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忆柳心惊胆战了好几天, 见没出什么事,胆子又大了起来。
她对姜遗光说:“我向上面禀报了,看来也没什么嘛。”
姜遗光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全都说了?”
其实他第二天就看到了卷宗,顾忆柳的描述可称事无巨细。
顾忆柳笑道:“是啊, 你不是也全部说了吗?”
姜遗光意有所指:“我没有发誓。”
顾忆柳脸青一阵白一阵, 她……她其实真的觉得没什么, 反正都离开了死劫不是吗?可是姜遗光几次三番提醒她,这让她也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
会不会……真的……
不不不!
顾忆柳甩甩头,决定等过两日就去天子庙上柱香。
天子保佑, 皇城底下有龙气镇守,她又从镜中离开了,这誓言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只是姜遗光太小心了而已……对,肯定是她想多了。
卷宗记录好后就要送去印刷,再送到藏书阁, 印好以后顾忆柳还特地去看了一眼,大约姜遗光的影响很大吧,才放上去一天就多出了不少批注。
而这件事,也终于引起了上面的注意。
陛下似乎是想找到乱时之山与真正的桃花源所在。
并非镜中的地点, 而是镜外的, 真正存在世上的桃花源,以及能够搅乱时间的乱时之山。
九鼎一事已被众多入镜人所知, 顾忆柳也清楚,九鼎据说是上古神物,鼎上的花纹是具有威能的阵法, 每尊鼎的威能还不一样。
莫非乱时之山中也藏着其中一尊鼎?因为有鼎的存在, 才能让时间紊乱?
好像不是不可能啊……
不光顾忆柳一人这么想。
如今了解乱时之山的人不多,这次死劫只有她和姜遗光活下来了, 姜遗光……大多数人不太敢套近乎,于是这群人纷纷找上顾忆柳。
顾忆柳起初还有点受宠若惊,有问必答,很快就觉得烦了,问过近卫后,干脆躲到了园子里来。虽然姜遗光三天两头不在园子里,但外人不知道啊,总算得了个清静。
她躲了,外面波澜却丝毫不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据说陛下真的在组织大军,要找到乱时之山。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就算躲到园子里也不得清静了,这些入镜人不敢擅闯园子,但人人都有辞不掉的人情,有些借着以前人情送过口信来,姜遗光可以置之不理,顾忆柳就更加烦恼了。
不过姜遗光的悠闲生活没有持续太久,这一日,一个叫他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姬钺一来直接挥退其他人,直截了当问姜遗光:“第九尊鼎是不是在桃花源?”
姜遗光反问过去:“我在镜中也没察觉有第九尊鼎,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有第九尊鼎?”
姬钺一噎,摇摇扇子笃定道:“自然是上面的意思。”
姜遗光这些日子忙着为骊山、酆都白家,和他从长安带回的黎三娘故人门派一事奔走,又忙着了解过去一年发生了什么,还真没怎么顾得上这事儿。
姜遗光就亲手替他倒杯茶,推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过去一年,为何有如此大变化?他还记得入镜前自己正在追查流落到江湖上的两尊鼎。
是的,他可以确定,九鼎之中至少有两尊掌握在江湖门派手中,却不知在哪个门派。
他大张旗鼓地放出黎三娘这只鱼饵,就是想多钓些大鱼上钩。
姬钺本来是想套他的话,却被抓了壮丁,只得耐心替他解答。
他身在皇家,知道的更多些。
皇室有许多不传之秘,其中之一名花瓶姑娘。这类秘法有些像巫术,也像借助鬼怪之力,总之,花瓶姑娘彼此间心灵相通,只要花瓶不碎便能长久存活,是很好的情报来源。但也因制作不易,能打探到的消息有限。
但现在朝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花瓶姑娘能脱离瓶身下地行走,数目也大大增加。很快朝廷就得知了国内各处地域的古怪,从中找到很可能藏着九鼎的地方,以清剿反贼的名义派兵前去,很快就收回了许多宝鼎。
只有最后一尊遍寻不得,据花瓶姑娘们说,这尊鼎远离尘世,需要有缘人寻找,方能得之。
姬钺说完上上下下打量姜遗光:“我看,没有人比你更称得上有缘人了。”
姜遗光陷入深思,很快摇头:“只可惜,不是我。我并不知道桃花源在哪儿。”
“当真?”姬钺不信,“别怪我没提醒你,隐瞒这件事对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一点好处。”
“从古至今那么多朝代寻求镇鬼之法不得,只有当今陛下即将成功,你不要因为过去的恩怨在这时谈条件,要真能让一切终结,到时你想要什么没有?”姬钺的口吻充满蛊惑。
姜遗光还是摇头:“不论你信不信,我对所谓桃花源的确没有印象,我记得里面发生过什么,可我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
他张口就来:“此事并非我所愿。可能……我不是那个有缘人吧?”
姬钺目光带了审视:“你当真不记得?”
姜遗光摇头:“不记得。”
“离开死劫的有两个人,你们为何都以为有缘人是我?”
他就差明着说去找顾忆柳问了。
姬钺见他油盐不进,怎么试探都说不记得,也失了耐心,随意拱拱手走了。
到他这个位置,有些事不去打听也会不断传到耳朵里。
那个有缘人的确是顾忆柳,她还记得自己走出桃花林时,远远望见了一座山,山顶边露出半截飞起的屋檐。
近卫根据顾忆柳的描述作画,反复修改后,终于画出一副很接近顾忆柳记忆的山景。上面让人去查,又把画给姜遗光看。
姜遗光接过画,认真审视一遍,闭目微微思索,还是摇头。
“实在抱歉,我并无印象。”他语气诚挚,听不出一点虚假。
那些人有些失望地离开了。
顾忆柳风头日盛。
姜遗光反而低调下去,很少出门,只专心在园子里钻研古籍或潜心习武。
沈长白时常来与他切磋,二人武艺皆有长进。
倒是凌烛来的少了,他在京中游走,似乎是奉上官之命教导入镜人们。
如今他在入镜人中的名气丝毫不亚于姬钺和姜遗光,前者有个宗亲身份,已过十五重死劫,后者还占了身世诡异的份,凌烛却是既年轻又手腕高,交游广阔,和谁都能说得上话。他在得知九鼎内情后对陛下更加忠心,做这份差事再合适不过。
邬大人被派出京办事,去的地方正是骊山。她得知姜遗光平安离镜,连忙送了信来。陈姑娘也送了信。
邬大人的信没什么出奇,只让他好生习武不要懈怠,还指点他若是习武中遇到什么不通的可以去问哪些人,另外还透露了他这次可能会在京中有个不错的位子。
陈姑娘送的信就有些不一般了。
她一直在骊山,知道的比别人多,密信中特地提到了赤月教。
许多地方都因为鬼怪作乱,官府形同虚设,官员死伤惨重,陛下并未置之不顾,而是又新选了一批官,派众多入镜人及近卫下地方护送。这些入镜人出京也不亏,在地方上时,当地官员还得求着他们保命呢。
这事虽然处理得很快,可到底给了底下人不少可趁之机。赤月教就是这么混进去的,他们无端出现在长安城,人数不少,且并非以赤月教名义出现,而是化整为零,扮做农夫、渔夫、游商等等,如过江之鲫混入城中。
等上头官员上任,这些人早就和当地百姓们不分彼此了,查都没法查。
陈姑娘让他在京中也查查是否有赤月教作乱的手笔,她觉得赤月教的目的很不一般,不是单纯为了造反,而是同样剑指九鼎。不然,他们为什么一直追查诡异之事?
除此外,陈姑娘还送来了一样大礼——
当年宋珏找到的几尊鼎上的阵法。
阵法这种东西和其他不一样,要学只看人天赋。书画文章等等即便天赋不佳,通过苦练总也能学个差不多。唯独阵法一道,没有天分的人即便把易经八卦奇门遁甲背得滚瓜烂熟,不懂还是不懂,即便给了阵图也不一定能看懂。
所以懂阵法一道的人才一直很紧缺。
因姜遗光与宋珏是母子,陈姑娘就想着让他试试。
姜遗光收了图纸,一头扎进园子里钻研,谁叫也不出来。
他总觉得京中的势头有些古怪,决定避一避。
除此外,出镜后的一系列事都让他觉得古怪,顺利得过分,幕后似乎有一只手在推动。
可会是谁在幕后做推手?
谁能将这么多人全盘算入局中?
那位陛下吗?亦或是……
桌上放着陈姑娘的信,姜遗光自然想起了曾在骊山的经历。蒙坚、蒋大夫、秦亘……
秦亘对他的恨好似毫无缘由,他只见过自己一次就早早将他视为了必除之人。秦亘自述认为他有害,故而下手,陈姑娘又说起秦亘与他母亲宋珏的恩怨,但这些在姜遗光看来都不足以让秦亘这么做。
换句话说,秦亘对朝廷忠心耿耿,不可能会无缘无故视自己为眼中钉。
除非……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除掉自己。
是幕后有人指使?还是他得知了某些自己不知情的消息?
姜遗光决心查一查。
他给陈姑娘去信后就一直安静等待,但不久后,一道旨意打破了春日园林的平静。
……
“陛下为何突然降下这道圣旨?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姜遗光没有一点喜悦。
他觉得更古怪了。
“也不必把事情想太坏,陛下早就想嘉奖你了,如今不少入镜人都得了赏,也该到姜兄了。”贾历文说道。
桌面上,明黄的圣旨放在那儿,除了姜遗光外,屋里几人面上皆露出喜悦艳羡之色。
姜遗光看着圣旨……
就在昨天,陛下突然封姜遗光为禁军正四品都统,领三千军,赐官宅一座,黄金百两,伴随圣旨到来的还有不少赏赐。
——和一把尚方宝剑。
宣旨太监脸上笑开了一朵花,道,陛下特许他领兵后,可以督百官,必要时准允“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官儿,禁军都统也不少,个个都是武官出身一步步走上来的,姜遗光在入镜人之中非常有名,可不代表在朝堂上有人听过他的大名,在别人眼里,他就是走大运一步登天之人,难免有人心生嫉恨。
官场杀人,未必用刀。
所以陛下特赐他一把尚方宝剑。
几乎是明晃晃告诉他,只要是他怀疑之人,便可杀之。
也相当于将入镜人这一隐藏在朝堂阴影下的群体摆到了明面上。
原先陛下让入镜人跟随地方官上任时就引起了波澜。许多人稍稍一查就能查到,每个官员身边都有二三陌生人随行,并非奴仆,地位还很高,隐隐排在官员之上。
但那毕竟不是明面上的,去地方上任的官员也被警告过这是朝廷派来的高人,不敢透露他们的身份。
所以那些人怀疑归怀疑,有些聪明的猜到了什么也不好说,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今天这道圣旨是什么意思?
陛下改主意了?
最要紧的是,陛下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姜遗光还在反复思索,凌烛笑着说道:“如今鬼怪大举入侵,人心惶惶,入镜人必须站出来了。不光是你,我等都要下场了。”
“入镜人身份隐瞒也没有必要,只需隐瞒山海镜便好。”
入镜人平常就是这么做的,隐瞒山海镜的存在,让常人以为他们有法术什么的可以捉鬼驱邪。
看姜遗光还是若有所思,凌烛安慰道:“不必担忧,依我之见,九鼎一事宋夫人功不可没,陛下很可能将她的那份功劳记在了你身上。”
众人恍然大悟,这样一来就合理了,他们以为姜遗光会认为靠着母亲的功劳丢脸,连忙七嘴八舌劝慰起来。
“男儿总要建功立业,你如今有了这统领位置,等鬼怪一事解决,更是前途无量。”
“母子连心,宋夫人泉下有知也只会替姜兄高兴。”
姜遗光环视他们一眼,忽然扬起一抹笑:“诸位多虑了,我只担忧自己年纪轻,见识浅,难担大任,要是耽误了陛下大计,万死难逃其咎。”
凌烛劝道:“长恒何必妄自菲薄?陛下任命你自有考量。”
地方上的鬼怪控制住了,京中的鬼怪自然也要处置,可京中乱了这么久,谁知道满朝文武的皮囊底下会不会是一具恶鬼?
姜遗光就是陛下选出的一把最锋利的刀,用来斩杀藏在京中的鬼怪。
凡有恶鬼顶替京官、为祸京城……这类恶事,只要他认定了某人是恶鬼,他就可以先斩后奏。
入镜人中,也只有他能做到。
凌烛、容楚薇或者姬钺等家世显赫的,免不了因为家族关系束手束脚,比如他要是发现有位世叔是恶鬼,杀还是不杀?杀了总会被人迁怒上。
其他身份低的,面对高官要么底气不足,要么杀过几次后渐渐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入镜次数多的戾气过重容易有失公允,入镜次数少点的,又怕压不住阵,不敢动手。
凌烛把几十个有名的入镜人都点了过来,最后拍拍姜遗光的肩:“既然陛下信你,你好好干便是,不必担心鸟尽弓藏。”
姜遗光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谢。”
众人离开后,姜遗光摸着那把尚方宝剑,缓缓拔出。
宝剑锋利,还未开刃。
他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从离开山海镜后就一直隐隐藏在心里的诡异感终于展露。
休息三日后,姜遗光便走马上任。
朝堂上不得携带武器。
今天多了个例外。
天子坐高堂,堂下文武百官齐齐躬身行礼,再抬头时,面前多了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禁军统领甲胄,样貌极为出众,手持轻弩,袖里藏箭,腰间配一把长剑。
不必说大家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各种目光在他身上转来转去。
第一天他就当众射杀了一人,此人为礼部侍郎,两鬓已经斑白了,他看上去不知入镜人内情,上前就劝陛下收回成命,并弹劾某禁军统领带兵器上殿。
他还没说完,一支箭直接扎进了他的喉咙。
那位新出炉的禁军统领提住他的脖子,向陛下行礼后,将已经断气的老大人带了出去。
满朝死一般的寂静,旋即爆发出更激烈的争吵,更有老臣老泪纵横撞柱,道耻与此人同殿。
陛下却压下了所有人的弹劾,少顷,那位禁军统领竟如入无人之境般又进入了大殿。
这回他带走了七八人,反对他的和没出声的都有。
陛下仍旧袒护。
渐渐的,没人弹劾了,他抓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的确如所有入镜人想的那般,近乎不近人情的冷漠,不论任何人求饶、贿赂都无动于衷。而他也的确没有错抓一人。
被他盯上的,都是不该留在人间的亡魂。
这让陛下更加信任他。
一年过去,他手里的兵马多了三倍。
人人都怕他,敬他畏他,想着怎么讨好他,要害他、反对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他收到的礼物越来越贵重,官职越来越高,名气日益响亮。
除此外,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各地诡事不断减少。
白日他随陛下一起上朝,夜里便和人专注钻研阵法,时至今日,骊山地宫外的阵法破解进度也快完成了。
只差最后一步,即乱时之山中的阵法,只要能找到最后一尊鼎,就可打开最后的秘道。
顾忆柳常来看他,两人渐渐熟络,脸上笑容渐多,问起时,她只说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心愿已了,就算现在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不过顾忆柳没有死。
好像随着鬼怪消失,死劫变得没有以往那么难,在镜中死去的人越来越少。
后来,姜遗光又迎来了自己的一重死劫。
不算太简单,也没有那么难。他又渡过一重死劫,再有一次,便和姬钺持平了。
姬钺至今没有过第十六重,但他也笑着说,若有一日鬼怪肃清,天下太平,他亦死而无憾。
说这话时,他一脸平和安详。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如初升朝阳,蓬勃充满希望。
时光如流水,又是两年过去,一个令人震惊的好消息传来。
——乱时之山,终于找到了!
听到消息后,姜遗光主动向陛下请缨,要求前往。
陛下起初不允,想让他坐镇皇城,姜遗光几次请求,最后辞官相求,陛下勉强答应,脸色很不好看。
不少人以为姜遗光失宠,或欢欣鼓舞或忧心忡忡,天子却又赐下诸多宝物,并当堂赞其忠勇无双。
陛下来这一出,其他人就知道他发火归发火,对姜遗光的信重丝毫不减。
于是想趁机混水摸鱼的也消停了。
*
“姜公子,你为什么也要跟来?听说……”前往乱时之山的路上,顾忆柳十分疑惑,左看右看后贴近姜遗光耳侧悄悄道,“听说陛下不高兴了。”
她有些为姜遗光担忧:“就算陛下宠信你,你也不能违背皇命啊。”
不知道是不是姜遗光执意前来的缘故,陛下派出的入镜人比原来多了好几倍,其中不乏姜遗光熟识之人。
姬钺原本也要来,但在不久前他突然入镜,这是他的第十六重劫,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
近卫趁机问姜遗光是不是留下,这样等姬钺出来他就可以马上知道死劫中发生了什么。可他还是拒绝了。
姜遗光不答反问:“你又为何而来?”
顾忆柳笑着说:“只有我还记得乱时之山,我当然要来,否则谁给你们带路?”
如今的顾忆柳意气风发,隐隐有自满之意。
姜遗光不记得乱时之山,她记得,姜遗光忘掉的桃花源,她也记得。她才是那个桃花源的有缘人。
想起三年前的死劫,再回想起如今的自己,她感慨道:“就是不知,这真正的乱时之山和我们在镜中见到的乱时之山是不是一样的?桃花源中是否真有人居住?不不不,说错了,应该说,这世上是否真的有桃花源?”
姜遗光不置可否:“我不知道。”
他没有和顾忆柳攀谈的意思。
这几年下来,不论谁要和他拉关系,他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有些人怀着好心接近,更是被他出言羞辱,从而恨上他。
到后面大家反而习惯了,私底下谈过后都表示理解,他就是这种性子,要是他和哪个走得近点,陛下反而不敢放心用他。
所以不论他如何冷脸,其他人仍旧热情如故。顾忆柳没在意他的冷淡,打趣道:“别老冷着脸嘛,姑娘家都被你吓跑了,再这么下去,岂不是只能孤独终老?”
放在以前顾忆柳可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情,现在时局稳定了,她又有权有势,钱财不缺,就动了心思,和好几个年轻俊俏的男人保持联络,十分快活。
她听说给姜遗光送美人的不少,全都被他赶跑了。有些官家千金小姐、京城名妓、乃至清秀少年想要制造些偶遇投怀送抱什么的,也都被他吓跑了。
甚至有一回,他还杀了两个想给他下药的女子,血淋淋尸体就挂在酒馆门口。自此,再无人敢接近这位禁军统领,也无媒人胆敢与他说亲。
姜遗光面无表情看她一眼,一抖缰绳,马载着他“希律律”地跑到队伍前方,把顾忆柳甩在身后。
顾忆柳一噎:“你!”还想说什么,姜遗光已经跑远了。
顾忆柳有点气闷,转眼一看,其他入镜人聚在一起高兴地说着什么,便调转马头过去,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说起来。
乱时之山位于湘南,距离京城少说一旬路程。人多,走得就更慢了,等大军到达后,已近深秋,山中又湿又冷,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雾气和水珠打湿了枫叶,深深浅浅的枫红从山脚一路燃烧到了山巅。细看下,漫山红叶中竟还夹杂着几株娇艳的桃花。
赵瑛呵出一口雾气,奇道:“这就是乱时之山吗?”
自从姜遗光任禁军都统后,就和所有人都断绝了来往,赵瑛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不过在人多时还是顺势和姜遗光保持距离。
所以这会儿她问的是顾忆柳。
顾忆柳一见就愣住了,带有几分恍惚:“是……这里肯定是乱时之山!和我见过的一模一样!”
这么久过去,她都以为自己快忘了,可一见到这山,记忆鲜活得仿佛就在昨天。
确认无误后,大军进山。
顺着山下小溪一路往上,尽头长着一大片茂盛桃树。大多桃树叶子都掉光了,挂满白霜,偏偏其中几株依旧盛放,桃花灼灼。
众人惊叹不已。
到了桃花林尽头,这里便没路了,天将将擦黑,商议后选定一处扎营。
终于能见识到传说中的乱时之山和桃花源,众人都十分激动。
唯独姜遗光更加冷淡。
望着远处群山在夜色中起伏的影子,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其他人不以为意,只当他性格如此,恭喜过顾忆柳后又来恭喜他,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庆祝,有些喝着喝着,忽然大笑落泪,放声高歌。
他们太高兴了。
只要解开这座山的谜,就能解开九鼎之密,打开骊山地宫……
到那时,天下动乱平歇,不再有恶鬼作乱,生者享盛世太平,逝者得安宁。
怎能不让他们热泪盈眶?
是夜,月色正好。
姜遗光拉开营帐走出去,营地中静悄悄,放纵后的人们大都睡熟了,他没有一点睡意。
星光璀璨明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一步步走在山风中,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上来。
正是顾忆柳。
顾忆柳一肚子话憋了很久,趁姜遗光独自出现迫不及待地问:“姜公子,您到底在想什么?”
“找到了乱时之山,一切都要好转,您不高兴吗?难道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危险吗?”
姜遗光看着她:“你真的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
顾忆柳一怔:“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以为姜遗光还要回避,快走几步追上去,拦在他面前不让他走:“别走,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姜遗光扯出个冷笑:“三年时间,你我都被蒙在鼓里,偏偏还觉得这虚假的日子过得快活,和井底之蛙有什么区别?”
顾忆柳听出是在骂她,眉头一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就不能直说吗?”
姜遗光:“我向你直说过几次,但你已经蠢到听不进去了,一味沉浸在梦中。”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我等了很久,总算等到了这个机会。”
“你说的有一句不错,一切该结束了。”
顾忆柳回想后更恼怒:“什么说过几次?你说过什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年了,顾忆柳没有太大变化,喜事连连令她每一日都容光焕发。姜遗光变化却极大,他长高了不少,面容更加坚毅,脸上残留的少年柔软线条一点不剩,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大人。
所以这两年向他示好的男男女女们也不光都是冲着权势。
顾忆柳气势汹汹盯着对方面容,很快想起当初桃花源内的惊险,半晌,恼怒又变成了怀念。
等等,她好像想起来了?
姜遗光似乎的确提过几次,说什么……什么假的?他们还没有离开?
当时她只觉得姜遗光在说胡话,就没有放在心上,后面姜遗光就没有再提起。
“难不成你还觉得我们在镜子里?”顾忆柳感觉很不可思议,高声道,“姜公子,我们已经从镜中出来了!不是假的!你凭什么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都说入镜十重后会出点问题,我看你就是太疑神疑鬼了!这三年来陛下对你的爱护,还说要帮你的老师平反,其他人对你那么照顾,你做了什么都能体谅,还有赵姑娘,她对你那么好,你要什么都答应,这些你都要当做是假的?”
顾忆柳越说越气:“怪不得!我以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是铁打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根本就没长心!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假的。”
姜遗光冷冷道:“为什么不能?”
“假的就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你愿意做这个梦,可我不愿意。”
他和顾忆柳提过几次,可不论怎么说对方都不在意,总是答非所问,写在纸上,对方也完全不肯接受,两人总是以大吵一架作为收尾。之后他就不再说了。
两人争吵声吵醒了其他人,好几人纷纷掀开帘子走出来。
赵瑛来得最快,披着薄斗篷小心靠近,惊讶又担忧:“顾姑娘,善多,你们怎么站在那儿?多危险啊,快下来。”
顾忆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随着姜遗光来到了山崖边,再往前几步就是不见底的深渊。她当即吓出一身冷汗,瞪姜遗光一眼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却被对方拦住。
“他们都是假的。”姜遗光说。
顾忆柳怒道:“我看你才像假的!你是不是被鬼魂吓破了胆?日子过得舒服点反而怀疑这怀疑那?”
赵瑛劝道:“顾姑娘,你说话别这么重,善多他就是这个性子,不是故意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凌烛也道:“是啊,大家都是同伴,一起出生入死过,有什么误会先下来好好说。”
其他人跟着七嘴八舌,都是替姜遗光说话,劝顾忆柳别再说话刺激对方,姜遗光不是故意的等等。
顾忆柳向远处一指:“你看!所有人都关心你,你却只当成假的?”
那些人脸上都带着真实的关切。
姜遗光却突然笑了出来。
“假的就是假的。”
“我对他们冷言冷语三年,从没主动说过一句话,没有和他们主动来往过一次。真是难为他们居然还能这样想方设法关心我。”
顾忆柳怒道:“因为他们不像你一样没长心!他们把你当好朋友,你把他们当什么?”
姜遗光:“以前不过利益相交,如今被我苛待反而成了真朋友?”
赵瑛急坏了:“你们到底在吵什么呀?善多,你到底怎么了?”
姜遗光却看着她:“你不是真正的赵瑛,除了顾姑娘,你、你们……”他挨个指了一圈,“你们全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是假的,三年时光也是假的,顾忆柳,我们仍然在三年前的死劫中,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太了解这些人了。
若是为了利益,这些人倒也能坚持三年面对冷言冷语,可他们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有什么是值得这群人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讨好自己,关心自己?
因为友情?
那更荒谬了。
这群人对他的关心、体贴、照顾的确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的。可他并非没有见过真正的友情,如果是黎恪在此,他一定会在自己故意出言羞辱时发怒,怎么可能会像他们一样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都一味纵容?
不论他怎么做,这群人都只会向着他,因为只有假的感情才不会被破坏,对比起来,后者假得可笑。
第一年,他当着凌烛的面杀了一位他关系不错的族兄,凌烛只是难过了一会儿就庆幸他发现得及时,没有危害其他人,之后就迫不及待将这件事当做他的功绩报上去。
事后提起,不见半点迁怒。
从那时起,他心底的怀疑终于确定。
“三年前的桃花源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我们逃离桃花源,离开山海镜,不过是死劫给予的假象。这三年顺风顺水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桃花源。”
权势,名声,金钱,美色……朋友体贴,上官照顾……许多人终其一生追求的都摆在了他面前予取予求。
这才是真正的桃花源。
这番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炸的顾忆柳脑子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她发现自己居然不知如何反驳,求助地望着远处几人,那些人纷纷开口。
“善多,你胡说什么啊?你是不是魔怔了?怎么会以为还在死劫里?”
“姜公子是不是累着了?还是被什么给迷惑了?”
“善多啊,我看你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凌烛一脸恨铁不成钢,“平日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自误?”
姜遗光没有搭理他们,继续说:“我试探了很久也不知该怎么离开,只好假装当做接受了这一切。”
但他认为死劫不会把他们困一辈子老死在镜中,它一定会有一条隐藏的生路。如果没有抓住机会,这条生路就是他们的死路。
“到现在,整整三年过去,我终于等到了生路。”
“顾忆柳,你这三年当真没有半点怀疑?”姜遗光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竟令顾忆柳不敢对视。
真的……没有一点怀疑吗?
失踪多年的哥哥,怎么就突然有了消息?被她顺利带了回来?
一直对她冷淡的父母从那以后改了态度,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有了权势,顾氏一族都开始捧着她,向她这一支依附过来。因为桃花源一劫,近卫们顺着她,提拔她,许多入镜人都争相和她打好关系,她还有了几个知冷知热的情人……
陛下还说,等鬼怪收复,便让她担任女官。
她什么都有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我不信!!”顾忆柳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是你疑神疑鬼!是你想太多!我不信!我不信!!”
“我哥哥好不容易被我找回来,我们一家团聚,和和美美,你休想蛊惑我!”她吼得太急,不知什么时候掉下了眼泪。
姜遗光就知道,太晚了,已经不可能再让顾忆柳回心转意了。
如果是三年前,顾忆柳纵使害怕,也会选择搏一搏。
但三年里顾忆柳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她哥哥的失踪一直是她的心魔,也在此被弥补。
她已别无所求。
换句话说,她不是没发现,她只是不愿意清醒罢了。
一个沉浸在美梦中的人,怎么肯醒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