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末冬的清晨, 老宅内,气氛远比冬日更肃杀,一众人等在大堂中,静得可怕。

少顷, 姜遗光从里屋走出, 手中还拿着一块湿布擦着手上沾上的干涸的血渍。

他刚才在里屋验尸。

当地官府没了以后, 仵作也不知所踪,凶肆、寿财店乃至各医馆的大夫都忙不过来。姜遗光只能自己上。

得知白家发生的事后,赤月教的人就送来了一个同样据说目睹了神像后死去的人。那人看见神像后告诉了自己的妻子, 夜里就没了,眉心正中同样一道凹痕。

“如何?”见他出来,一个近卫忙问。

姜遗光摇摇头:“两人都没有其他外伤,一个像是被吓死,一个被冻死。除了眉心的刻痕一模一样, 其他看不出什么。”

近卫们犯了难,这时在外打听的赤月教教徒也回来了。自从他们教主和姜遗光达成交易后,教众便遵循教主意常往白家跑。白家老仆很看不惯他们,可又没办法, 姜公子和小主人都没发话, 只能忍着。

赤月教教众常年和诡异打交道,比普通小老百姓知道更多, 他们大多数人对姜遗光也是又敬又怕。

此时一个教徒便说:“俺们几个兄弟打听过了,外面那些人也一样,怎么没的都有, 就是两条眉毛中间让人划了个口子, 看起来像个眼睛。”

说着他举了几个例子,卖油的打猎的扛棒棒的走街串巷卖杂货的, 还有在家绣花的大小姐、街头卖辣子豆腐的婶子等等。死法各异,若不是眉心正中有一道口子,谁也不会把他们想到一起。

“这些人生前都去过二王庙吗?”阿寄问。教徒道:“咱打听过,大多都是去过的,还有些就是听说怪事以后经过二王庙站在门口看了看热闹,没进去。”

阿寄道:“这些日子阿义叔一直在家,哪儿也没去。”

他们面面相觑,都生出了某个不妙的猜测。

他们昨晚正好议论了二王庙怪事,那时还有阴风吹过。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他们岂不是也有危险?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姜遗光。

那一日,他们所有人都议论了此事。

姜遗光终于道:“这几日别再出门,我会想想办法。”

听了这话,他们才放下心来。

外面闹得更大了,大家似乎都发现了二王庙的古怪,哪怕没进去只是门口看看,或者和别人说了说都会招来杀生之祸。

越来越多人见到了巨大的、徘徊在家门外的怪像。

与此同时,也有越来越多人想起了据说住在白家的高人。向白家送礼,每天都有数十人挤在白家外的小巷子里送礼、磕头,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是道士?是和尚?还是其他门派的什么人,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可以救命。

姜遗光不让其他人出门,自己在白家上下走了一圈,又出去打听。

想见他的人很多,见过他的人没几个。姜遗光走访数十户人家,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那些人死前都说见到了巨大的影子,又说两只眼睛中间有一条竖着的第三只眼。

既然见到的是影子,为什么会看到眼睛?难不成影子也有眼睛吗?

只可惜亲眼见过的人都死了,他们家人也说不上来。

姜遗光跑了一天,天黑前,来到城中的二王庙外。还没到近前就看见庙外围着一大群举火把的人,有些手里提了东西,凑近后,发现那些都是柴禾木炭等等。两拨人吵吵嚷嚷,姜遗光听了一会儿明白了。

一群人想把二王庙烧了,再选良辰吉日重新盖一个,另一部分就道平日二郎真君保佑诸多,现在就因为一两个恶鬼就要把庙烧了?还有些则在担心烧了庙神仙会发怒,到时候日子更不好过。两拨人吵嚷不休,但都默契地没敢靠近庙门。

天迅速黑了下来。

两拨人吵着吵着也发现了这点,怕得厉害,不知人群中谁先提了一句回去,便慢慢散开了。

姜遗光眼尖地发现第一个喊出要走的是个看上去年过半百的中年汉子。他看起来……不像其他人那样真切地恐惧,虽然他也仿佛很害怕似的,可姜遗光能感觉到,他并不害怕。

人群中还有几个同样和他不太害怕的人,在那人开口后跟着附和,不然其他人也不会这么容易罢休。

他悄悄跟了上去。

那几个人离开人群后,和其他人一样往回走,看起来毫无关系,只是各走各的,但很快这几个人就在一座小院汇合了。

姜遗光悄悄潜伏在房顶,底下的人并未察觉,确认四周无人后就开始商量。

大约因为四下无人,这群人说了很多,可惜他们说的话姜遗光听不大懂,他这几日四处打听勉强学会了些川蜀地方言,但这几个人说话声音又低又轻,听上去根本不像当地人的口音,只有偶尔才冒出几句当地方言。因而姜遗光听得很是吃力。

但有一点他听懂了。

这群人是同一伙的,应当来自同一个族群,他们阻止那些人放火烧二王庙并不是因为害怕神仙报复——应当说不全是,他们更像敬畏着某个神明,所以不愿意看见二王庙被毁。

他们信奉二郎真君?姜遗光感觉不太像。

这群人商量了半天,姜遗光还是听不太明白,只能暗暗记下。等人散去后,他也折返回白家,此时已是深夜,白家人大多还没睡,听到他回来十分高兴,总算梦安心歇下。

第二天,姜遗光就此事问了众人,尤其是厚刀鬼。他在此地生活多年,了解会比其他人多些。果不其然,当他模仿出昨晚那些人聊天的几句话后,厚刀鬼立刻就听了出来。

“这不是当地人的话,这个口音应该是北边一点的一个什么什么族……那个族住在山里,人多,也不排外,老朽当年经过还认识几个当地的朋友,就是过去太久……老朽实在想不起来名字了。”

姜遗光:“你还记得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吗?”

厚刀鬼点头:“记得些,从酆都出去一路往北走,一片山都是他们住的地方,不过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那儿。”

厚刀鬼的小女儿刚被救回来不久,身子虚弱起得晚,来晚了只听到后半截,不过在听到她父亲不经意间复述了一句话后,惊得睁大眼睛:“这不是阿瑶家乡的口音吗?”

厚刀鬼:“阿瑶是谁?”

小女儿忙道:“是孩儿下山时认识的一位好友,她教了我不少家乡话。所以孩儿才能听出来。”

厚刀鬼心中一喜,急忙追问,只可惜小女儿懂的也不多,只知道她那个朋友住在门派山脚下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她看上去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蜀地异族多,那个村没什么不一样的,村民们种地的种地打猎的打猎,她没放在心上,所以从来没问过阿瑶属于哪个族群。

姜遗光问:“这些你能听出是什么吗?”说着他复述了几句昨晚听到的话。

小女儿一句句译给他听。

“不能再让这些人继续放肆了,明天这些人肯定还会来烧庙。”

“明天怎么办?没有官府了,没人管事。”

“不然回家把大家伙都叫来?不能让他们烧了庙。”

“人太多被发现了不好。”

“不只这里的二王庙,其他地方也要人手……”

“别说二王庙,族里也有……”说到一个词的时候,年轻姑娘犹豫一下,琢磨着道,“这个词我记不清了,就记得是个很不好的词。”

这个词她只听过一次……女孩陷入了回忆中。

那时候她去好友家中做客,好友家人不在,只有阿瑶一个人招待。等阿瑶去做饭时,门外忽然来了个喇嘛探头往里面看,说了一句他们家有“恩司那吉”,阿瑶在厨房听见这个词,气得冲出来破口大骂。

姜遗光复述一遍“恩司那吉”,念起来有点绕口,问:“是这个?”

女孩点头,不安地问:“不然我想办法去问问?”

她就见眼前的年轻公子神色温和了一些,虽然他没有笑也没有什么变化,但看起来就是好像温和了许多,这让她不由自主顺着对方放下心来。

年轻公子道:“劳烦你多想想办法,如果问不到也没事,自身安全要紧。”

她晕晕乎乎就答应了。

姜遗光没有瞒着其他人,白家该在场的人都来了,一切谈妥后,阿寄望着姜遗光离去的背影,犹豫一下追上去问:“公子,您真的要……要插手吗?”

他感觉姜公子不像这种人啊,就是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姜遗光反问他:“你不希望我管吗?”

阿寄连忙摇头。谁知道那东西什么时候会把他也害死?他当然巴不得姜遗光能把那些鬼东西都收服了,不过对方真这么做以后,他反而感觉不安心。

姜遗光破天荒解释:“赤月教的人不敢杀你,最多废去你的手脚。鬼怪却不一样。”

阿寄站在原地,摸上自己断肢,伤口仍隐隐作痛,不禁哑口无言。

厚刀鬼的女儿随了母姓,姓元名靖一。元靖一领着姜遗光找到门派下的小山村,村里人已不多了,她那位好友阿瑶早就不知所踪,据说是某天起来以后人就不见了,村里人到处找也没找到。

元靖一来不及难过,先问了以前见过的一位老伯几句自己拿不准的话的意思,那老伯家里也没人,见到两个和善出手阔绰的年轻人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不料,当元靖一试探地说出“恩司那吉”一词后,老伯顿时神色大变:“你从哪里听来的?!”呸呸呸三声,又拿出扫把打开门往门外扫然后紧紧把门关上,像是扫除什么晦气东西似的。

姜遗光听不太懂也看懂了,和吃惊的元靖一对视一眼,元靖一还要再问,老伯怒骂着把他俩赶了出去。

元靖一十分不好意思,她明明想报答救命恩人的,怎么反而让恩人一起出丑了?

姜遗光并不介意,只把老伯叫骂的几个词完完全全复述一遍,问道:“他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元靖一艰难道:“大概就是说灾星、瘟神,引来不祥的人……这几句话差不多都是这么个意思。当然!肯定不是说您!”

姜遗光不置可否,道:“没关系,这么看来,恩司那吉应该是他们一族中十分不祥的一个词。”

所以连提都不能提……

元靖一不知现在该怎么办,看着姜遗光,就见后者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

“元姑娘,你见过那位阿瑶姑娘的全貌吗?”

元靖一不解:“当然见过,为什么问这个?”

姜遗光:“不,我说的是全貌,她的整张脸,你见过吗?”

元靖一糊涂了:“什,什么意思?”

姜遗光点点自己的额头:“我发现,他们所有人都遮住了这里。”

或是头发放下一截,或是头巾、帽子、斗笠,冬日戴这些并不奇怪,所以姜遗光起初没注意。刚才那老伯也裹着头巾,但他愤怒推搡时不小心把头巾蹭歪了一点,露出额头正中一点黑色墨渍。

被姜遗光一说,元靖一不禁回忆起来。

然后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阿瑶摘头巾的样子。

每次见面,不是包着头巾就是戴斗笠,或是戴一条抹额。她以为这是什么习俗,从来没问过。

包着的额头……最近死去的人……元靖一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不,不会吧?”

姜遗光:“兴许只是风俗而已。”

元靖一感觉没那么简单:“真只是风俗的话也不必遮得那么严实吧?我和阿瑶不说亲姐妹也差不多了,还在她家留宿过,就这也没见到。”

可能……可能是某种忌讳。元靖一心想,比如额头上的东西不能被外族人看见,否则就会有灾祸什么的?

姜遗光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没走远,二人齐齐扭头,回望那扇小小的木门。

蓦地,里面传来“砰”一声响。

阿伯摔倒了?

元靖一急忙折返回去,推开门就看见阿伯倒在地上,两眼紧闭。吓了一大跳,冲上去摸摸脖子又摸鼻息,见还有气才放下心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了?”元靖一不解。

姜遗光从门边慢慢走来,趁元靖一低头时手腕一翻收回了什么东西。元靖一没发现,只听到对方的声音:“谁知道呢?年纪大了,走路不稳当吧。”

“也不会突然摔成这样吧……”元靖一嘀咕,不好说出猜测。

两人扶着人上床。

元靖一想起了刚才的猜测。

会不会……真的是她猜的那样?

她看一眼姜遗光,目露询问。

姜遗光没有说话,对她微微点头。

鬼使神差的,她扯下了阿伯额头上蒙着的头巾,旋即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额头上,刻了一只竖立着栩栩如生的眼睛,似乎在阴冷地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