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之首, 四渎之宗,黄沙与清水从天尽头汹涌地冲来,是为天下第一大河——黄河。
黄河流淌了几千年,谁也说不清这河水厚厚的淤泥下掩埋了多少亡魂, 数千里的长河道上, 又发生了多少奇诡异事。它就像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和时间一同诞生的存在, 静静注视着朝代兴亡、更替,凡间一代又一代,黄河依旧。
姜遗光一醒来就把其他人叫醒了, 他们躺在河边黄土夯实的岸上,河水翻涌,厚黄的河水拍打,只差几尺就能浸湿他们的衣服。
等他们跑到更高处,刚才他们躺着的地方已经被徐徐涨起的河水淹没了。
他们来不及叙旧, 不断往高处跑,还好河水涨得不算太快,给他们留了逃命的机会。但他们也远远地见到河道里有些人还在忙着什么,来不及逃走, 很快被河水淹没。
一些男人站在高处指指点点, 或手拢在袖子里发笑,显然已经见惯了, 看见几人跑上来还有点惊讶。
观其样貌,这些男人们普遍个头偏低,骨架粗大, 鼻高而唇厚, 像是偏西北边的男人长相。姜遗光等人走近后,那些人不太敢靠近, 笑也收敛了点,眼神让人不舒服地瞥一眼他们,似算计似嘲笑,转头就盯着河面,等着什么似的。
“那些人怎么回事?就这么看见别人倒霉吗?”一个这几日和姜遗光有些相熟的,名叫苏芩的女子皱着眉头抱怨,又道,“这儿是哪啊?我怎么瞧着有点像……”
另一个名叫裘月痕的女人面色凝重:“应该是在黄河边上。”
“你确定?”有人不敢置信地问。
裘月痕一点头:“家父曾督管过黄河河道修堤一事,黄河年年水患,家父年年都去。那时我还年幼,和家父一同去任上,学了些皮毛,故能分辨。”
其他人面色有些灰败,他们情愿面对厉鬼索命、亡魂喊冤这样冤有头债有主的死劫,也不想碰上这种没头没尾要靠人猜、甚至要和天斗的劫难。
他们都认出了姜遗光,这人是几人之中最出名的一位,在场中人只要想活命的都没少看过他卷宗,有几个也没少巴结过他。这会儿大家本不由自主看向他,希望他能给点建议,但他却只是一直没说什么,反而看着裘月痕:“你还知道些什么?可能分辨出这是哪处河道?”
裘月痕一点头:“我也不能保证说得全对。不过,看此处,黄沙入河,河水卷泥裹沙,水流湍急,应是黄河中段,在陕关一带。”
姜遗光点头:“我不了解黄河,只能靠认那边的人来猜。他们也像是西北边的人,而且是一伙的。”
“那几人……”裘月痕慢慢拧起眉,“他们也不一般,他们不是嘲笑我们,只是为了生意罢了,你们可以看他们的袖子,还有腰带。”
一个个头不高,看着像个文弱书生,名字却是和样貌十分不搭的项贺威纳闷:“生意?”看着别人被淹死的生意?
……灵光一现,他嘴巴张大了,惊讶地问:“莫非……他们是在黄河上捞尸的?”
苏芩飞快扫一眼。
那几人的袖子上都扎了黑白相间的布条,腰上好像挂着面镜子,她现在看到镜子就忍不住联想到山海镜,平日自个儿妆镜都用得少了,就是不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不过再看眼就知道不是山海镜了,山海镜通体圆润,坚硬无比,根本没法打洞,也不可能像这样挂在腰上。
更像是八卦镜或者普通的镜子?
除了镜子,还有葫芦,和一个布袋,不知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除了这些,他们的打扮就和普通渔民没什么区别了。
在这些人不远处,停着一条条小船,船头支着高高的船桨和木桅杆,下面挂了盘得厚厚几十圈的粗绳。这些人一看就经验老道,把船栓住的位置刚好在水面上涨后的河边,浅浅漂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
裘月痕低声说道:“他们腰上的葫芦、宝镜,还有腰间布袋,都是为了在捞尸中保命用的。”
“黄河底下亡魂无数,常有鬼抱船、恶鬼寻替身、鬼打墙等怪事,家父以前就说过,这些闹事的恶鬼都是曾死在水底、灵魂不得安息的可怜人。他们家人不知道他们已死,得不到供奉,只能在阴曹地府挨饿,才要上来勒索过往船只。”
“宝镜用来驱邪、替恶鬼照明前路。葫芦用于掉入水时能将人浮出水面,且葫芦用于盛水,带着葫芦也有不叫被水沉的意思。布袋里装的应该是糯米和纸钱,都是为了填饱那些亡灵。”
当然,她父亲也只是说过这么些风俗罢了,至于这些有没有用……
她以前觉得是有用的,直到她成为入镜人后,再回头看,便好似在看这些人做无用功,只是给自己一些慰藉罢了。
有时候一些驱邪的仪式,包括拜佛求神,都是一样没用的,只是让人心里有个底——只要我这么做了,噩运就不会到我头上。如果还是有噩运来临,那一定是做的还不够。
像这些捞尸人也一样,他们并不知自己前路何方,每一次出工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若别人一块儿回来了,那便是河神保佑,他们心诚。出了事,就是河神发怒,他们心不诚。这样总比心里没底担惊受怕好的多。
涨势渐缓,慢慢的,河面上漂起些尸体,于浑黄的河水中一沉一浮。但那些人并不着急去捞,只是站在高处看热闹。
一行人商量后,决定上前问问。
和这群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布料的捞尸人一比,入镜人看起来就“富贵”多了。捞尸人们只是远远说笑两下,以为他们来找麻烦,赶紧就想跑,被拦了下来,发现他们没什么恶意后才不跑了。
他们说话带着西北边的口音,使了银子一问,确实是生活在黄河边上的捞尸人。
黄河年年涨水,河水浑浊,住在附近的人没法种庄稼,捕鱼也不成。但这片地段还算安稳,不至于发洪水把房子淹了,祖祖辈辈就一直舍不得搬家,干脆做了捞尸人。每天都有大船从这边过,常有人不慎掉下去。这时就需要他们出场了。
能坐得起大船的都是有钱人,家人或朋友掉下去了,怎么着都会想办法花钱把人捞上来吧?不可能叫他们死了都不得安息,总得回家入土为安。
他们干这行的,运气好的一个月能捞几十个,运气差点也能分到五六个,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他们刚才就是看几个入镜人不知怎么回事躺在河边,可能是遭了水匪劫财丢过去的,对没钱的人他们懒得搭理,才站在远处看热闹。
现在他们凑近了,几个人发觉他们身上可能还有不少钱,态度立马殷勤了不少。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下去捞那几个人……
因为那些都是河工,他们身上没钱。而河工为什么要在河道里摸……因为他们觉得河道的淤泥底下有宝贝。
当河工也是个苦差,拿命去拼都赚不了几个钱,一不留神就丢了小命。左右都是死,有些河工就想着搏一搏,发大财。
河道淤泥下可能有以前沉船落下的宝贝,也可能有金子。只要找到一个,他们就发财了!
不过这么多年,他们也没听过有哪个真捡到过宝贝发财的。
正说着话,天色渐暗。几乎是一瞬间阴湿的风就把乌云吹过来了,玉米粒一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十几人顿时湿透了。
船留在河边不必管,上面搭了棚子,雨水灌不进去。入镜人中的甄明薛身上带了不少钱,递银子过去,那些人立刻殷勤地请他们去家中坐坐,等雨停了就带他们去驿站。
捞尸人当中年纪最大、个头也最高的中年男人抢到了这个好机会,他头发胡须都白了,瞧着却很精神,身子也结实硬朗。他自称姓张,因为他头发天生就是白的,其他人都叫他张白翁。
入镜人们跟着张白翁到了他家,出乎意料的,张白翁竟住在巷子中一间十分精巧整洁的民居里,不算太大,一人住有些空,再加六个人就有些挤了。
看来,捞尸人的确是个来钱快的行当。
张白翁殷勤地去烧水,一人提了一壶,等把身上擦干净,洗好手脸后,又帮忙跑了趟成衣铺子,买回好几件衣服来。
等忙完这一切,天都黑了。
夜里他们自然不会再出去,天上还在下雨,张白翁打开门,在屋里奢侈地点了冬天才用的炭盆,就着雨声,一群人围着火堆吃喝聊天。
据张白翁说,他到现在都没成亲,一是捞尸人这门行当晦气,许多姑娘都不肯嫁。二是捞尸人生死不定,嫁了一不留神就变寡妇,就算命大,活着,也容易沾上脏东西。
他年轻时也有个喜欢的姑娘,不嫌他晦气,不嫌他漂泊不定,肯嫁他。结果还没等他提亲呢,那姑娘就在一次过河时莫名其妙地掉下去淹死了。
他把那姑娘尸首捞起来,送回给她父母。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破捞尸人的戒律。
苏芩好奇地问有什么戒律,张白翁就道,捞尸人有四不捞。
第一,雷雨天不捞。捞尸人也是惜命的,打雷刮风的日子别说捞尸,光泊船都可能自己小命不保,所以每个捞尸人都绝不会在下雨时干活。
第二,三次打捞不上的尸体不捞。
一般来说,捞一次就够了。要是三次都捞不上来,意味着这人死得蹊跷,指不定就惹了哪路神仙小鬼,他们才不会和水鬼们抢人。
第三,在江水里直立的尸体不捞。
有些尸体很奇怪,顺着水势在水中直直往前漂,乍一看还以为在水里走。像这样的尸体已经不是单纯的“尸”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煞”,极为凶恶,碰到了绝没有活路。
第四,夜间不捞。
理由和第一点一样,他们也是要命的,夜里黑漆漆看不清楚,指不定就被水鬼勾住,成了替死鬼。
张白翁得知那姑娘的死讯时,太阳都快落山了,还刮起了大风,眼瞅着马上就要下雨,怎么看都是像在劝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一想到那个姑娘,他就忍不住,好像心头有一把火在烧。
其他人赶来劝他,他知道,捞尸人的规矩他都知道。
可他更清楚,水这样急,一晚上过去第二天都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就是不漂走,估计也要沉到江底,被泥沙埋住。到时更不用想捞起来。
所以他还是去了。
不知是不是那姑娘保佑,还是他真的命大。他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把姑娘的尸首捞了回来。
这件事以后,他就隐隐成了这片的捞尸人的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