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红茭接完妹妹的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能感觉到和程逸结婚后,父母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那种变化很难形容,但也足以让她难受。
家里偶尔有个什么事,他们会打电话来问问她的意见。这种情况在她结婚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很长一段时间,许红茭都在拼命向父母证明自己。她想让他们亲口承认,当年把她扔到乡下是他们不对。
从小到大,她都是优等生,大学考上了京大,但好像自始至终都没得到了过他们的认可。她这个闺女在他们眼里份量就是那么轻,非得到她结婚了,找的丈夫条件过得去,她才在他们眼里有了份量。
许德茂有时候会说:女婿半个儿。
那女儿是什么?是不是连半个儿都不如?
有些事情说透看透也就没意思了。许红茭打小就看得特明白,可是妹妹不一样,妹妹是在他们身边宠大的。从小乖巧伶俐,论挨打挨骂,比许俊文还少,有时候家里头有好吃的,吴桂芬还先紧着听话的闺女吃。在这种看似一碗水端平的环境下长大,等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父母原来眼里只有儿子,她就受不了了。
许红茭叹了口气,把妹妹电话说的事,跟程逸说了一遍。
程逸听完有点心疼自己老婆了,凑近看着她:“我发现你和你妹好像默认家里的宅基地和房子跟你们没关系,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种默认是怎么形成的?”
许红茭听愣了,是啊,怎么形成的?从小到大她爸妈就在她们耳边念叨,拉扯他们长大多不容易,吃了多少苦,日子多难。长大了别说伸手问他们要宅基地和房子了,就是张口要学费生活费都觉得愧疚得很。
不配得感就是这么产生的。
程逸看老婆傻傻地看着自己,又拿他堂姐举例。他大伯家在京市开了几家珠宝店,堂姐四十多了没结婚,一直在家里待着。大伯还有两个儿子,家里的珠宝店生意分给了两个儿子。堂姐在家里闹了一段时间,最后大伯给了闺女一套房,一辆车。
用老两口的话来讲,哪能想到闺女嫁不出去呢。嫁出去了,他们也就不操心了。嫁不出去,栽手里了,能咋办?
程逸父母只有两个儿子,羡慕大哥儿女双全,劝大哥知足吧,以后老了指不定还得指望闺女。大伯大伯母这才没说什么。
许红茭听程逸说他大伯家的事,神色很淡:“这是在京市,浔城那地方,我爸妈不要彩礼,他们已经觉得自己很开明了。”
说到这,她也觉得怪没意思的:“算了,不说了。在他们眼里,我早跟他们不是一家人了。我只是心疼我妹,才刚上大学,离成家还早呢。”
说到这,她看了丈夫一眼,眼眶泛上一丝酸意:“你不懂。从上大学开始到结婚,中间那几年。他们心里头慢慢不把你当一家人,你又没有自己的家,那种背后空荡荡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程逸看老婆眼情绪有些激动,忙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我看青菱心里雪亮的。你爸妈不过雇了个人来店里帮忙,她就已经把你爸妈接下来几步都看得透透的。这种性子肯定不会吃亏的。”
许红茭还是有些不信:“许俊文才多大?我爸妈要是现在就打这个主意,那才是真的恶心。”
程逸:“先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有时候吵一吵也不是坏事,像我堂姐那样。你跟青菱说,要是在家待得不开心,就到京市来玩几天。正好过年,到时候你陪她在京市逛逛。”
……
事实是,许青菱除了第一天回来见了黄娟,想起了上辈子很多不愉快的事,倒也没啥不开心。
不用睡杂物间了,请了帮工,放假也不用在店里帮忙,不想在家里待着就出去跟同学玩儿。
许青菱在家等了几天,许俊文终于放假回来了。趁晚上回家睡觉,许青菱把他堵房间里一通盘问。
“爸妈请黄娟来家里帮忙这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咋了?”许俊文被二姐问得一头雾水,“我也就比你早知道一个月,上个月回来拿被子的时候,才知道的。”
“那你知道爸妈干嘛请她吗?”
“家里超市忙不过来呗。”
许青菱继续试探:“平时我们去学校,家里一直是他们两个啊。都这么多年了,之前也没见他们请人,怎么突然请了个人到家里,还包吃包住?”
许俊文哪知道这些,一抬眼看到姐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冷冰冰的,他心里莫名打了个突,左右这事跟他没啥关系,“姐,他们肯花钱请人还不好啊,省得咱俩寒暑假待在家里帮忙。”
许青菱嗯了一声,又问:“你这次期末考考得咋样?”
一说到考试成绩,就戳到许俊文死穴了,嘿笑道:“就那样吧。大学肯定是考不上了。”
许青菱:“还有半学期,努努力考个大专吧,怎么着比上电大强。”
许俊文讪讪:“姐,爸妈已经跟你说了?”
许德茂吴桂芬知道儿子考不上,刚好许德佑有同学在电大当老师,两口子已经在找门路看能不能把儿子塞进电大混个文凭。
许青菱没接腔。她还在想黄娟的事。看来她爸妈现在也只是在谋划阶段,还没给许俊文透底。毕竟许俊文现在高三关键期,不好拿这种事让他分心。
至于黄娟那边,整天坐在店里看店,许俊文一回来就跑出去找同学玩,一整天都看不到人。两个人相处确实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许青菱回到自己房间,挨着床沿坐下,崩紧的肩一点点松了下来。幸好她爸妈还留了点余地,不然她可能恶心得连夜饭都给吐出来了。
上辈子,许俊文和黄娟两真正开始在一起,是她爸去世后。在那之前,两人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暧昧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一切等许俊文高考结束后再说吧。
这一回,许青菱对黄娟再也没有从前的热情了。只当她是家里请来的帮工,最多进出门的时候打个招呼。
黄娟看许青菱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完全不像吴姨许叔那么热情,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后,也不假装热情了。
*
李正奇、何景辉都回来了。放寒假在家也没事可干,三天两天打电话约同学出去聚会,打牌、打台球、吃夜宵。
许青菱正在网吧上网呢,果然寒假回家,都没什么事干,赵婧和江芃芃都在Q-Q上挂着。她才跟她们聊几句,就接到曹思清的电话,让她去浔一中附近的江北佬烧烤摊吃烧烤。
那间烧烤摊她记得,是以前他们下晚自习时经常光顾的,老板烤的豆干特好吃。许青菱坐车过去,曹思清和何景辉已经在那了。
一个学期没见,变化最大的当数何景辉,以前还是个不修边幅的体育生,现在看着精致得多了。他穿了一件看不出品牌的黑色外套,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更衬着一旁的曹思清像个有点傻气的女大学生。
“申舜家搬到京市了。我去过他家一回,部队大院,门口有守卫,他爸好像在部队职位挺高的。”
何景辉回浔城之前,刚好跟申舜碰了个面,还去他家吃了个饭,“以后寒暑假回来,没法找他玩了!”
曹思清:“你在京市念大学,以后还怕跟他碰不上面?申舜说了,寒假时间太赶,暑假有空说不定会回浔城找我们玩。”
许青菱没提申舜回浔城找过她的事,坐下来点了她以前最爱吃的烤豆干和烤牛肉串,吃了几口就辣得受不了。果然,味觉记忆已经被覆盖了。沈栾不吃辣,跟他结婚后,她吃辣的能力也愈来愈褪化。
曹思清看她辣得吐舌头,推了推何景辉,让他从旁边桌拿个水壶过来。
何景辉大手抄了个水壶,往许青菱面前一搁,手腕上戴的手表一闪而过。
许青菱目光凝滞片刻,抬头看着他,笑了:“何景辉,你发财了啊,戴上劳力士了。”
何景辉眼里一闪而过的紧张和僵硬,一旁曹思清还在吃串,闻言抬头看着许青菱:“你说他这人多虚荣!在京市买了块假表给自己戴!”
曹思清一脸“姐妹你说是不是”的求认同表情,何景辉讪笑:“我就是觉得这款手表好看,我就买了。虽然是块假表,也不便宜好么!花了我五百多块呢!”
曹思清以为自己听错,愕然地瞪着男朋友:“你疯了!花五百块钱买块假表?!”
何景辉咧嘴:“你以为?这表真的要几万块!假表要造得像,那成本也不低的!”
许青菱凑上去看了一眼,唇角弯了弯:“仿的挺好的,你不说我还以为是真的。”
何景辉将手表往袖子里塞了塞,面色有些尴尬:“今天出门忘摘了。早知道我就不戴出门了,省得被你们笑话。”
曹思清还在默默吐槽男朋友竟然买一个月的生活费买块假表。说实话,她真的不能接受这种消费方式。不过,倒底京市大学生消费跟浔城的不一样。何景辉很多同学家里挺有钱的。
看他好像很喜欢那块手表,就这半天功夫已经掏出来看了好几次时间了,曹思清忍着没说什么。
许青菱低头吃串,没说话。何景辉手腕上那块劳力士,沈栾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她曾经去帮他换过表带。
那块手表,是沈栾大学毕业,傅芹送他的毕业礼物,市价近十万。
何景辉戴的就是真表,她不会看错。
上辈子,她跟曹思清不像现在这么熟络。只是在一次聚会,听曹思清提过一嘴,说男朋友去京市上大学,认识了很多有钱的同学,然后被一个富家女看中了。
所以……何景辉这是已经搭上了有钱的女同学了吗?
许青菱嘴里的豆干瞬间没了滋味。相同的剧情上演,她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烧烤吃完,已经快十点了。何景辉和曹思清想去网吧通宵,许青菱选择回家。
三个人在浔一中的大门口分了手。
走到路口,天空下起了雪籽,空气凝成了一团令人打颤的冷风。许青菱感觉胸口凉透了,回头看了一眼,何景辉拉开外套的拉链,将身边的女孩裹紧在自己的衣服里。
曹思清一边笑,一边推开骂,骂他“神经病”。
她身上簇新的白色羽绒服比这扑簌簌迎头坠落的雪籽还要洁白耀眼,映得枯槁凋零的街头都没那么暗沉了。
许青菱抬头望了望天,深吸一口气,兜里的手机狂振起来。她拿出手机一看,是杨栩打过来的。
“在家干嘛呢?明天上午九点你到学校来一趟,我在办公室等你,找你和张达有点事。”
放假之前,杨栩就跟他们说过,寒假可能会找他们干点活。
反正在家也没事干,许青菱答应了,并顺口问了杨栩啥事,杨栩只说了句“你来了就知道”。
挂上电话,许青菱打算发短信问张达。点进短信图标,才想起来前几天沈安吾发给她的短信还没回。
“是不是放假了?回家了还是在学校。”
许青菱想了想,决定装憨,假装没有忘回短信这件事:“沈叔叔,我已经放假了,回家了。”
……
临近年关,沈安吾所有出差的行程都已结束。他正靠在办公椅上,听张野跟他对年前最后一个工作周的安排。
手边上的私人手机弹出一条消息,他拿出来看了一眼,低头开始回复短信。
沈安吾没跟许青菱提,他曾经打过电话去她宿舍,就感觉挺没面子。那天也是神使鬼差,回樟墅,看到小时候住过的老宅被夷为平地,站在一堆瓦砾之上,他的心情忽然糟糕透了。
突然想到,她那天也是在炼油厂的瓦砾之下找到他。就给她发了条短信,结果一直到他离开樟墅,她都没有回。
后来他还打过电话给她,显示手机关机,最后又打到她宿舍。宿舍没人,无人接听。
沈安吾想到那天沈栾说她交了男朋友,是她以前的高中同学。说不定是跟男朋友约会,才没空回。
此刻,看到她的短信,沈安吾面无表情地按手机按键:“这么多天才回,我还在想是不是手机被偷了。”
张野工作安排才对了一半,老板那头有短信进来。
沈总的私人手机从来不开声音,也不开震动。工作的时候,就放在桌上,有电话和短信进来,他偶尔会看一眼。大部分时候,他不会立刻回复。除非很重要很紧急的事。
看老板这会低头专注地回复短信,应该是挺重要的事情,张野只好停下来,站在一旁等。
等了一会,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沈总先是一脸严肃,继而竟然对着手机笑了起来,一扫刚才的冷峻沉闷。
张野:“……”
沈安吾发过短信,一抬头看到张野看着自己。他按下唇角的弧度,清了清喉咙:“杨栩那边,你跟他安排好时间没有?”
张野:“安排好了,他说这两天有些私事要办。周三来远星跟您过方案。”
沈安吾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
许青菱和张达在校门口碰头了。
这种天气,张达竟然要风度不要温度地穿了件皮衣,脚上踩着大皮靴,头毛梳得油光可鉴,苍蝇在上头都立不住脚的地步。
看师妹上下打量自己,张达笑呵呵道:“家里安排了相亲。等会忙完了,我还得去电影跟人家碰头。”
许青菱无语扶额,这相亲对象指定是个大美女,让他能骚包到这种程度。
两人边说边往学校里走。期末考试结束了,学生都返乡了,校园一派肃穆萧杀的景象。主干道两旁的通告栏贴满了各种告示,在一堆期末舞弊被勒令退学的名单中,有一张告示成功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张达凑近,边看边摇头:“啧啧!杨老师竟然败给姚安永!就差两票啊!”
浔大美术学院设计系系主任的名单正式张贴公布了,新任命的系主任赫然是姚永安。
许青菱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姚永安毕竟是金玺奖创始人,在广告业还是挺有名气。校外的名气和影响力确实比杨老师要大。”
张达看她一眼:“等会咱们看到老杨说话可得小心点,千万别触他霉头。”
杨栩将汽车停在路边,刚下车,远远就看到两个人站在通告栏前面,对着那个任命通知交头接耳。
他忍不住暗骂了句“晦气”,败给姚永安实在没面子,他可不想被人认出来,赶紧将自己裹进外套,竖起衣领,快步往办公楼走去。
经过那两个人的时候,他又扫了一眼——不对啊,这不是他那两个逆徒么!
杨栩气不打一处来,背着手站在两个逆徒后头,阴恻恻地粗声道:“你们俩站在这看什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