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月光下, 赵瑛睡不着,披衣起身来到庭院中,反复思索。
姜遗光自称不认识顾忆柳,她可不信, 她觉得一定是姜遗光遇到了某些难处, 不能直说。
会是什么难处?
顾忆柳不像是能牵涉什么朝廷或江湖秘事的样子, 更何况顾忆柳分明是和善多在镜中相遇,那就只能是顾忌着鬼怪了。
真奇怪,死劫已过, 姜遗光又何必顾忌镜中鬼怪?
难不成镜中恶鬼不允许他说出镜中之事?
总不见得是鬼亲自吩咐的,很可能是他在镜中答应了什么东西?又或者他见到了别人把事情说出去的后果?毕竟和他入镜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可这也说不通啊,这些人都死在了镜中。还有个最特殊的顾忆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姜遗光为什么会认为他们把镜中事说了出去?
赵瑛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明天再问,次日一过去, 却发现姜遗光正在收拾行李。
一问,得知姜遗光决定去骊山一趟,第二天就出发。
赵瑛又气又迷惑,这家伙怎么走也不和自己说一声?
可不论怎么问, 姜遗光都不开口, 也不肯说要去骊山做什么。他越隐瞒,赵瑛越觉得有大事发生。
他似乎在躲避什么?
可是京城中有什么好让他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大事让他必须离开?
姜遗光不肯暴露, 赵瑛也怕万一自己传出去后惹来什么麻烦,没见姜遗光都只能想办法暗示一个字都不敢提吗?
但姜遗光临走前,眼神分明在暗示什么。
他既然故意把这件事透露给自己, 那必定留下了线索。
赵瑛重新要来姜遗光的卷宗, 还叫来了凌烛,两人彻夜不眠一个字一个字细心品读。大约这次起了疑心, 他们觉得每句话似乎都很可疑,暗藏深意似的。
果然,这次让他们发现了一些端倪。
可能是离开得比较仓促的缘故,姜遗光尽力编了一个看起来毫无破绽的故事。但毕竟他要抹掉一个人的痕迹,所以有不少地方都被他以“三年过去,记不清了”,或“我和她不在一块儿,也不知那时发生了什么”解释过去。
关于那个古怪的村子和吃人的怪物,赵瑛不确定姜遗光是不是真记不清了,描述得有些模糊。除了付彦生他承认是自己推出去的外,三名女子的死,他全都表示“天黑了,他们分散开,并未聚在一起,所以没看见,只听到了惨叫。”
看到这里两人还不能确定,可等接下来的三年内容时,赵瑛心中的怀疑终于肯定了大半。
姜遗光描述,在那三年间,一切都有所好转,身边人更是十分亲近关爱他。
他提到了不少人,绝大多数人的名字赵瑛都听过或者耳熟,上次凌烛回去后,为了证实姜遗光所言,特地查了些卷宗里提到的人名。
那些人的确存在,尽管此时他们和姜遗光毫无瓜葛。但姜遗光还是在卷宗中准确地说出了他们的名字,书中对其行事举止描述也分毫不差。这绝不是作假能作出来的。
姜遗光真的在镜中待了三年!
这么一来就更可怕了,山海镜是如何感知到外界人的?
凌烛道:“这个问题丢给其他人烦恼去。京中入镜人都在讨论呢。我们还是快些找顾姑娘相关一事吧。”
赵瑛一想也有道理,二人彻夜不眠地翻了一遍,终于发现了端倪。
卷宗中,所有有交集的人都有名有姓还有详细记录,包括怎么认识的、平日说了什么,总之看着卷宗就能大概摸清那人是什么性格,二人相处如何。
唯独有三个人没有名,只以姓代称,也无具体描述,只是简单提了下她们招惹上鬼怪的后果。
乍一看,好像是这三年来无意间听到的小故事。
可这没头没尾的,姜遗光怎么会平白无故写个无关的故事上去?
再看称呼,姜遗光称她们为:顾夫人,易姑娘,柳婆婆。
三个字合在一起,正是顾忆柳大名的谐音!
卷宗那么厚、人名那么多,其他人根本不会特地去关注这三个没有大名却特地标注了姓氏的人。
这就是他留下的线索吧?
赵瑛呼吸都急促起来,迫不及待地将所有提到这三人的内容摘录下来,这下更是发现了不对劲。
整本卷宗都遵循了姜遗光一贯的风格,叙述缜密条理分明且没有任何赘述,但凡写下的都是有用的、或者和他相关的事。
可他在描述这三人时,却什么有用的也没有,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只是因为写的少,其他人以为不过几句闲话,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
反复比对,发现在提及三人时,都写到了桃花。
或是穿着桃花色褶裙,或是戴了一朵桃花簪,或是从桃花树边走出。
桃花?
姜遗光想暗示的是这个?
顾忆柳的失踪和桃花有什么关系?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赵瑛再次从头翻阅一遍,发现的确如此。除了她们三人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出场时提到了什么花草。
那就确实是桃花了。
如今已是五月,院中桃花早已绝迹。
凌烛沉吟片刻,拾笔沾墨,大大小小数朵墨色桃花跃然于纸上绽开。
轻轻吹干后,他拿起纸,问:“赵姑娘,看着桃花,你会想到什么?”
赵瑛想了想,道:“桃花意味着男女情爱?我印象中,最深的还是诗经里的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夭一诗至今流传甚广,每年上巳节,赵瑛都能听到河边漫步的年轻男女为表爱意而唱的桃夭诗歌。
桃花……世人常以桃花代指男女情爱,会是指桃花劫吗?
凌烛思索后道:“应该不是情爱吧,否则他完全可以把这三人当中的一人写成男子,不是更明显吗?”
赵瑛也觉得不太对:“我对桃花什么的了解也不多啊,除了男女情爱,那就是跟驱邪有关了,听说桃木有驱邪的功效。”
驱邪?
听上去不是没有道理,新年时大家都爱挂桃木驱邪。春联的旧称也叫桃符,他会不会是在暗示这个?
道家中,桃木可驱邪祛病保平安,在某些地方,又有桃花招邪的说法,以桃木制成的器具带着阴气,佩戴容易招阴邪之物。
“也不对啊,既然他想告诉我们桃木,为什么不直接说桃木?”赵瑛拍案道。
凌烛拍拍头:“的确,所以应该还是从桃花入手。”
桃花、桃花……
桃花潭水深千尺……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不不不!
桃花……会不会是桃花妖?
怎么想都不太对的样子。
凌烛晃晃脑袋,放下了画着桃花的纸:“再重新想想。”
赵瑛接过卷宗再次翻看起来:“我再看看。”
这回她又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三人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出奇,好像只是路上看见了三个女子,然后两人说了些话,仅此而已。
从这三名女子的话中,能看出来她们过得并不好,可她们却都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还有一点,易姑娘向别人答应过,绝对不会把一件事说出去。
但她没忍住,告诉了姜遗光。
至于是什么秘密,姜遗光没写,只说自己忘了。
后来姜遗光再去探访时,就找不到易姑娘了。她的家人也不知她去了什么地方。
之后,就再没提到过易姑娘,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赵瑛和凌烛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们都想到了什么。
“我有个猜测。”
“我觉得……”
两人同时开口,凝重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赵姑娘,你先说吧。”
“你先说。”
凌烛哭笑不得,还是在赵瑛的催促下说:“我有个猜测,姜兄想提醒我们的,并非所谓桃妖,而是——桃花源。”
赵瑛重重一点头:“原来你也这么认为!”
她激动的手都在颤抖,指着卷宗压低声音飞快道:“桃花源寓意安乐美好,就像他在镜中的三年生活一样。桃花源序诗末,那位武陵人离开桃花源时答应里面的人不会说出去,正应了易姑娘的承诺。”
“他是在告诉我们,顾忆柳因为把桃花源的事说了出去,所以才至今下落不明!”
凌烛也不禁激动起来:“正因如此,他才不敢说出真相。只能想方设法暗示我们。”
赵瑛又发现了蹊跷:“顾忆柳因为说了桃花源真相所以失踪。可善多的卷宗里,他们……”
她一时间不知怎么描述,打开卷宗磕磕绊绊说起来。
顾忆柳要说出真相,就要达成两个条件,其一,她也经历了桃花源一事,其二,她离开了桃花源后,向外人提起。
第二个很好理解,根据姜遗光所说,他们离开小村庄后就以为自己从镜子里出来了。所以顾忆柳向那些近卫们主动说到桃花源就再正常不过了。近卫们问讯手段五花八门,一般的谎言骗不过他们。
那问题就来了,既然他们最初碰到的是一个有着许多怪物的村庄,姜遗光为什么会把这个村庄和桃花源扯上关系?
凌烛摇头苦笑:“看来,长恒不光瞒着顾忆柳的事,恐怕连这个村庄都是他编出来的。”
真真假假混杂,才能取信于人。
赵瑛满腹复杂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又带了些难言的怜悯和心疼。
“所以他真正离镜以后,试探也是真的。”
“他真的担心自己没有离开。”
赵瑛说着说着,背脊突然冒起一股凉气,猛地站起来:“因为他到现在还在怀疑,所以他才会对桃花源一字不提,离开京城去骊山。”
只要入镜人渡过死劫,镜中的任何诅咒鬼怪都不会再波及现实。姜遗光不敢说,不就证明他拿不定主意,才宁愿选择保守一些,宁可隐瞒,不可用命试探。
凌烛也立刻反应过来,跟着就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们帮不了他。”半晌,凌烛说,“只能让他自己想明白。”
赵瑛喃喃:“我不就是怕他想不明白吗?你也看到了,他最后是怎么脱离的。”
他亲手剜了自己的眼睛,从高楼跳下。
姜遗光不在乎任何人的命,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他向来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可他们这是镜外!他们就在现实中!不是在镜子里!
要是姜遗光再次没想通,剜眼睛还好说,他再坠楼怎么办?
*
骊山,行宫。
陈姑娘迎来了许久不见的姜遗光。
她早就得到了消息,亲自迎出去。见姜遗光只带了几个随从,行李也不多,看起来十分匆忙似的,不免诧异。
等其他人都下去了,她忙问对方京中可是有大事发生?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事啊。
姜遗光却说,这是他的私事,他想问问九鼎收集进度和鼎上阵法又破解得如何。
陈姑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谨慎地答道:“这事你不该来问我,九鼎事关重大,骊山中可没有记录。更何况……”
她的眼睛紧盯着姜遗光,满是冷意:“你要知道九鼎阵法做什么?”
姜遗光在镜中就得知,陛下在骊山中秘密设了骊山司。骊山司的提举并不是陈姑娘,司中人数、职能、权力等也远比他了解得要多得多。
陈姑娘只是一颗放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执掌骊山事务之人,是公主。
不少人都以为九鼎事务将在京城处置,其实不然。关于九鼎的搜集、保存、破解等等工作全部都在骊山完成。
面对陈姑娘的警惕,他从怀里取出一份自己绘制的卷轴,递过去,在桌面摊开。
“先前我在酆都城得到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才想找你验证。”姜遗光说,“我并非故意打探,但正如你所言,九鼎事关重大,我才不敢疏忽。”
他这话当然是假的。
卷轴上绘制的是一份新的地图,镜中九鼎几乎找齐,他问过后,私下画下地图,准备离镜后对照。
可谁知离开山海镜后,他贴身藏在身上的卷轴都不见了,而他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镜中跟随近卫们破解阵法,画下了九鼎分布图。可离开后,就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凭借那点模糊的记忆伪造了一份。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结果。
不论哪一种都很糟糕。
要是陈姑娘手里的地图和他印象中的差不多,或者他看见骊山藏着的地图后,就想起来镜中九鼎地点。
前者意味着镜内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是可能发生的未来和必然的将来。更意味着镜内和镜外的联系远比任何人想的都要严密。
镜内鬼怪为何会得知镜外之事?他在镜中认识了不少人,这些人在镜外真实存在。这绝不是窥取记忆能做到的。
过去和当下发生的也就罢了,连没有发生的事也能预料?
他更希望这一切都是镜子带给他的错觉,就好像有时做梦醒来后,以为现实中的事情梦里已经发生过一样。
陈姑娘听他说完,又看了卷轴,最终还是道她需要问一问。
她将卷轴带走,三天后,陈姑娘很严肃地找上姜遗光,满脸不悦。
“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阵图!”
“全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