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枫桥,城里好多了,起码没那么冷。何况店里还支了个蜂窝煤炉子,取暖加烧水。
黄娟坐在柜台后头,手一直捂在兜里。门口突然灌进来一股风,有人掀帘进来,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这种天气来店里买东西的,要么是附近的街坊,要么是马路对面医院的职工和病人家属。
橡树村的街坊邻里,这些天她都认全了,这女孩瞅着眼生得紧。黄娟以为她也是对面医院的病人家属,站起来招呼。
女孩身材高挑,穿着黑色外套,戴着白蓝相间的帽子、围巾和手套,一看就是城里姑娘的打扮,一双清凌凌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开口却是:“我爸呢?”
黄娟怔了一下,张大嘴巴看着她,半晌反应过来:“你,你是青菱吧。许叔一大早就出门了,这会应该快回来了。”
这些天,黄娟已经对许家的家庭成员很清楚了。许俊文有两个姐姐,大姐叫许红茭,在京市念书,毕业后留在那儿,已经成家。二姐叫许青菱,在浔大念书,刚上大一。
眼前这个应该是许俊文的二姐,黄娟没想到他二姐长这个样子,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冷得就像井里刚绞出来的水,看上去不大好亲近的样子。
黄娟有些语无伦次地自我介绍:“我,我叫黄娟。我跟你舅舅是一个村的,你舅舅介绍我来这帮忙。”
许青菱没说什么。她当然知道这女孩是谁——她可是她上辈子的弟媳。
上辈子,许青菱去远星上班后,吴桂芬托自己哥哥在枫桥找了个姑娘来店里帮忙,那姑娘就是黄娟。
许俊文性格散漫,又不会读书,两口子都知道儿子没两个闺女有出息,但以后家里这摊子生意总归要交到他手里。
城里的姑娘未必吃得了看店管店张罗生意的苦,吴桂芬盘算着不如从乡下找个吃苦耐劳的姑娘,趁着她和许德茂精神头还好,一点点从头教。要是合适的话,以后娶进门当媳妇。许家这摊子生意,就交到俊文和她手里。
到时候,两个老的退下来给他们带孙子,享享清福。
吴桂芬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立马托大哥在枫桥找合适的姑娘,找来找去就找到黄娟身上。
黄娟高中毕业,样貌清秀,家里原本想让她去外头打工。吴有才找上门来,把妹妹妹夫家夸得天花乱坠。其实倒也不用他夸,桂芬嫁到城里这么多年,屋敞上的人都知道她住上小洋楼,生意越做越好。从枫桥嫁出去那么多闺女,就数她日子红火。
况且桂芬就一个儿子,她和她男人那一摊子生意最后肯定是交到独子手里头。
闺女到城里去,能嫁到桂芬家,还有什么好挑的呢。黄娟的父亲爽快答应了。
……
黄娟正用那双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神色透着一丝怯生生和小心翼翼。
许青菱没想到,她爸妈这么早就为许俊文铺好了以后的路。想得这么早,这么远。
重活一世,虽早已不对父母抱有任何期待,她的胸口还是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闷胀得难受。
上辈子,一开始她根本看不明白,还把黄娟当成小姐妹来相处。可人心就是变得那么快,许德茂去世后,黄娟和许俊文很快过了明路。
那时候,许青菱还没出嫁,虽然在远星上班,吃住还在家里。黄娟已经开始有当家作主的女主人姿态了,像个护食的老母鸡一样,把许青菱当成在家里蹭吃蹭住的小姑子。
直到许青菱跟沈栾结婚后,终于从许家嫁出去了,黄娟对她的敌意才慢慢褪去,转而又想跟她修复关系。
那时候的许青菱,早已经对娘家心冷。
此刻,对上黄娟打量的目光,许青菱冷着脸一声不吭,背着书包上了二楼。
……
吴桂芬知道二闺女今天要回来,早上就去市场买了条鱼,剁了一刀肉,打算回来给老二加加餐。
老二跟家里越来越不亲,这事整得吴桂芬心里也不是滋味。多多少少存了想挽回闺女的心的意思。
毕竟老二跟老大不一样。老大红茭跟他们不亲,以后养老不指望她。老二青菱跟俊文就差一岁。俊文出生的时候,她还小,吴桂芬和许德茂没舍得把她送到乡下去。刚好那年计划生育政策又松了些,两口子交了罚款,老二就跟俊文一直就搁在身边长大。
二闺女打小心疼父母,也就因为上大学的事,才跟家里生分。如今吴桂芬和许德茂想通了,也没短老二的学费和生活费。
总归还是从小带在身边的,吵归吵,这孩子心还是向着家里的。
……
许青菱上二楼,推开她那间睡觉的屋,潮湿的霉味扑了上来,还夹着一丝陌生的肥皂气味。
屋里多了根晾衣绳,挂了几件衣服。货架旁边立着个行李箱。床上的枕头套也换了,不是她以前用的那个。被子横折在床的一侧,床头还叠放着内衣裤。
还是和上辈子一样,黄娟来了以后,吴桂芬让黄娟跟她挤在一个房间里睡。
许青菱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关上门,然后把书包卸下来放在墙根。
吴桂芬听到外头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看见闺女回来,面露几分惊喜,继而嗔道:“你这孩子,回来了也不吭个气,吓死我了!”
许青菱给自己倒了杯水,问她妈:“楼下那个女孩,是你们请来看店的?”
吴桂芬转过头,冷不丁对上女儿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眼里一闪而过的狼狈,嘴里却开始埋怨起来:“原指着你高中毕业,留在家里帮忙。现在指望不上你,我和你爸两个人又忙不过来,能咋办!只能找你舅舅,去乡下请了个人过来。一个月工资300,吃住都在家里。”
许青菱对她妈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简直叹为观止。吴桂芬就是这样,永远能找到向女儿情感勒索的办法。绕了一圈,黄娟的事倒成了她不是的了。
这要是上辈子的她,早就愧疚得不行。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让她爸妈要多掏一笔钱请人。
许青菱心下冷笑,唇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这年头在浔城干保姆,一个月也赚了不止300。黄娟她一个高中毕业生,才开这么点工资,她咋答应下来的?”
吴桂芬噎住了,没想到二闺女这回没能糊弄过去,几句话就问到关键处。300块哪里能请到高中毕业生当店员,自然是因为她答应了黄娟家里人其他条件。
问题是,这里的关窍哪能跟闺女讲。吴桂芬愣了一下,岔开话题:“你咋知道黄娟是高中毕业生?”
许青菱垂下眼眸:“刚才在楼下跟黄娟聊了几句,她跟我说的。”
吴桂芬不再怀疑,瞪着女儿:“你以为现在外头工作好找啊?她一个小姑娘,在外头人生地不熟,包吃包住,还给她开工资,总比去外头打工被人骗的强。”
别指望能从她妈嘴里撬出什么来,许青菱懒得再继续这个话题,拿起筷子夹了颗炸好的花生米,用力地嚼了起来。
……
许俊文高三,还没放假。中午这顿饭就吴桂芬、许德茂、许青菱和黄娟四个人在家吃。
为了不耽误店里的生意,吴桂芬还是把桌子支在超市里,四个人围着折叠桌吃饭。
桌上有白水萝卜香煎鱼,梅干菜红烧肉,都是许青菱以前爱吃的。香煎鲫鱼加清水和立冬后的白萝卜切片一起煮,煮出来的汤是奶白色的,一口下去,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在许家,这道菜只有吴桂芬做得好吃,许德茂做都不是那个味。而吴桂芬也只有心情好,或者要招待客人才会做一做。
许青菱知道,她回来,吴桂芬多做几道菜,已经是她对闺女最大程度的“偏爱”。
上辈子的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种所谓的“偏爱”打动,反反复复欺骗自己——她爸妈是爱她的。
就好像她妈送许红茭上大学,滴的那几滴眼泪一样。
饭桌上,吴桂芬和许德茂问起女儿在学校的情况,学习怎么样,寝室同学相处怎么样。许青菱随口说了几句,一转眸发现黄娟一直看着自己,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就那样吧。念个大专而已,有什么好聊的!”许青菱对着这一桌子的菜索然无味,放下筷子看着她妈,“我晚上睡在哪?”
吴桂芬张了张嘴:“什么睡在哪?你先前睡哪,这次回来还不是睡哪。”
许青菱面色很淡:“那房间现在是黄娟在睡吧。我不习惯跟人睡一张床。”
她话刚说完,黄娟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要,要不,我晚上睡在店里吧。”
吴桂芬终于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她的脸立刻黑了,皱着眉头看着闺女:“你啥意思啊?以前你姐回来,你不也跟你姐挤一张床么?”
许青菱唇角浮上一抹讥诮,在这个家太乖的闺女就只有被狠狠拿捏的份。她可不想再当什么乖女儿,闻言冷笑:“我姐是我姐,她是她。我又不认识她,我一回来你就让我跟个不认识的人睡一张床?”
女儿一回来就发脾气,许德茂心里头也不得劲了,放下酒盅,瞪着她:“你不跟黄娟睡一张床,那你打算睡哪?”
许青菱:“许俊文不是马上放假了吗?他睡哪,我睡哪!”
许俊文才不睡什么杂物间,每天寒暑假他都是在家里的宾馆开房间睡。哪间房空着,他睡哪间房。
吴桂芬总算明白闺女今天回来哪不得劲了,脸色愈发难看,“你,你跟俊文能一样吗?他今年高三,正是备考的关键时候,不腾出房间给他睡,他怎么能专心复习?”
许青菱嗤的一声:“妈,我当初备考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腾出一间房间给我住着复习啊?说你偏心,你还不承认。反正我是不会跟人挤一张床睡的,你看着办吧。不行我就上小叔家,他家反正有多余的房间。”
黄娟没想到许俊文二姐一回来,自己就被针对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许叔,要不晚上我睡在店里吧。”
许德茂唬着脸:“那哪行。你一个小姑娘,晚上睡在店里不安全。”
说完他闷头喝了口酒,转头对吴桂芬道,粗声道:“寒假也没多少天,咱家宾馆也没满,你就给她腾一间房睡。”
吴桂芬铁青着脸没吱声。
……
许青菱没想到放假回家的第一天,就跟爸妈吵了一架,倒因此住上了以前从来没住过的大单间。
一米八的床,雪白的床单,还有独立的卫浴,比她先前睡的杂物间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许青菱在床上翻滚了几个来回,侧躺着看向窗外,月亮挂在屋檐的一角,撒了一床清冷的光。
她拿出手机给姐姐打了个电话,把黄娟的事跟姐姐说了。许红茭对家里的牵绊没有妹妹那么深,听到妹妹情绪不高,便道:“你是不是想太多啊,许俊文才多大,爸妈就给他相对象?”
许青菱知道姐姐不会信,就像她上辈子一样,哪能想到那上头去呢?
许青菱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低低道:“姐,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们太自觉了,从来不向他们张口要,所以他们也就根本不会想到给我们呢?”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许红茭安慰妹妹:“嗐!不给就不给吧。我也没指望他们一碗水端平。你也别想太多,也不可能在他们身边过一辈子,早晚会离开那个家。”
许青菱唔了一声。她知道。她只是还是有点难过。
迷迷糊糊之间,许青菱蜷缩在被子里睡着了。她听到枕头边传来手机的震动声,努力睁开发粘的眼皮看了一眼。
沈安吾发来一条短信:是不是放假了?回家了还是在学校?
许青菱太困了,看了一眼便倒头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