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陆棋, 以所有棋子离开棋盘者为胜。
每人三枚木偶,在场除了聂欢以外,其他人全都至少失了一枚木偶。若以这条规则为准,剩下的木偶即便离开棋盘也不能算胜出。
如果是第一个离开呢?
最先离开者为胜, 并不是没可能。
只是, 他不能用姜遗光的棋去试探。如果真把姜遗光给送出去了, 他自己怎么办?
许庭深看眼姜遗光,收回视线,深深吸一口气, 按下心里蠢蠢欲动,以免被其他人发现。
自从师父死后,医馆被砸,他就再也不信这世间有真正的仁义道德。
人,不过为了自己罢了。
那些个假仁假义, 满口正义之言的,也不过是因为没到紧要关头。在面临生死和权势面前,这些人就褪去了画皮。
以前他师父总爱叹些什么人间疾苦,世人多艰。可他看见的, 只有为一文药钱大打出手的朋友, 不愿给母亲花钱治病互相推诿的亲兄弟,想把生病妻子卖掉再娶一个所以来抓药让妻子看上去气色好些的丈夫……
这就是世人。
这就是人。
他最爱做的就是把人慢慢逼上绝路, 最好是些正人君子、“好人”。许庭深欣赏着他们被逼无奈下做出恶事后,不断给自己找理由安心,最后再也伪装不下去的样子, 百看不厌。
他很清楚, 每个人都是小人,世界上最多的就是小人, 可小人却总想着和君子打交道。
为此,许庭深平日里不得不装出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看那些被自己药倒、又被自己救活的人感恩戴德,他只想笑。
真正医者仁心的大夫,早就被他救下的病人害死了!他这个假模样反而被追捧。不愧是一群不长眼的愚民。小人只配遇到小人,他们也只配碰上自己了。
现在的姜遗光,他也在装模作样……
许庭深可不相信姜遗光护着聂欢是真的为她着想,他一定在打什么算盘,可维护聂欢对他能有什么好处?他的棋又不在聂欢手里!
就连要杀他的隐阎王他也护着。
总不可能真是个好人吧?
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没见过姜遗光的卷宗。
他要做什么呢?
许庭深心里算计着姜遗光可能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又不断思索死劫的活路。
一轮棋,许庭深过后就到明孤雁。
明孤雁照旧先看眼姜遗光,姜遗光对她说:“试试把棋子按出路带出去。”
棋盘上各条路交错,看的人眼花缭乱,难分辨不说,也很难保证一条路下一轮会不会突然冒出来几个陷阱。
明孤雁肃容道:“是。”
说罢低头看棋盘一会儿,心里算了几条道,揭开骰盅盖后,抓着棋子就往前走。
孟惜慈仔细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上面呈现出明孤雁的路数。他不禁在心中描摹路线,心中微喜。
如果明孤雁不从中作梗,途中也不要突然冒出新的陷阱挡住去路。最多再有三轮,自己的一枚青色木偶就能离开棋盘了。
要是明孤雁每次掷的点数再大些,甚至不必三轮,两轮就可以。
明孤雁后,下一个又到了姜遗光。
他面前的刻漏不断落水,却不忙着走棋,而是问其他人。
姜遗光对许庭深说:“许兄,现在感觉如何?”
许庭深脖子上勒痕还在,因为没处理往外扩成青紫一片,十分瘆人。许庭深如实道:“还疼着,不过没有大碍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被数十根藤蔓缠身,用力勒紧,勒得脖子和四肢好像都要断了。
孟惜慈也说:“疼过那阵子后就好了不少。”他背上、腿上的伤还在,但伤口都结了痂,不再流血。
明孤雁道:“还好。”
姜遗光自己也是。
他仿佛完全陷入了泥浆中,浑身喘不上气,心好像都要炸开,不过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碍。
失去木偶,会重伤一瞬,之后还能恢复,仿佛不再受影响似的。
可入镜人受伤后会恢复得比寻常人快,刻漏流速变快会不会也和这个原因有关?
如果还是像最初那样,一人留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完全可以先让一枚棋子送死,等人受伤时其他人拖延,等伤好后,再用第二枚棋子试探,以此类推,直到第三枚。
他们几乎都默认了第二遍踏入陷阱时,会受到更重的伤。不过默认未必为真,以往被默认的规矩反误导的入镜人也不少。
毕竟每个格子看起来都一样,那受到的伤势很可能也是一样的。
姜遗光便很想知道,失去第三枚棋子会有怎样的惩罚?
他手里属于聂欢的红色火木偶不能轻易折损,可以用来和其他人对比。
应该再找一个人,对比一下,损失一枚、两枚、三枚,和完全没有损失木偶的人会有什么不同。
许庭深手中的木偶是自己的,暂时也不需要自己冒这么大的险。
明孤雁……正因为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压过了她,反而更不好直接吩咐。还不能动她,最好先留着。
那就只有孟惜慈。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总之他让许庭深失去了一枚木偶,绝不可能像他说的,只是因为运气不好。
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回孟惜慈很可能再送一枚木偶入陷阱,下一轮应该也会到时只要观察许庭深的反应就好。
姜遗光打定了主意,微不可见地向聂欢飞快使个眼色,下巴微微撇向孟惜慈的方位。
聂欢立刻会意。
就算姜遗光不暗示,她也想看看,失去两枚木偶的人会是如何痛苦。
刚才这几人接二连三的痛苦的模样,让她很兴奋。就是这明孤雁太扫兴了,要不是姜遗光,自己还欣赏不到明孤雁痛苦的样子。
聂欢轻咳一声,叫其他几人看了过来,尤其是许庭深,许庭深坐她邻近右手边,姜遗光在另一头,许庭深扭头看聂欢的时候就不容易看见姜遗光在做什么了。
聂欢趁此时机问出自己心中几点疑惑,而姜遗光也在许庭深不往这边看的数息间,和孟惜慈飞快对个眼色。
比了比“二”。
孟惜慈如出家多年的高僧那样,点头笑了。
刻漏滴完前,姜遗光下出了那步棋。
和盘算好的一样,聂欢的红色火木偶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现在就只有聂欢还拥有完好的三枚棋了。
聂欢显然对姜遗光很感激,不断承诺,只要她出去就一定会报答这份恩情云云。
唯一可惜就是姜遗光没有把剩下两个木偶派出来,他一直只用着第一个木偶,如今,这小小的木偶一样的棋已经快到了棋盘边。
聂欢也很紧张,她刚才和许庭深商量的事正和这有关。
起初她以为木偶就像人的灵魂的寄托,可木偶死去后,伤势却直接出现在他们身体上。说明木偶本身和他们的肉身有联系。
一枚棋子损失,会让人受一部分伤。
那一枚棋子离开呢?
一轮就只能操纵一枚棋子,就算三枚棋子同时来到棋盘边,那也得有个先后顺序不是?
她不会只有一部分离开吧?比如离开了一半的身子什么的?到时岂不也是死?
最好的结果是三枚棋子相继离开后,她也能离开这盘棋局。可谁知道鬼怪是怎么打算的呢?万一真有这么奇怪呢?
聂欢想的有些头疼,转眼就见孟惜慈拿起了骰盅。
他生得悲天悯人,即便拿着赌具也好像是坐在寺庙里敲木鱼。
许庭深却有种不妙的预感。
尤其是刚才聂欢说了自己的担忧后。
孟惜慈这厮……莫不是想拿他来试验?
许庭深就对孟惜慈说:“孟先生,我听闻您先前也是位出家人,即便入镜也少作恶。今天不会偏要和我过不去吧?”
孟惜慈依旧一脸温良,就差对他双手合十了:“许公子多虑了,在下并不是存心和您过不去。”
他笑了笑,指指聂欢,“聂姑娘刚才和你商量的,在下也听见了。在下也想知道,失去两枚木偶又会如何。”
许庭深无奈地笑:“孟先生高义,为什么不自己试试?这回就不能让我再歇歇?”
说着他盯向明孤雁。
明孤雁不接话,一声不吭。
他又看姜遗光,姜遗光同样没开口,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姜遗光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三枚木偶棋……
三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他想起了一个传闻。
传说人身上有三盏灯,额头一盏,双肩一盏,三盏灯护着人百邪不侵。所以走夜路时,如果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名字不要回头,因为鬼会趁机吹掉肩膀上的灯,这样它们就能害人了。
如果三盏灯都被吹灭,意味着人的魂魄也会被勾走。
这里的三只木偶,是否和三盏灯类似?
去掉两个,就会看见不一样的东西?或者更容易被鬼怪侵蚀?
为何要设计三只木偶?一只木偶也可以下棋,总不见得是鬼怪仁慈要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
绝大多数时候恶鬼都会残忍地戏弄人,让人活久些只是为了折磨。
还是说不过去,这痛苦过于短暂了。每个人只感受片刻的痛苦,马上就能缓过来。比起折磨,更像是警告。
他开始环视四周,一切都没有变化。
腿仍旧被禁锢着,无法起身,动弹不得。
尝试看底下,原来还能弯腰看桌底,现在连腰都弯不下去了。
姜遗光又尝试掐了一把,疼痛微弱,在自己身上摸索过,发觉从腰往下知觉渐弱。
孟惜慈已经走出了那步棋,许庭深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勒死了。
姜遗光看一眼许庭深,便问其他人是否能弯下腰去。孟惜慈尝试着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了。
明孤雁试了试:“我也不行。”腰以下就像被绑住了一样。她抽出根针扎进腿,只有一点微弱的痛。
许庭深近乎昏迷,几人看向聂欢。
聂欢试了一下,微微不安道:“我没什么问题。”
她思索片刻,慢慢弯下腰去,小心地,一点点掀起桌帘。
不知为何,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就好像帘子下的东西是她不能面对的,一旦看见……就会发生非常糟糕她无法承受的事情。
——那是她长期从生死关头闯出养的直觉。
真的,要看吗?
再拖延下去没什么好结果,刻漏滴得越来越快,许庭深不出意料会被孟惜慈送上死路,还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想到这儿聂欢就心一横,一把掀起了帘子。
映入眼帘的是……
姜遗光突然发现自己面前的红色木偶少了一个。
棋盘上一个,棋盘下两个,可现在棋盘外的两个红色木偶突兀地变成了一个。他立刻扭头看着聂欢,对方猛地从桌下直起身,满脸惊恐。
“刚才我……”她脸色煞白,正要说什么,张张口,却说不出来。
“你看见什么了?”
“桌下有什么?”
“我……”聂欢惊魂未定,额头上满是冷汗,不像作假,她神色惊惶地想了半晌,惶急道,“我忘了!”
“忘了?!”几人惊诧。
聂欢是真的忘了。她连想都不敢想,一回想,心中就会生出莫大的心悸,好像会把她整个人都吞进去。
她早就学会不在害怕时喊出声,连颤抖都忍住,但仍不能避免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跳出嗓子眼。
她确定,发生的一切都是在警告她。
再得知她的棋子突然少了一枚,更笃定桌下有古怪。
他们一开始都认为桌子禁锢着不让他们离开,只是为了走完这局双陆棋。可这么一看,这张桌子本身就是有古怪的。
桌下……到底有什么?
聂欢不想再看,就算她愿意也做不到。现在她和其他人一样,桌面卡着腰,腰以下被牢牢固定住,根本弯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