。
还有记载说李斯曾让手下人挖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已经挖到了地下最深处,再往下无论如何也挖不了了,并且从那头还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说话。
从古至今都有人认为在地底尽头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他们所处的世界是正好倒过来的,海水在天上,天空在底下,地底人们在海中生活等等。
宋珏遗憾道,她从未到过地底深处,即便曾尝试过进入各种地下洞穴,也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她曾看过《酉阳杂俎》里一则轶闻,说某处某地有一户人家中有一口井,想要喝水了就从井里挑,可谁知有一天他们从井上提水时,井边的轱辘却不论如何都转不动,他们觉得奇怪,便多叫来几个人,用力把桶摇了上来,谁也没想到摇上来以后,桶里竟站着一个人头戴草帽的人。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那个人仰天笑了几声,又跳回井里。在场几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酉阳杂俎》中有许多这样看起来没头没尾的轶闻,好像只是在说些自己见过听过的传闻罢了。宋珏起初只当做有意思翻看解闷,后来却觉得其中几个故事有些道理。
像这个故事,井中拉上一个人,未必是真的。可谁知道地底下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
又听说秦始皇地宫挖得极深,可能深得“接近最底层”,宋珏自然想要一探究竟。
宋珏写了很多,并附上写信时间,表明她写这封信时已经渡过了第五重劫,但这时还未怀胎。
宋珏解释道,姜遗光这个名字,是她和姜怀尧商量过的。
不论将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要起这个大名。
她在信中又一次提起,她其实不知自己能坚持到第几回,又能不能亲眼见证十八重死劫后的长生,但她希望自己将来的孩子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
回去后,那张舆图被姜遗光贴身藏好,谁也没提起。近卫们以为他还是一无所获,没在意。
阿寄烧得厉害,要过好几天才能下床。他人虽小,心志却坚韧,该喝药喝药该扎针扎针,不论如何,几日后出殡他一定要在场,那时他必须能下床。
姜遗光没有去看他,只负责监管白家丧事。
经过敲打后,白祖望一家安分了不少,他没敢把全家都带来,只叫来了最老实本分的几个在西苑忙碌。
很快半间老宅都挂了白,一切都打点好,该送出去的帖子也都送了,到那日会有不少酆都望族来访。
这几天下来,白祖望慢慢从惊吓中回神了,他觉得自己摸清了那位姜公子一二为人。
总的来说,只要他不惹事,不要想着染指阿寄的东西,那位姜公子就很好说话,出手也大方。这让他慢慢不太害怕,并觉得姜公子这样才有点贵人风范。
这才是气派呢,京中那些贵公子,想必也是和他一样吧?
于是姜公子想打听白家祖宅过去发生的事,以及酆都城内近几十年的大事,他也没瞒着。
祖宅的确有古怪,当初修建时请了很多风水先生来看,好不容易选了址,定了良辰吉日开工,住进去的日子也找高人算过。一开始的确没什么事,白家很快兴旺起来,后面更是有人在京城当大官。
谁知是不是去京城的那一支把白家的灵气都带走了,祖宅不断有怪事发生。
先是夜里频频有人听到奇怪的声音,没有人的房间,却总能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晚上还能看到奇怪的影子。
他们又去请高人来看,可不论是谁都说这间宅子没有问题。这些人又舍不得离开祖宅,于是只好心惊胆战地在这间偌大的宅子里住下去。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桩惨案……
房子虽然没有烧起来,可他们却觉得这比被一把火烧了更可怕。想想,本来要燃起来的大火,忽然被雨浇灭了,这不是祖宅显灵了吗?
可能就是因为祖宅有灵,所以才不愿意让人居住,谁住都会倒霉。于是他们又挑了个日子,所有人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到那以后才没有怪事发生。
可今年开始不知是怎么回事,怪事又慢慢多了起来,不光发生在祖宅,更是发生在酆都城各处,就连酆都城的城主府和底下各县县衙都空了。
所以蜀地许多地方变得很奇怪。
没有官老爷们,没有衙役,没有人收税。地主们起先害怕,之后就不在乎,农民们也没感觉出什么不同,害怕归害怕,人还是要过日子的不是?反正地在这儿,跑不了,他们是给地主干工,又不是给官府。
于是竟也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来了。
哦,也不一定平安。
总能听说什么人在夜里遇到了什么怪事,或是惨死暴毙,或是发狂杀人。不过只要没发生在自己家,也没什么。
姜遗光问起了当地知府一事。
酆都城的知府算是个好官,青天大老爷,底下小老百姓有时遇到天灾生活过不下去,他就想法子免除税疫,要来粮食赈灾。好几年了,也没听说干什么坏事,颇受当地人爱戴。
但就是有一天,天亮以后,知府一家都不见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
天亮了,知府家里总要开门的,下人们要进出干活买菜扛包什么的,但那一天没有任何动静。门外守门的衙役也不见了,想递拜帖,敲了半天门都不见门房来收。
没人出来,其他人不敢进去,后面还是个和知府有旧的学子拿着拜帖推开了大门。没多久,学子就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大喊闹鬼。其他人拦下他,可那个学子已经疯了,嘴里只会念叨这两个字,谁也不知他们看到了什么。
百姓们感念这位大人,便纠集了几十个青壮汉子,拿上家里的猎刀菜刀猎弓等等,牵了十几条狗,浩浩荡荡闯进知府家大门。还有些胆大的就留在门口等接应。
“进去以后狗就叫得厉害,吵得半条街都能听到。结果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接着往里走,地上墙上到处都是血,然后在外面墙上挂了好大一幅画画,画上就画着知府家里人,连柴房生火的小丫鬟和知府大人的小孙子都在画上。”白祖望心有余悸。
“听说看到画的时候,画上的人还能眨眼睛嘞,哭着求外面的人把他们放出去。”
姜遗光问:“后来呢?他们想办法了吗?”
白祖望点点头又摇摇头,“办法是想了,但没啥用,有个人伸出手想把里面一个人拽出来,结果画里的人脸色立刻变了,变得像恶鬼一样,伸手就把他也抓了进去。那个人就也被困在了画里。”
“其他人都要吓坏了,他们就商量,这些人已经被害死了,变成了伥鬼,要把伥鬼除掉。不然它们还会引诱更多的人拉进画里。”
“然后他们就找了火把,把那些画烧了。烧第一张的时候,画里的人到处跑,不停地又哭又骂,还是被烧了,惨叫的声音很大……”
说着,白祖望声音低下去。
他会知道那么多,正是因为那一起日他也在。但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所以只是和儿子在门口等着。
那天的惨叫声,至今回想起都令人触目惊心。
姜遗光问:“后来呢?”
后来……
白祖望长长地叹口气。
后来,画里的人都被烧死了。
但是挂在墙上的画纸一点没事,只有画上的人变成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还散发出臭味,看起来就好像他们真的烧死了人一样。
白祖望一直没有进去,等里面的人出来以后,看他们脸色很不好,多问几句,那群人把事情说了,只说他们把画烧了,画里的人也跟着烧没了。
但他总感觉那些人隐瞒了什么,就让儿子想办法打听。他儿子找个机会请其中一个人喝酒,喝多了以后,那个人才把实情说了出来。
画没有毁掉,画框和画纸都在。他们……他们烧掉的,是知府大人一家。
画中人都被烧死以后,变成了画上的一堆烧焦的灰烬。风一吹,那一滩滩灰烬就离开了画,出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都吓傻了,不敢再多留。他们也不能叫别人知道他们烧死了知府大人,只好说知府大人和他家里人都变成了恶鬼,连画一起被烧了。
这件事是个秘密,要不是白祖望觉得姜遗光不可能说出去,他也不敢坦白。
姜遗光微笑一下:“原来如此。”
打听够了,出殡那日也到了。
老天爷很给面子,一大早天色放晴,不下雨也不下雪。阿寄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舌头底下压一片生姜提神,在老仆们搀扶下到灵堂前准备迎接客人。
来的人很多很多,各有目的,动小心思的不少。但姜遗光把近卫都派出来了,这些久经杀戮的近卫不必做什么,抱着剑站在那儿就足以让许多人压下心思,只能老老实实递上白包进来,然后上香、烧纸、悼念,再走到阿寄身边说些安慰的话,说了赶紧跑。
原因无他,阿寄身后站着个比外面守卫们更可怕的年轻男人。
他看着真的很年轻,未及弱冠,他甚至没有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样貌堪称俊美,神情温和。但所有来人见到那位年轻男子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好几个甚至不敢走上前来。
于是有些想要和阿寄套近乎的人说不上两句也赶紧跑了。
阿寄心情复杂。
他很畏惧姜公子,可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他在,自己会遇上更多麻烦。
这些打着远亲名号的人会随便把他过继给某一家,然后就能占掉家里留给自己的东西。他根本没法反抗。
而他也确实没有害自己,不是吗?
等大多数吊唁的人都退了,姜遗光也从身后走上前,捡起一叠黄纸扔进火盆里,看着它烧干净。又递给了阿寄一个白包。
“节哀。”他说。
阿寄接过,心情更复杂了。
时辰到。
知宾拉长声音喊出声后,白家的下人、分支的家人们齐齐大哭。请来的劳工抬起棺材,八人抬一口,一个接一个往外走。
在这一刻,阿寄哇一声大哭起来,泪流满面。
他的亲人去世已经有大半年,该伤心该难过也早就悲痛完了。可在这一刻,那些人抬着棺材往外走去,踏出门槛时,他忽然又更真切地意识到家人们是真的离他而去了。
再也见不到了。
从今天起,只有他一个人了。
阿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把这近一年来受到的惊吓和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等最后一个棺材也抬出大门,阿寄想追出去,腿一迈却没力气,晕了过去。
“少爷!”正抹泪的老仆大惊。
等阿寄再醒过来,鼻子间一股清凉的药香,嘴里也有苦苦的参味。掀开帘子一看,他们一群人都在野外的山上,白家祖坟就在这儿。
他想起来自己好像哭晕了过去,可能是睡着的时候别人把他带过来的。
而现在天都快黑了。
正常下葬不需要那么久,可谁让他们一口气要下葬几十口棺材呢?请了一百来个壮劳力也不够用,这边填上一个立好碑放好供果,那边马上又要再填。忙到天都擦黑了,还有几口棺材没下葬。
阿寄牵着老仆的手走过去。
他的爹娘、姐姐、祖父……堂叔公、堂兄……都在这里。
阿寄看着那些石碑,摸了摸眼角,是干的。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山上风大,夜里风更大,早早点着的灯在风中飘摇。狂风如鬼哭,听得人心里发毛。
有几个男人就说不想干了,想赶紧结了钱回去。
以前他们也不太怕这个,可谁让最近怪事多呢。近来就有个传说,夜里出来会碰上一个提篮子的老婆婆,那老婆婆会让人买她篮子里的东西,甭管买不买,掀开篮子上盖的布就会看见自己的人头。听说,只要遇上了那个老婆婆就必死无疑。
他们怎么会不怕?再怎么想要钱,命也是要的。
姜遗光摇头拒绝了:“放心吧,不会出事。先把最后这些干完,做完这些,工钱翻一倍。”
见有人还是想走,他提醒道:“忙完了大家一起回去,在白家一同住一晚,第二日天亮了再回家,不比自己单独回家来的安全?”
这话说得对,那几个想走的看看天色,只好又抄起家伙继续填土。
等一切活儿终于干完,已过了戌时,天彻底黑了。
好在他们人多,带的灯笼也多,一人一盏点亮后半座山头都亮了起来。姜遗光让人清点过人数,确定没人走失以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山下走。
姜遗光走在最后,没有提灯,手中握着铜镜。
人多好壮胆,说说笑笑间,这段可怕的山路也不那么吓人了。走到山下后,许多人都松了口气,说笑声更畅快。
走了没多远,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后边的人纳闷前边的人怎么不走,还没问,前边的人就惊恐忙慌地往后跑,顿时队伍乱做一团。
姜遗光挤开人群来到前面就明白了。
地上躺了一具无头尸体,正是其中一个劳工。而在不远处,站着个犹如风烛残年的枯瘦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头上裹着灰蓝色头巾,面上皱纹如千沟万壑,弓着身子,一身灰扑扑棉衣,整个人看起来又瘦又小,好像轻轻一推就会倒下,怎么看都是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
月光下,这个老婆婆没有影子。
前面的人吓得一股脑往后跑,后面的人听到了跟着往后跑,好在还没乱起来就被近卫拦住了,他们要是自己瞎跑出去才会遭遇不测。而近卫们大多很镇定,这让乱窜的不少人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慢慢回头看去。
然后,他们惊恐地发现,那个监督他们的可怕的年轻人竟一步步往老婆婆走去。
“快让他回来,这怎么行?”有人更恐慌地指着姜遗光,以为他被迷惑了。
一个近卫摇头:“没事的,且看着吧。”
那些人不信,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把人拦下来。又因近卫的话升起些隐秘的期望。
令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那年轻人走到老婆婆面前,他什么事也没有!相反,他竟然伸出手,抓住了老婆婆的篮子!
在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下。老婆婆忽然张开大嘴仰天大啸,满口尖牙,令人毛骨悚然犹如野兽嘶吼般的声响和狂风一道响彻夜空。
再然后……她,她的衣服突然瘪了下去,月光下,变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手里拎着那个篮子,两手一用力,那个篮子就被拧成一团麻花,扭曲的藤条中溢出血来,好像他拧的不是竹篮子,而是一条浸满血的布巾。
众人都看呆了。
直到姜遗光丢掉竹篮,回头示意他们接着往前走,有几人才反应过来。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有高人来了!他们有救了!
阿寄趴在老仆肩头,看着那群人高兴的样子,没有说话,没有戳破他们的妄想。
他们都以为姜公子会留下替他们捉鬼,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凭姜公子的性格他会不会乐意做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情。
就说捉鬼一事……
阿寄总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姜公子的这身本事,恐怕也要花费一些代价吧?虽然他不知道那代价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
回到祖宅后,姜遗光如约安排人让那些劳工睡在白家。
阿寄没有意见,他有意见也没用。
姜遗光知道,等第二天这些劳工回去以后,一定会把今晚的事情宣扬的到处都是,但没关系,他现在正需要这个名声。
他想要知道酆都城里的事情,靠自己打听太麻烦了。不如就让这些人以为他有这身本事并会去捉鬼,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会把酆都城内所有的恶鬼相关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
至于那些人因此会生出什么幻想,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可没答应过什么。
正如姜遗光所想的那样,第二天天不亮那群人就激动地回家了,沿途就开始宣扬白家发生的事。
添油加醋,什么手持灵符宝剑和妖鬼大战三百回合,什么撒豆成兵,眨眼间小鬼尽灭。听上去像编的,可那些人信誓旦旦,发誓自己亲眼见到。
很快,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白家来了一位真的能驱鬼除妖的高人,霎时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还有些人觉得,这高人既然是从京城来的,莫非……他们的祈求被陛下听到了?
一时间,天子庙香火更盛。
越来越多人想方设法要上门拜访,都被拦了,源源不断的拜帖被送进了白家。
姜遗光看得很快。
正如他所料,大家都以为他是奉皇帝的命令来除鬼的,见不到人,那些人就想办法把自己碰到或听到的怪事写在帖子里送来。
姜遗光也因此知道了许多当地怪事。
提篮子的老太太是一个。还有自己在京城时公主给自己看的邸抄里写的怪事——某些人家中挂在架上的衣服会忽然长出两只手,有时那双手也会长到人身上。
还有些比如无缘无故自己响起来的鼓、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的一间寺庙、夜里会出现在街上的一匹凶马,只要看见那匹马就会被它撞死……零零总总,十分多。
但姜遗光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想打听的很简单,要么是多年前自己母亲来到此地时那段时期发生的事,要么是川蜀之地中江湖门派的事。
正如公主所说,巴蜀一带向来神秘,川蜀之地山多水多,又有密林雾瘴,生有无数毒虫,是养蛊的好地方。因为离京城远,也是许多江湖门派的驻扎之地。说起来黎三娘的家乡就在此地,姜遗光带着她的骨灰回来,到现在还没有找地方埋葬。
他也想知道黎三娘身后江湖门派的秘密。
据说江湖各门派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找到一个,总能顺着这条线查到其他门派。
他不仅想查黎三娘,也想找到洛妄和王洛幕后的门派是否在这片土地上也留下过痕迹。
今日的拜帖全都看过一遍,足足装满了两个箱子,可仍旧一无所获。
不急……
他要等年后雪化了才走,在此期间,会有人上钩的。
大年三十一转眼就到了。
这一天下了细密小雪,满城百姓祭灶、打扬尘后,几乎都出了门,准备去天子庙拜一拜。
白家没有人出去。
西苑打扫干净,处处挂灯笼,人人换新衣,见面先道声吉祥。和以往一样,他们依旧不出门,前几日让下人出去采买的食物足够了,于是今日也不必出去。
阿寄想过出去玩,可他一个人玩也没什么意思,遂作罢。
姜遗光倒是给白家仆人连同近卫都放了假,他很和气地说大家忙碌许久,这几日想要出去松快也是可以的。
不料这些仆人和近卫也不肯出去玩。他们可是清楚外面有多少怪事,谁知道在外面玩着玩着命都玩没了?几个和他亲近点的近卫更是直言不讳道为了自己的小命,他是绝对不会出去的。
一群人在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酒有茶,倒也过得热闹。姜遗光不掺合,但要做什么也不管,夜里吃过年夜饭后,一群人聚在院子里,仰头看烟火。
阿寄披着毛绒绒的斗篷,看着看着发起呆来。
他发觉那位年轻公子依旧坐得离他们远了些——倒不是姜公子故意远离他们,而是所有人似乎都有点害怕姜公子,不知不觉间就走远几步。
想了想,他还是走过去。
“姜公子,新年大吉。”他仰头对姜遗光说。
少了以往刻意讨好的意味,好像只是寻常好友碰见了打声招呼。
于是姜遗光也低头回他一句新年大吉。
风有点大,阿寄直接站到他身侧,光明正大地利用姜公子挡风。他脖子上围了一圈围脖,白绒绒兔毛捂得说话含含糊糊的:“姜公子,您以前过年时会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城里看烟花?”
姜遗光摇头:“并不。”
他不怎么过年节,自老姜头死后,更是不再过节日。于他而言,一年三百六十日每一日都一样,他并不觉得某些日子有什么特殊的,值得庆贺一番。只是他也不会特地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阿寄没听到回答并不气馁,而是接着说:“以往这个时候,家里人都会带我上街去。街上很热闹,什么都有,我记得,我每次都很盼着去。”
“但我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见不到他们了。”
一簇烟花在空中炸开,亮起的光照着阿寄幼嫩脸庞,眼神古井无波,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姜遗光没有说话。
阿寄低下头。
和他想的一样,姜公子与常人有异。他早便察觉姜公子比其他人更加冷漠无情,不论遇上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波动。他能发现这点,其中固然有他主动接近的缘故,但姜公子似乎从未想过遮掩。
就如此刻,姜公子只要像其他人一样可怜地安慰他两句就好,他明明知道可以这么做,可他就是不干。
这样一个人……堂叔公到底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他一直打听多年前蜀地发生的怪事,东苑那边也时时寻找。很多年前……姜公子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可他打听的事大多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了。总不可能是他亲身经历吧?
是陛下让他来查的吗?还是说……往事也和他的故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