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每个人都能看出姬钺现在状况并不太好。他身上没有外伤, 外表也没有太大变化,却像油尽灯枯似的,苍老了数十岁。

围在房里的人还想问什么,都被姬钺客气地请了出去。

他要好好休息一下……

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其他人都退下了。房里很安静, 淡淡熏香飘散。

姬钺躺在床上, 盖上柔软的锦被, 闭上了眼睛。他慢慢沉下心,不愿再去想死劫里发生的事。可不管他怎么想要斩断那些乱世八糟的思绪,怎么想平静下来, 甚至开始默念经文,那孩子的脸依旧在他面前挥之不去,笑得那样灿烂。

“看!我抓了一只大蛐蛐,是不是又大又威猛?”

“爹,这是我亲——手绣的荷包, 好看吗?”

他说好看,她就得意又不好意思地给他挂上,“是送给爹爹的,爹, 不许不喜欢!”

他也在笑:“喜欢, 这是我家阿萝亲手做的,爹怎么会不喜欢?”

阿萝嘻嘻哈哈笑着跑远了, 艳红如梅花的裙摆飘扬,越跑越远。

他想追上去,可他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红影变成光亮中的一个小红点, 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变成了一具不怕苦不怕痛的行尸走肉, 可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疼到心底是什么样的。

那不是一下能把人杀了的痛,起初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针眼,刺痛了你一下。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当回事,可以忍耐,伤口总会好的。

可当他一次又一次回忆起过往相处种种,才发现这并不只是伤口,却是砸向冰面的巨石。每砸一下,冰面底下就破碎一分,而他根本无力阻挡,只能任由滚滚巨石不断砸落,直到被彻底击碎。

姬钺安静地闭着眼睛,好像自己已经死去了。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流出,默默从鬓角滑下去。当他无意间蹭到枕边湿凉的一块,才惊觉自己竟然流了泪。

“阿萝……”

……

姬钺不吃不喝,一连睡了整整三天。其他人等得心焦也不敢催,怕刺激到他。要不是近卫还能听见里面的呼吸声,恐怕早以为他想不开自尽闯进去了。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姬钺终于打开了房门。

他没有发出多大动静,却一下子让整个宅子都醒了。近卫们纷纷赶来,见他气色尚可,总算放下了心。

原本近卫们还想着让他多休养几天,结果姬钺主动说他已经缓过来了,然后像迫不及待似的把死劫经历说了出来。

自从上次姜遗光说自己在镜中待了三年后,近卫们就一直防着,担心接下来会有时间更长的死劫。

时间越久,越分不清镜内镜外,这对入镜人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但……他们最不想听到的事还是从姬钺口中说了出来。

姬钺说,他在镜中留了足足十年。

近卫们十分震惊,想要问什么,姬钺却不管不顾地一直说下去,好像之前已经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

其他人不得不闭上嘴,飞快记下。

姬钺一进去,发现自己居然就在京城。熟悉的街道,来来去去人影模糊看不清面孔,脚边有个哭泣的稚□□童。

整条街的人脸都是模糊的,唯有女童面孔清晰,低头看去,女童样貌娇嫩可爱,穿着打扮无一不精细,细软头发梳得整齐,一看就是被家人精心娇养长大的。

她看上去刚学会走路,小小身子站着还有点不稳,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不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说要找娘。

再怎么可爱,也可能是恶鬼的伪装。姬钺不为所动,撇开她就想离开。但不论他走哪一条路,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女童身边。

而且……

第一次丢下她后,女童身后竟出现了一道女子苍白的虚影,神色温柔地注视着他。

姬钺头皮发麻,只能当做没看见。可很快他就发现,每丢下女童一次,那道虚影就凝实些许,样貌也狰狞几分。

他就知道,这女童估计是破局关键。

于是他买了些糖回去,蹲在孩子身边细细安抚,好不容易哄得孩子不哭了,他想找着女童的家,说不定能有办法,便带上女童一起走。

奇怪的是,一把孩子抱起来,那道虚影就不见了。街道上来去人影也陡然清晰起来,就好像一双手忽然拂去了重重迷雾一般。

孩子抽抽噎噎地舔着糖块,她实在太小了,还不怎么会说话,只知道自己叫阿萝,家在哪儿却说不清,也不认路。

姬钺边走边问,得知她和她娘独自生活,还有照顾她的几个姐姐,应该是女仆。但她爹却不在家,据说是出远门了。

他抱着孩子一路问路,可没人知道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镜中世界竟也有官府,他又去找官府,同样没有下文。

姬钺明白,这是死劫非要让自己养着她了。

好在他身上带着些银子,天黑后就找了旅店住下,提心吊胆渡过一晚,第二天接着找。

入镜人可以不吃不喝坚持很久,小孩却不行,这回没了王府的背景,没有朝廷供衣食,在身上带的钱用完之前,姬钺不得不先找了个抄书的活计,而后又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拉了几个人做生意,小赚了一笔。

等生活安稳后,他就带着孩子在京城里来来回回找,可不论怎么找,都没能找到女孩的家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见过她,也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他只能小心防备地养着孩子。

一旦他有丢下孩子的迹象,女孩身后就会浮现狰狞的虚影,这让他更加警惕。

可不论他怎么试探,都没有任何闹鬼的迹象。

好像只要他能好好养着孩子,就不会有危险。

阿萝渐渐长大,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父亲。

第一次,姬钺没有回应,纠正道:“我不是你爹。”

阿萝圆圆的眼睛很可怜地看着他,小声问:“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改都改不过来,姬钺只能随她去。

他也渐渐察觉到了什么。

死劫,明晃晃的阳谋,就是想让他对这个孩子生出感情吧?

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孩子是假的,镜中一切都是恶鬼制造的假象。他不能信。

可不知是不是天性使然?还是这孩子和他有缘?又或者,自己养成了对她好的习惯?

他扶着她走路,亲手为她穿衣,喂她吃饭,生疏地给她梳头,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跌跌撞撞扑到自己怀中。那双澄澈的圆眼睛眷恋地望着他,总能让他生出奇怪又温软的错觉。

好像……他真的有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似的。

一年、两年……

三年……五年……

阿萝长高了,喜欢撒娇,娇气得很,总要他哄。可一到外面性子又凶悍得很,谁家小子欺负她总能自己握着拳头揍回去,有人说她没有娘,她也不在乎,嘻嘻笑着说她有爹就够了,她爹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还有人想给他做媒,他拒绝以后,阿萝又高兴又愧疚,小心地安慰他,不必因为她才不续弦,她会听话,和后娘好好相处——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母去世了,姬钺没有纠正过。

阿萝是假的。

姬钺日日受着煎熬,彻底明白死劫想要做什么。

他在等,死劫也在等。

等他把阿萝当成亲生女儿,等他彻底舍不下阿萝的那一天……

想要尽快离开,很简单,只要他发自内心地把阿萝当做亲生骨肉,真心地爱她。

到这时,转机就会到来。

他一日没有真心对待阿萝,就会一日停留在死劫中。

为了早日离开,姬钺不得不骗自己,抛下所有防备,不带任何杂念地对待这个孩子。

这是他的女儿。

他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孩子?

姬钺知道自己防备心有多重,别人想骗他很难。自己想骗过自己,更难。

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

他习惯了家中女儿的陪伴,不论什么时候阿萝都在身边,整日在家中像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转来转去。她那样聪慧,狡黠,却又那样地爱着他。

爱着他这个父亲。

他怎么可能不爱阿萝?

阿萝十一岁生辰这日,终于迎来转机——他不知道阿萝生辰是什么时候,就把捡到她的那一天当做生辰,每年不落地庆祝。

今年也一样,他为她置了新衣,亲手煮了长寿面,看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招呼小姐妹们。

等客人走了,阿萝还在高兴地转圈,她今日穿了件漂亮的红裙,是他从江南运来的缎子,请了京里最好的绣娘制成的。

阿萝兴奋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裙摆如花骨朵一样绽放。

“爹,我好高兴啊!”阿萝挽着他的手笑。

他听到了声音。

那个虚影又出现在了阿萝身后,她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知道,这一天到来了。

只要杀了她……杀了阿萝。

亲手杀了她,他就可以回去。

姜遗光曾遇过一死劫,名桃花源,在桃花源里,他生活无比安乐,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直留在桃花源中。

现在,他又何尝不是遇到了自己的桃花源?

如果……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是什么王爷的儿子,不是入镜人,阿萝如果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只可惜,好梦从来易醒,这场梦做了十年,该醒了。

阿萝在他怀中倒了下去,没了声息。

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带着笑,慢慢归于死寂。

他给阿萝理了理头发,抱进房间里,盖上被子,以免阿萝夜里着凉。

……

姬钺很平静地讲完了自己在死劫中的十年,最后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别再来问我。”

近卫们知道姬钺估计是真伤了心,不想再提这件事,所以等卷宗编好后各处都传下令,不许人当众讨论,也不能堵到姬钺面前问。

能看到这份卷宗的人很少,姜遗光因为身份特殊得以一观,凌烛也看过。

不同于他,凌烛私下找他说起时,心有戚戚然。

他无法想象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会怎样,而凌烛问起姜遗光时,后者摇摇头:“我也不行。”

这场死劫,关键在于姬钺必须对那个孩子发自内心地疼爱,再将其杀死,才能离开。

对其他人而言,第二点很难做到。可对他来说,第一点才是最难的。

他想象不到自己真心疼爱谁的样子。

知道内情的入镜人都默契地没有和姬钺提起死劫一事。

姬钺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乍看和以往没区别,不过从前他很喜欢叫上人一块儿热闹热闹,如今却总是独来独往。

他没事就去酒馆喝喝酒,叫来歌伎奏乐,合着拍子轻轻敲扇,自斟自饮,等到天黑了才拎着酒壶回去。

这一日他仍在酒馆喝酒,门口忽然传来嘈杂声。很快小二为难地上来,捧着一枚玉佩为难道:“爷,有个女人拿了这个来,说想见您。”

“女人?”姬钺接过玉佩一看,眉头蹙起。

很少有人知道这间酒馆是他的,他只对几个人说过可以来这间酒馆找他。至于这样的玉佩……他只给过一个人。

“让她上来。”姬钺道。

她来想干什么?自己留给她的钱不够用了?还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歌女们都识趣地退下了,少顷,门口急惊风似的冲进一个人,刚进门就扑倒在脚边跪下连连嗑好几个头,再抬起头时,那张脸已是泪流满面。

正是他曾经相好的女子。

一段时间不见,她不知怎么变得格外憔悴,头发衣裳凌乱不堪,额头青紫发肿,烂了一片,一看就是磕头磕的。一双眼睛也哭红发肿,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看上去不像做戏,姬钺满腹怀疑打消了大半,就把她拉起来按在椅子上坐着,像以往一样轻轻拍背,温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

女子哭得停不下来,抓住他哽咽道:“阿萝不见了……我到处找,我找了她好久,找不到……”

“求求你,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来求你了……”

阿萝?

姬钺脸上的笑消失了。强烈的不妙预感阴云般笼罩上心头。

可他还要冷静地问:“阿萝是谁?”

女子哭得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样,软倒下去,抓紧他的衣袍哀求。

“是、是我们的女儿,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我没有告诉你……”她不敢直视姬钺。

后者踉跄了一下,女子顺势跌下去,可她顾不得起身,只是抱着他继续哭求。

姬钺低头看她,目光甚至有些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心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才发现他已经屏住呼吸很久了。

听错了吧?

他想问,张着嘴巴,可是说不出话来,眼前一切景色好像都扭曲成了奇怪模糊的色块。他想打断女人的哭诉,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可他只能无比痛苦地清醒地站在那里,继续听她说。

女人发现自己有孕后,不敢告诉他,害怕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就悄悄把房子卖了,换了个地方住,以免被姬钺看到。然后对邻居则说自己男人出远门做生意。

她自己找了产婆和奶娘,几个月后,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一个女儿。

她也不失望,这是她的孩子。她不打算再嫁人,这辈子,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小孩子命贵,起个贱些的名字好养活,她就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阿萝。

天地可鉴,她可以发毒誓,她自知身份低贱,绝对没有想过靠孩子得到什么,公子留下的钱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她只想把孩子好好养大。

她只有阿萝了。

如果不是孩子突然不见了,她一辈子也不会找上门来。

“……什么时候不见的?”姬钺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嘶哑的话。

女子颤抖着答:“两个月前,白天还好好的,晚上我和阿萝在房里睡觉,天亮醒来以后,阿萝就不见了。”

“我到处找,也报了官,官老爷说最近鬼怪横行,丢的孩子多,他也没有办法……叫我,叫我去天子庙求一求……”

“我去求了,我把所有的钱都捐了香油钱,可还是没有消息……”

女人浑身颤抖,牙关都在打颤,声音陡然凄厉起来。

“公子,求求您,您是贵人,您一定能找着她,只要找到她就好,我会带她走得远远的,不会碍了您的眼……”

“公子,求您了!!”

姬钺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她。

耳边一切声音都仿佛远去,只有女孩清脆的笑声。

是他杀了阿萝……

他的亲生女儿。

阿萝……

蓦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栽倒在地。

“公子?!”女子惊慌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