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 赵瑛要来了据说很可能和姜遗光一同入镜的几人名单和画像,直接就找上了凌烛,问他有没有消息。
凌烛还真知道一些,不光死劫内幕, 这几人的底细也清楚。
聂欢, 看上去不过二八年华, 容貌精致灵秀,原本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可在入镜多次后就变得性情扭曲怪异, 好杀戮、凌虐,以折磨人为乐。
凌烛着重强调道:“千万不要因为容貌低估她,如果遇上她,也千万不要和她单独相处,不要信她。”
孟惜慈, 自幼出家,法号慈心,在陛下的灭佛一事中慈心所在寺庙遭受波及,他阴差阳错还俗成了入镜人, 自己给自己取名孟惜慈。
凌烛道:“我只见过他几次, 没说过话,看起来是个再善良温和不过的君子, 行事也光明磊落,但……他总让我觉得很可怕。”
虽然没听过他做恶事,到底怎么可怕也说不上来。可他就是认为对方是个可怕的人。
第三人名叫许庭深。
凌烛对许庭深了解最多, 两人还一起探讨过医术。
许庭深原本是个大夫, 他并不是个多么仁心的大夫,只遵从本分二字而已, 给钱就治,能救活的病人就救,救不活的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的师父倒是一位真正医者仁心,悬壶济世的好大夫,治病救人无数。有时碰着贫寒人家买不起药的,就想办法给他们免了药钱诊钱。所以他名声极好。
坏也坏在有名上。
几年前,许庭深的师父被请去给一户人家看病。
那户人家是当地望族,家中大少爷的妾室身子不适,府中又有一些阴私之事,叫她不敢看府医,就把他请了来。
他诊出了那妾室的病因,不是什么大病,而是有人在饮食中动了手脚。师父也是见多识广之人,没有声张,只是默默留在府中半月有余将那妾室治好,再拿了赏钱悄悄离去。
不料,月底就有人找上门来把招牌砸了,堵着门指着他鼻子骂庸医,最后更是把人拖到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活活打死,一把火烧了医馆。
没有人敢拦,大家只是围着看热闹。
放火的人敲锣打鼓宣扬,听说他是把人医死了才害的家人来闹后,大家都觉得有理。
有些平日得大夫恩惠、免费拿了药问了诊的更是一阵后怕,谁知道他的药会不会吃死自己?连忙回去把他送的药都扔了,不敢再吃。
等大夫死了,医馆没了,这事儿就变成了当地茶余饭后的话瓣。大伙一遍遍谈论他的惨事,一代名医在大家日复一日的议论下最终成了骗钱的庸医。
身为他的徒弟,许庭深的待遇自然一落千丈。他不断向人解释,可没用,没人信他。后面他不知怎么的被选成了入镜人,一路走到今天。
他师父当年出诊的那户人家早就死在了鬼祸中,当年那些围观的百姓也大多没有好下场。
凌烛叹气道:“你碰到许庭深,也要当心。”
赵瑛无摆摆手道:“我明白,他们三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会小心的。只不过……”她左右看看,小声问,“你也给我说个明白话,这回的死劫和他们哪个有关系?”
凌烛沉吟:“真算起来,我总觉得和他们三个都脱不了关系。”
“这事还要从一间赌坊说起……”
京中有一家有名的赌坊,名叫喜金客,白日不见踪影,夜间坊门大开,广迎赌客。
最妙的是,这喜金客的地点不固定,今儿可能在城南,明儿就在城东,开张时就在门口点两盏红灯笼,一左一右各一“金”字。赌客们想找到全凭运气。
可偏偏这赌坊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去过的客人无一不被勾去了魂,一到入夜就在街上悄悄避开巡逻士兵游荡,希望能找着赌坊入口。
按理说赌坊多了去了,只要不是那等丧尽天良又短视到故意设局不给任何人活路的,官府都懒得管,谁让赌徒们自个儿要往底下跳呢?那种赌红了眼的,让他杀亲爹亲娘都不眨眼,官府去管反而招人嫌。
不过真弄到把太多人逼的家破人亡,沦为流民,影响京官治理,官府就该上门了。
所以大多数赌坊也都给官府面子,见赢得差不多了就收敛一二,碰到那等惹不起的硬茬子就避一避。这么些年来,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可今儿却不知怎么的,喜金客刚出现,一群人刚簇拥着进去玩,正乐呢,外头一群官老爷就冲了进来。
还不是普通的青衣小吏,看服色,都是京中禁军,每个都是好手,把赌坊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今日的喜金客开在某条深巷的一户民居中,大门两边挂着两个写了“金”字的大红灯笼,不知什么缘故,灯笼已经熄灭了。挂在洞开的大门两边白墙上,看上去好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红眼白脸怪物。
周围都是民宅。住在附近的人听到动静,骂咧咧探出头刚要叫骂,一看又赶紧缩回去,被子一蒙头竖起耳朵听动静,打定主意不到天亮不睁眼,外边什么事都和他们没关系。
“聂姑娘,孟公子。”一小兵从门里急匆匆出来,弯腰抱拳行礼,“里面的人都看起来了,一个都没放走。”
领头人一男一女,瞧着都十分年轻。
男人一脸温柔慈悲,腕上和脖子上都挂着一串磨得光溜溜的佛珠,穿着朴素的麻衣,如果不看发顶,乍一看倒像个出家人。
女子就显得欢快许多,着一身粉白衣裙,头上簪一朵碧蓝色绒花,面容精致灵巧,生了张圆圆的脸和猫儿一样狡黠的眼睛,不说话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
除了样貌好些,两人看着好像没什么出奇的。
可在场众人无一不毕恭毕敬,没有一个敢看轻他们。
聂姑娘圆眼睛溜一眼孟惜慈,故意咳嗽一声。孟惜慈无奈,叹息一声问:“聂姑娘有何高见?”
聂欢就得意了,对他一笑,再昂着下巴问报信那人:“赌坊掌柜呢?问出来了吗?”
那人额头冷汗都下来了:“这个……赌坊的人都说他们掌柜十分神秘,不知身份,行踪不定,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还在问,今晚一定能问出来。”
聂欢不高兴了:“陪你们折腾到现在,你们还没问出来,可真够没用的,不如让我来。”
她生得灵秀可爱,摆出一副骄矜姿态也不容易让人生出恶感。
近卫们急忙赔罪,看两人站在外面也不是回事儿,让里面的兄弟们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让他们进去喝茶。
前些日子近卫们收到消息,称京城中多了一间奇怪的喜金客赌坊,只在夜间出现,且地点不定,无人知晓它会在什么地方打开大门。
况且,进入喜金客的赌徒全如失魂一般,满心满眼只有赌。还不是一般的想着赌。
寻常赌客再怎么痴迷,他也得下桌休息,吃饭喝水睡女人。可这家赌坊的客人,眼里除了赌什么都没有,不吃不喝只想着赌博享乐。不久后,进过喜金客的赌徒们一定会失踪,就算不失踪也要饿死累死。
这才引起了近卫的重视。
喜金客分明就是鬼怪设下的赌场,以往他们找了不知多久也找不着,总是找着找着就迷了路,装成赌徒让人带路也找不着。或者还有些人混是混进去了,出来后也成了赌棍,一问三不知。
今晚若没有这二位,他们恐怕又要无功而返。
聂欢和孟惜慈负责把人带到后就不管了,留在外屋喝茶,等近卫的消息。
等了近两个时辰,里屋走出来一人,对二人面色凝重地拱手,有些羞惭地说:“二位,里面出了些事,请随我来。”
聂欢嘟嘟囔囔地跟在孟惜慈后面往里走。二人还没踏进大门,就闻到浓郁的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这让两人都小心了些。
那人给他们领路,小心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又道,里面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还没上刑,那些人忽然就捂着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然后就死了。
聂欢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山海镜,心想:从先前的事来看,喜金客幕后应当是某种迷惑人心的鬼怪作祟。可这么一来又不确定了。
虽然她感觉赌坊里的鬼怪好像不算太厉害,她又是入镜人,不至于死在里头,可难保恶鬼使出什么花招将她困在这里。
这姓孟的也来了,他倒好,话让自己先说了,要进门就让自己先踏进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屋里还是很明亮的,一进去就是一张大桌子,桌上摆着各种赌具,高处点了好几支大蜡烛,照得宽敞的屋子一片明晃晃,亮如白昼。
兴许是死了人的缘故,再怎么明亮,看起来还是有些阴森森的,好像蜡烛的暖黄的光也显得屋里模糊一片。
屋里气味不大好闻,踏进去后,淡淡腥臭混杂着甜腻熏香、酒气袭来。
地上铺了柔软的细卷羊毛地毯,地毯上放着几具盖着麻布的尸体。麻布下还渗出斑驳血痕,将地毯也浸湿出几朵血花。
他们两人见惯了,没什么怕的。
孟惜慈念一声阿弥陀佛,满目悲悯,而后蹲下去,轻轻地把尸体面上盖着的布揭开。
身子还在,可……脸却没了。
所有人脸上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好似深水中的漩涡一样的窟窿,就好像……整张脸都被脑子里什么东西给吸进去了似的。
聂欢一看就笑出了声:“真有意思,来赌坊赌得脸都没了。”
赌坊的管事打手们早就吓得丢了半条命,有几个看到那些人的脸后更是吓得直接晕死过去,又被“叫”醒,押过来跪到一边。
不等发问,几个人早就连滚带爬地爬到几人脚下呜哇哇地求饶。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第一次来赌坊玩的,全是生面孔,苍天在上,他们真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来者就是客,迎进来就得了,他们连这些人连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也绝对没有下手,这些人保证和他们没关系!
孟惜慈微笑道:“我听说喜金客每晚都会开在不同地方,若没有熟客引荐,新客怎么找得到?”
聂欢叹气,好像很怜悯他们的样子:“你吓唬他们做什么?赌场也不是他们开的。”
说罢又对那几个吓破胆的人说道,“他说的也没错,既然这里都是新客,那熟客又在什么地方?都老实交代吧。”
管事额头冷汗直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好磕头,磕得额头红肿一片还是只会求饶,什么也说不出来。
聂欢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一间赌坊里老板不在,熟客也不在,只靠着新来的客人?把我们当傻子呢?”
越隐瞒,越代表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眼看这些人不打算交代了,一个近卫试探地问:“这里不方便,不如把他们带回去审?”
聂欢眼睛一亮,嘴上体贴道:“何必麻烦你们兄弟们,旁边不正好有空屋吗?我……”她瞟一眼孟惜慈,展颜笑道,“我略懂些审讯的法子,让我来就好,劳烦孟先生略等等。”
她嬉笑着,说话却诛心,“你们花了两个时辰也没有问出点东西,倒不如让我试试。”
那人脸上一红,不好再阻拦,只能答应下来。
孟惜慈低低叹息一声,道:“既然聂姑娘愿出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不如我与姑娘一道如何?”
聂欢就不太高兴了,但没让人看出来:“哦?我听说孟先生原先是出家人,怎么也来做这等脏活?”
“莫非是还念着什么慈悲为怀,想劝人向善?”
孟惜慈摇头道:“姑娘误会了,人总有归途,在下何必干涉?”
“我不过担忧姑娘一人忙不过来,想替姑娘打打下手。”
聂欢摆摆手:“好吧好吧。”
那些人看他们谈好了,领着人,慢慢退出去。
地上的管事、打手、仆人们起初还松了口气,结果看着那群人临走时,领头人露出的怜悯的眼神,不由得心慌起来。
大门缓缓关上。
其他人在门外默默等待,将将数了一刻钟后——
撕心裂肺的惨叫骤然响彻夜空,短促又尖锐地戛然而止,应当是被堵上了嘴。
之后再没有叫声。
又过了许久,不到一个时辰,聂欢从里头欢快地出来,满脸餍足之色。
孟惜慈跟在她身后,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将手指缝擦干净,观其神色,满是悲悯不忍。
有人进去一看,顿时被里头惨状骇得不敢多看一眼。
孟惜慈叹道:“这些人倒没说假话,他们的确不知喜金客幕后是何人经营,每日银钱也不知流向了何处。不过,我们倒问出了点新的东西,喜金客的罪魁祸首兴许就是那个东西……”
他生得温和,眉宇间自带一股愁色,这样一蹙眉一低眼,就有股佛家悲天悯人的味道。
好像他不应该出现在处处诡异血腥的赌坊,而应当在佛香袅袅的莲花座下聆听佛音。
领头的一人忙问:“还请公子明示。”
聂欢看着他这幅温和模样,嗜血的冲动像细小的藤蔓一样又攀爬上心头。
要不是孟惜慈也是入镜人,她一定会把一寸寸地把他剥去那层道貌岸然的皮,再剖开肚腹,抽出心肠……
有孟惜慈痛苦的惨叫声作伴,夜里做梦都更香甜些。光是想想,就叫她兴奋地呼吸粗重几分,又连忙按捺下去。
这么好用的一个人,不急,不急……
聂欢恋恋不舍地舔舔唇,在孟惜慈含笑注视中接口说道:“你们看到里屋的那张大桌子了吗?”
其他人点头。
那是一张巨大平滑的木桌,不知用什么木材打的,也不知是从什么多少年前传下来的,有两张塌拼在一块儿大,通体漆黑平滑,不见一丝花纹,看上去就像一大块黑色的石头雕成的长桌。
桌上铺了一块巨大的双陆棋盘,又和平常的双陆棋盘不大一样,画了一些弯曲线条,棋盘边散落着几颗骰子。
看起来很奇怪又很漂亮的一张桌子,所以近卫们印象很深刻。
他们还想搬走来着,结果几个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劲都挪不动一点,怀疑是桌腿钉入了地面,方才作罢。
聂欢道:“就是它。”
近卫们大吃一惊。
有几人连忙跑去看,却见那张原先还完好的桌子腐朽得不成样子,在众人眼皮底子下顷刻间化为飞灰。
里面有鬼……还被收走了?
聂欢笑道:“可不是?多亏孟先生深明大义,主动担下大任,小女子自愧不如。”
孟惜慈道:“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
镜中。
聂欢不是第一个到的,她忽然出现在陌生的房屋,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必说也明白自己又入了镜。
她飞快地环视一圈屋内,这是一间看着不算太大的屋子,和他们那日在赌坊看见的差不多。面前漆黑的大圆桌和桌上的骰子、棋盘等物,都让她感觉似曾相识。
聂欢顿时明白了什么。
再扭头,就看见自己身侧坐着一脸悲悯的孟惜慈。
“真没想到,居然是和你一起。”聂欢笑眯眯地和孟惜慈问候。
虽然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人突然进来,是以她绝口不提赌坊一事。
孟惜慈也说:“能与聂姑娘一道,实是在下之幸。”
说笑间,聂欢想起身到门外看一眼,却惊愕地发现双腿竟然动弹不得。
她低头往下看,伸手摸索,腿上并无禁锢。
孟惜慈见状劝道:“聂姑娘不必白费力气了,在下方才试过,坐上后就无法离开,恐怕需要做成什么条件才能离开。”
聂欢目光一扫桌上一应事物,面前摆着骰子、小棋盘、纸张等物,小棋盘和不远处的巨大棋盘一模一样,她心里已经有了底:“估计是要我们来上一局?真可惜,我对这些不大了解呢。”
孟惜慈亦道:“在下也一知半解,恐怕不能帮上姑娘的忙了。”
聂欢心说你骗谁呢,面上就无奈地笑:“只能等其他人来看看了。”
圆桌一圈围着五把椅子,估计等会儿会再来三个人。
再一看,每把椅子颜色不太一样,她和孟惜慈占了两把,孟惜慈那把透着青色,她努力扭头看自己的,椅背为赤色。
以她的座位为上首,往孟惜慈座位方向,一圈数过去,接下来三把椅子分别是蓝、亮金、棕褐。
五种颜色,看起来倒有点像……
聂欢不确定地问孟惜慈:“你想到了什么?我怎么看着有点像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颜色正好能对应上,且五把椅子排位正合了五行相生图。
孟惜慈:“在下所想和姑娘一样。”
就是不知这座位安排有什么玄机,和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有没有关联。
不出两人所料,不过片刻,其他两个座位上都传来异响。几乎是眨眼间,蓝色与金色的座椅上就各多了一人。
出现在金色座位上的是一名个头低身板厚,样貌平凡到丢进人堆里就找不见的男人,一身粗布脏臭的衣服,头发胡乱用发带缠着,身上还散发出隐约的马粪味儿。
看起来像个马夫。
如果不看他手中沾了血的短剑的话。
马夫完全没反应过来似的,看清周围后惊恐地想跳起来,可又被座位禁锢住动弹不得,这让他更恐惧了:“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刚才明明……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求助地望着另外几人,待发现自己边上坐着的年轻男人满身是血后,恐惧更甚。
那柄短剑早就悄无声息地就被他藏起来不见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聂欢觉得有意思了:他居然不是入镜人?那他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反正肯定不是普通的马夫。
在装出惊恐的样子前,她可是看清楚了,那人的眼睛无波无澜,根本不像一个普通马夫该有的样子。
更不用说就坐在他旁边、捂着喉咙的男人了。他短剑上沾的血是谁的还用问吗?
咦,等等!
坐在蓝色椅子上的人慢慢抬头,这张脸……她似乎见过画像?
这不就是入镜人当中很有名的那个姜遗光吗?他被割喉了?
哈哈,真有意思!真相很明了了,想必是这“马夫”刺杀姜遗光,被后者直接带入镜中。
聂欢满心兴味看热闹,脸上挂着同情关切问道:“我听过你,你就是姜长恒姜公子对吗?你怎么受伤了?伤还好吗?”
说着焦急道,“哎呀,我也不能离座,不然还能帮你包扎一下。”
姜遗光捂住喉咙,看向聂欢,面对询问,他无法说话,连点头都不行。
他脖子被割下去一寸深,再深一点就能切断骨头,鲜血狂溅后不断往下流,很快就把衣服浸湿了,失血过多让他全身发冷,目光也有些模糊。
但他能感觉到,对方一脸关心下的不怀好意。
姜遗光并不在意他人的善意恶意,他只关心一点——自己真的入镜了么?
看起来……好像是真的?
方才那女子说她不能离座,于是他也试探了一下,两条腿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似的。
这间屋子,莫名地感觉奇怪,有哪里很眼熟似的。
面前滚来一包团起来的干净手帕。
姜遗光艰难地扭过半边身体过去。
是他左手边的男人想办法推来的,对方腿不能离座,于是上半身想方设法倾斜过来,伸长手,总算把东西推到他面前。
孟惜慈道:“在下带了一些止血的金疮药,公子若不嫌弃就试试吧,只是在下无法帮公子上药了。”
姜遗光不能说话,无声道谢后,腾出一只手解开拳头大小的包裹,倒出里面两个手指长的小瓷瓶和一块叠好的细纱布,听声音,一瓶是药丸,一瓶是药液。
姜遗光看也没看马夫一眼,就着对方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将其中一个瓷瓶的药液倒出,浸入细纱布,手帕飞快擦去表面涌出的血后,纱布更快地扣到脖子伤口上,再迅速绕了两圈缠好。
近卫们给的都是上好的止血药,只一会儿他就感觉血慢慢止住不再流。
而以入镜人的身体,不用两天伤口就能长好。
他活下来了。
姜遗光收起另一个小瓷瓶,环视四周。
马夫大概是看没人理他,慢慢安静下来,毕恭毕敬地问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女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等等。
那女子估计是担心他不懂规矩惹事,细细嘱咐诸多,只把山海镜的内情抹去,说他们也是不知怎么进来的。
姜遗光发现这张圆桌和几人座位似乎都暗藏玄机。
是……五行图?
他小心地扭头看自己椅背,蓝色。
若为五行图,他所在位置应当是水。
五行座位,一张赌桌,棋盘、骰子、还有白纸、以及一个相当于大棋盘缩小后的小棋盘。
他从未见过这种棋盘,外围圈出一个大框,里面画了数个赤、青、金、蓝、褐五色框。很可能对应了他们的位置。
姜遗光感觉伤口正在飞快长好,喉咙断口处一阵麻痒,停了一会儿,他试着开口,发现自己能说话了,便扭头对孟惜慈道:“多谢。”
这一下把聂欢给吸引过来了,她笑着说了自己的名字,孟惜慈也跟着报上名。
三人看向坐在亮金色座位上的马夫。
马夫害怕又憨厚道:“小人、小人没名字,大家都喊我马二。”
姜遗光:“到这一步,你还不肯承认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马二一脸茫然:“小人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聂欢咯咯笑起来:“你就别想着唬我们了,我们仨都看穿了,还有什么好瞒的?”
马二还欲抵赖,孟惜慈暗念一声佛号,道:“若在下看得不错,这并非他真容。”
姜遗光冷冷道:“刺客刺杀别人,自然不敢用真面目。”
聂欢一听笑得更欢:“刺客?姜公子,你得罪了谁?竟要派刺客杀你?”
姜遗光否认:“我不知道。”
聂欢对马夫说:“嗳?别藏了,你戴了人皮面具对吧?不如摘下来看看?你一直不肯说实话,我们也不敢告诉你实情啊。”
马夫还是不承认。
不论怎么看,他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马夫。
聂欢失了兴趣,要不是怕出事,她早就把这人杀了再扒下脸皮看看对方真容。正思忖此人身份时,又是一阵异响。
最后一张褐色椅背的座椅上,突兀地出现一个样貌温和的男人。
孟惜慈认得他,对他微微一笑:“许大夫,好久不见。”
其他几人都看过去。
许庭深揉着额头太阳穴,同孟惜慈打声招呼后,和另两人见寒暄两句,目光转了一圈,又停在马夫脸上。
“这儿居然有个藏头露尾的女人?”许庭深说话很不客气,“怎么还戴了面具?生怕其他人认出你来是么?”
聂欢一怔,笑得更欢:“女人?哈哈哈哈……竟然是个女刺客?”
许庭深道:“能伤到姜长恒,武功不低啊,不过你竟然选择刺杀他,肯定是个江湖人。”
只有不了解入镜人底细的才会选择雇刺客刺杀。许庭深了解姜遗光,知道他平日深入简出,和朝廷官员没什么联系,那就只能是江湖上的人。
“让我想想,江湖上有哪些门派,拥有武功这么高强的刺客?”
马夫满脸害怕又莫名其妙:“几位大人,好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许庭深步步紧逼:“七杀门?万金堂?还是沉香阁?”
“七杀门没听说过有武功这么高的女刺客,沉香阁的女刺客多半会扮成身世可怜的女人或是青楼女子……”
“那就只有万金堂了。”
“万金堂其他刺客伤不到姜公子,只有那位最出名、武功最高强,也最神秘的隐阎王能做到。”
聂欢拍手:“许大夫真是慧眼如炬,这都能被你认出来。我也听过隐阎王的名声,相传隐阎王能假扮成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这话果然不错。”
“我对易容之术也有些研究,可我竟也没看出来。”
姜遗光轻呵一声:“万金堂?隐阎王?”他知道身份后就似乎对谁要自己的命失去了兴趣。
“其他事出去再说,先顾眼下吧。”姜遗光一指桌面。
圆桌正中摆了个巨大的棋盘,几人都能看清,但是这么看着多少有点费力,面前的小棋盘和大棋盘一模一样,看小棋盘省事些。
之前棋盘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干净的只有几个彩框的棋盘里飞快地布满纹路,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沾墨画上去似的。
而且,大棋盘边上一圈突然多出五色各三枚、一共十五枚巴掌手腕粗高的木头人偶,人偶十分粗糙,只看的出来是个人形轮廓。
他们面前的小棋盘上也各自多了三枚同色指肚高的小木头人偶,至于大棋盘其他颜色的人偶,只是在小棋盘相应位置浮现出对应色彩的圆点。
大小人偶都站在棋盘边缘的白色圆框内,可以看出来,白框应该就是起始点,木偶就是棋子。
他们要利用骰子和木偶下棋。
至于到底是什么棋……
五人面前的白纸上忽然也十分贴心地浮现出文字,将棋盘和规则介绍了一遍。
果真是双陆棋,却又和普通双陆棋完全不一样。
纸上介绍道,每人初始有三枚棋子,每次只能动一枚,可任自己选择。掷骰子决定步数,方向可自己决定。比如掷出数字“六”,可以决定往东走,也可以决定往西走。若两个不同棋子相遇,则按五行相生相克之法毁去其中一枚。
除此外,棋盘上五种不同颜色的框也变化成了不同色的图案,分别为刀山、藤蔓、弱水、火海、泥浆。
同样按五行相生规则,不同棋子若走到不同的区域,也会有不一样的后果。例如褐色的木偶为土,火生土,走到泥浆或者火海都没事,可以继续前进,走到刀山、弱水处,停一回合。但若走到藤蔓处,木克土,该木偶就会“死去”。
三只木偶,意味着最多能“死去”三次,到第四次,死去的就是他们自己。
乍一看好像很简单。
纸上没说最后怎么判定输赢,不过双陆棋的规则就是棋子最先全部离开棋盘者胜,他们只要想办法让代表自己的木偶先离开棋盘就行了。
普通双陆棋,两人对弈。他们有五个人,只能有一个赢家。若拼尽全力,每个人都不觉得的自己会输。
但……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件糟糕的事。
他们面前的木偶颜色和座位颜色可不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拿着别人的棋子。
姜遗光看向聂欢。
他面前放着红色的三个小木偶,意为他拿着代表聂欢的棋子。
聂欢面前放着刺客的金色棋子。
刺客面前是孟惜慈的青色棋子。
孟惜慈手中是许庭深的棋子。
许庭深手里,则捏着代表姜遗光的三个蓝色木偶。
五行相克,他们所有人正好拿着自己所克属性的木偶棋。
都说死劫考验心性,这场死劫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五个人只能有一个人胜出。想要活下去,就要拿其他人的命来换。
姜遗光第一次感觉如此为难。
如果两两互相执对方棋子,还能合作。可他们五个人该怎么合作?
以他自己为例,他的棋在许庭深手里,他自然想交好许庭深,可许庭深的棋又在孟惜慈手中……这么一轮推下去,每个人都受制于人,每个人也都掌控着另一人的生死。
等最后一个人也看完纸上规则,放下后,五人面前小棋盘边全都多出一只小小的刻漏。
不过,其中四人的刻漏都呈现出静止的样子,没有动静。滴滴水声从聂欢面前的刻漏传来。
上方漏壶正透过小孔一滴滴往下漏水,底下浮标随水渐渐上飘。
很明显了——
在水漏完前,她必须下出这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