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那厮说的黑影, 诸位怎么看?”
从乌坊回来后,一行人自是回到于家,聚在一处驱退下人们商议起此事。
此次死劫摆明了耗时不短,他们便不急于一时, 不如静下心细细捋一捋。从入镜到现在经历种种叫寻常人来看简直一头雾水, 可其中经验最为丰富的几位入镜人似乎都窥到了一缕生机。
不论是真是假, 他们都必须抓紧这一线生机。
“几位在雪山时,可曾见过疑似黑影之物?”
黑影一说王进原就提过,他先前也说了这不过是传言, 大家传归传,没几个人真见过什么黑影——毕竟以前也没人敢在冬天进山嘛。
而王进从山中出来后,不知怎么的便忘了在山中的大半事。方才说话时,他忽然又鬼使神差地想了起来。
——那时天已经黑了,一行人就着月光与雪光, 反倒比白日的刺眼看得更清楚。上山后,他们一路找到矿洞进去休息,再然后就是……
王进突然脸色变了,抬头冰冷地注视着他们, 当时他们察觉有异, 全都猛地退开半步准备着逃离。
但王进没动,只是继续用冰冷又阴森的口吻说道:“去山洞, 山洞里有人影。”
那冷森森的口吻和他往常大相径庭。一说完这句话,王进抖了抖,眼神茫然抬头看着众人, 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问他黑影之事, 也是挠头一脸迷茫。
简直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似的。
不过他们几个入镜人就没见过什么黑影了,现在想想, 会不会他们也和王进一样,看见过,但是忘了?
不无可能。
“方才王进那厮看起来不像作假。再说,他有什么理由骗我们?”回想起来景嘉玉仍觉得邪门,刚才王进那样子根本就是被附身了嘛。
卢湘说:“我也觉得,他被控制了。那个东西,是想让我们进雪山吧?”她不好直呼邪祟之称,只好用手指指地下,以指代恶灵。
虽然他们本就打算再次进山,可王进的那番话仍叫几人心头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大家边说边时不时扫一眼姜遗光,他没说话,只听着其他人谈论,仿佛在思考什么。
范辛慈也不说话,就挤在他一尺远处,痴痴地虔诚地盯着他看。跟水蛭一样黏腻的劲儿叫其他人看了就不舒服。
“煤婆婆,煤山镇,镇上的传言和故事,都昭示雪山不寻常。”吕雪衣在进来时就铺开一张纸画煤山镇的地图。他们走过的每条街道皆跃然于纸上。吕雪衣又在煤山镇远处画下一座山,“就是不知,一切根源是在山中,还是在镇上。”
以往不是没有过,大费周章去查的不过是个幌子,真相就埋在不引人注目的细枝末节里。
他好争先,看姜遗光不说话,闻人敏也埋头思索,便主动担了牵引的活儿,将入镜后的一切都梳理一遍。
“我等睁眼便到了雪山,不知身处何地,跟随姜兄行走,一路进山,几日后被一群人追杀,却又被另一群不知名人所救。”
“之后,我们进入山洞,在山洞正中的深坑中……我们被大雪掩埋。”
“雪山中的煤矿,别忘了,原来我们是如何被大雪掩埋的,那个矿洞一定有问题。”
此时,姜遗光道:“你们还忘一个地方。”
几人齐刷刷看向他,姜遗光说:“你们可曾想过,未进矿洞的三人又在何处?”
几人一怔,闻人敏问:“你的意思是……”
姜遗光:“于家派人大张旗鼓入山,连埋在雪下的我们都挖出来了,怎么没有人见到他们的踪迹?”
吕雪衣:“你认为他们还活着?”
姜遗光:“他们必然还活着,只是……”
几人都看着他,姜遗光思索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只道:“关于几人下落,我还无法断言。等进山那日,我才能下定论。”
“这几日我们从未隐藏踪迹,追杀我们的人却没有任何踪迹,几位不妨想想,如何叫他们现身?”
……
深夜,京郊。
京城乃万城之首,就算在郊外也立了不少村落。但逢开禁,夜市能从城中开到城外,人流如织。但如今建在城郊的村落十不存一,更是无人敢在夜间行走。更不必说夜市,若真碰上“夜市”,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现在,位于城郊西南的一座早就废弃的村子里,居然灯火通明,数百兵甲镇守于村外,不放任何人踏进一步。再细看,几乎所有人一手持刀,一手握镜。
这支军队竟皆为入镜人,如此大手笔,也不知什么人才用得上。
子车鸣暗下嘀咕,垂在身侧两手紧了紧,不让自己现出怯意。
天定之人已经出现,这是子车一族等待了几百年的转机,即便为了族人心血,他也绝不能在这关头出差错。
引路近卫把他带进屋,什么也不说,也不通报,对他行一礼沉默地退下去,小心地掩上门。
屋里没有守卫,只剩他与站在桌前的男人。不过子车鸣可不认为真就没人看着自己了,一旦他胆敢对这人做些什么,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还不等他弯下腰,紫衣男人已快步上前将他扶起,亲切道:“子车兄千里迢迢来访,怎可多礼?这不是和本王见外了吗?”
子车鸣有些不知所措,木木地被他拉到座位上坐下:“诚亲王,这……礼不可废……”
诚亲王就像在看一个久别生疏的友人,叫他不知不觉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诚亲王,先帝长子,亦是先太子,传闻为人忠顺温良,却为朝阳公主所害,废黜储君之位。当今称帝后,又将其请回封亲王,封号“诚”。据说诚亲王与当今情谊深厚,比之民间兄妹无不及。
子车鸣反复在心里念着师父教导他的话。他原来觉得,陛下和诚亲王实在是兄妹情深,天家也有亲情在。可他师父却不屑一顾:“你且不看寻常人家,为了几文几两闹的一家离心的也有。光看我们一族,外边谁看了不说一句家风和睦?内里什么样你自个儿清楚。”
这番话叫子车鸣心潮起伏,他被灌了一耳朵天家皇室不好相与一定要谨慎小心,恭敬再恭敬云云,等葬了师父,他就入了京,想法子找了个入镜人透出消息。结果见到诚亲王以后,那些敬畏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糊里糊涂就坐在了诚亲王对面,手里还塞了一杯香腾腾的茶,面前又端来几盘果子点心。
他的盘缠大多用来打点了,已有许多日没有正经吃过饱饭,面前摆了这么多,一个没忍住他就……
吃到第二盘子车鸣终于回神了,忙不迭放下连连摆手:“不不不,那个……草民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诚亲王,您看,草民什么时候把那个……那个……”
诚亲王:“不必心急,你只说放在什么地方就好。本王自会带人去取。”
子车鸣连嘴边的糕点渣子都来不及擦,从怀里掏出一大包灰扑扑粗布,一层层打开,终于露出一张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发黄的羊皮卷。
“……那个宝物的方位,就在这里了。”子车鸣说。
从记事起,子车鸣没有一刻不想把这东西送出去。和族中老人指着它翻身不同,他只认为这张羊皮卷是灾祸,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迟早会害的他们子车一族被灭。
子车鸣知道,族中像他这么想的人不少,只是不敢说而已。不光是现在,过去几百年,每年从子车一族叛逃的人不在少数。每一次叛逃都叫剩下的族人更加防备,将祖训刻碑再深几分。
一捧沙越攥越紧,留在手里的也不剩多少了。而现在,残存的半捧沙终于也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年前,子车一族遭匪徒屠戮,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他被老师推进秘地,总算活了下来。在秘地中,他历经九死一生,找到这张绘着藏宝之地的羊皮卷。
子车一族的历史能追溯到五百多年前。据说,他们这一族的祖先受人恩惠,发下毒誓,子子孙孙都要用性命保护一件宝物,要其不得现人世,直到必须交出的那一刻才能让它大白于天下。若有违背,则死后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为了这个誓言,也为了子车一族的延续,从几百年前起子车一族便不断分出数支,分散于中原各州城,隐姓埋名生活。
可当他根据族中长辈们留下的线索找上门去,却发现那些分支要么完全没有踪迹,兴许是没能传下来,或者搬到他处隐藏了,要么……就和他们一族一样,在几年内被灭门,一个都不剩下。
鬼祸横行,官府无力,他想申冤都没地可去。走投无路之际,曾与子车族人打过交道的一个家族后人找上了他——那一族人杂姓混居,看着和普通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唯独其中族人在进子车族地时会自称出身符氏。
子车鸣不太懂两族关系,有时争吵,有时又亲如兄弟。他的长辈交待过,若有一日遭了难,可向符氏人求助。符氏那边似乎也是这么对内交待的。
找到他的正是符氏残存的几人,他们本想求救,却没料到子车族只剩下一个人了。剩余符氏人中年纪最大的长者便道,两家祖训所说让阴阳鼎重见天日的时机,兴许正是此刻。
子车鸣方下决心入京。
见诚亲王十分看重那张羊皮卷的样子,子车鸣不禁跪下道:“恕草民斗胆,草民至今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解惑!”
诚亲王搀他起身,奈何对方死死坚持不动,无奈道:“小兄弟,你有大功劳在身,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子车鸣平静道:“敢问王爷,这藏宝图里究竟藏的是何宝物?”
是什么样的宝贝,值得数家族人花费几百年珍藏?值得这几百年被人追杀颠沛流离地逃亡?值得几族人被灭门?
究竟是为什么?!
诚亲王珍而重之地将羊皮卷收好,半晌,说:“你如果真想知道,不妨让他们告诉你。”
一扬手,门被轻轻叩响,紧接着两个人进来,对诚亲王深深躬身。
诚亲王:“快平身,不必多礼。”
那两人抬起头,子车鸣马上认出他们,惊讶道:“是你们?你们也在……等等!你们是王爷派来的?”
这两人不正是找到他的两个符氏人吗?
赵垣摇摇头,道:“我们不受王爷派遣,阿让,我们和你一样,因为全族被灭,又算出正是叫宝物现世的时机,这才让你上京。”
阿让是子车鸣的小名,他从未和外人提过,自从家人都去世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他惊道:“你怎么知道?”
赵垣:“因为,守陵人无所不知。”
“守、守陵人?”子车鸣隐约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好像族中长辈什么时候说过……
好像是……
他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画面——族中长辈在争吵,为了什么吵来着?他不记得了,他好多事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有人愤愤地说了一句话:“……守陵人无所不知,但我们早就不是守陵人了!”
“守陵人无所不知,但我们早就不是守陵人了……”子车鸣喃喃道,“可是,什么是守陵人?为什么说无所不知?”身为子车一族下任族长,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在族人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之前,子车族就被灭了。
他渴求地看着两人,期盼又害怕从他们嘴里得到答案。而接下来这两位符氏人说出的真相,远远超出他过往十多年的认知,叫他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