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泉村,上一回沈安吾来这还是二十多年前。
平日里僻静小山村里今天热闹非凡,空气里都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气息。
清明节,外地的沈氏子孙除了要回乡扫墓,还要在宗祠举行“拜太公”仪式。
沈兴邦正抬头看着修缮一新的宗祠,门头高耸巍峨,较之旧祠更加轩昂气派。
宗祠后头那几棵高耸入云的榕树依然挺立,倒是在上头筑巢的燕子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惊得四处乱飞。
沈安吾戴着墨镜,一身黑衣,面容淡漠地站在父亲身后。
沈兴邦转过头打量儿子,见他垂手站在那儿,身姿隽拔,面容深峻,也三十岁了,又掌管远星这么多年,竟比自己当年瞅着还要多几分城府决断。
老爷子目光微闪,苍老枯瘦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上回带你来这的时候,你才这么高。站在祠堂门口死活不肯进去,最后还是我和你母亲把你给抱进去的。”
沈安吾今天来这,纯粹是为了给他爸一个面子,可不想听他忆往昔,闻言只淡淡道:“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哪记得?”
这当然不是真话。小时候那次回白泉的经历,像一团迷雾,在后来的很多年,一直反复在他的记忆里出现。
沈兴邦生起些许唏嘘。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沈氏宗祠刚落成,远星业务蒸蒸日上,他携妻儿回乡祭祖。
和尚蕙兰结婚好几年,她从来没跟他回过白泉。那会两人的感情已经出现问题,他借口回乡给儿子上族谱,她才勉强答应带着儿子跟他一起回去。
儿子那时候才五六岁,站在祠堂门口,看着高高的门槛和里头红红白白的塑像,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尚蕙兰心情本就低落,白泉这个地方就像一道疮疤,逼得她不得不直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不堪。
她知道村里人都在打量着她跟儿子,那些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不时地钻进耳朵里。她面容冰冷地站在丈夫身旁,看到儿子眼泪汪汪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只得抱着儿子哄了起来。
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沈兴邦反而越是耐心十足。看着妻子一张脸紧崩着,他便一把接过儿子,牵着她的手便进了祠堂。
按照族里的习俗,宗祠不准外姓人进入。沈兴邦怎么可能把这种规矩放在眼里?
沈氏宗祠是他出资建的,就连村门口通往国道那几公里坑坑洼洼的黄泥路,也是他捐钱给修成了平坦笔直的柏油马路。不管是村子里人外出打工,还是在外打拼返乡,谁不念他一句“好”。
他带着妻儿一起进祠堂“拜太公”,村里人最多背后说几句酸言酸语,没人敢当面提出异议。
就像他哄着尚蕙兰跟自己在一起。只要娶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外面那些议论算什么?左不过是嫉妒他还能娶到年轻漂亮又能干的老婆而已。
尚蕙兰是个聪明的女人,在外人面前总是给足他面子。这么多族人看着,她忍着没有甩开他的手。
一家三口,就这么在祠堂给祖宗烧了香,鞠了躬,成全了沈兴邦心里头的那点念想。
二十几年过去了,当年气派的宗祠已经斑驳老旧,这一回村里又找到他出资建新的宗祠,沈兴邦便让二儿子沈安吾代他出面去办。
看着眼前修缮一新的祠堂,老爷子难道赞许儿子几声:“祠堂修得不错。”
沈安吾抬手推了推鼻间的墨镜,没吭声。他不像老爷子和沈绍周,对白泉这个地方他可没有多大感情,转了笔钱到村委会的帐户上,便不再过问。
今天宗祠落成典礼,沈兴邦带着三个儿子一起回来祭祖。大儿子带着老婆儿子,小儿子沈乐贤也带上了女朋友,独独二儿子还是形单影只。
怎么看都称不上人丁兴旺。
沈兴邦被往事激得心潮起伏,刚和缓的脸色又开始板肃下来,瞪着老二:“当年我和你母亲带你来这‘拜太公’的时候,你都快上小学了。再看看你现在,而立的年纪,还是一个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立业?!”
听父亲出言训斥,虽然训的不是自己,沈绍周和沈乐贤心头俱是一凛,垂着头不敢吱声。
沈乐贤庆幸自己今天回老家带了女朋友,也算当着老爷子面给沈安吾上了点眼药。
新交的女朋友是本地歌舞团的小演员,正娇娇柔柔地倚在他身上,被老爷子吓得人都捋直了,一双眼睛直往沈安吾身上瞟,心里不免有些纳罕:他竟然还没有女朋友?
沈安吾可不怵老爷子,嘴角一扯,沉声:“爸,有些事你在家里说说就行了,非得在祠堂这说给祖宗听?”
沈兴邦被儿子噎住,铁青着脸没来得及发作,身后锣鼓声响起,“拜太公”仪式正式拉开帷幕。
上午好九时整,宗祠里祖宗牌位前一碟碟供品已经摆上,一阵密不透风的锣鼓声后,舞狮队开始出来助兴。
沈兴邦孙三代被族人簇拥着,沈兴邦和沈安吾打头,沈绍周父子和沈乐贤紧随其后。
这一家子很久没有这么齐齐整整地回白泉了。村里年轻一代都好奇地看着他们,也不知道城里人是吃什么长大的,皮肤这么白,个头又这么高。
一片嘈杂人声当中,自然有人在小声议论着这家人跟村头寡居老太太孙兰香的关系。
沈安吾肃然垂手立在那儿,恍然间闪过当年母亲牵着他的手站在祠堂门口的情形。那个容色冰冷的女人头也不回地去了异国,改嫁他人,像剔除陈年旧疮一样,狠心将这段过往给彻底切除了。
至于他,二十几年过去了,白泉是父亲和大哥的故乡,却仍不是他的。
……
烟雾缭绕间,沈兴邦带着儿子和孙子,站在摆放整齐的祖宗牌位前面,往每个香炉里都插了香,行了礼。
村里的女人们都在准备“拜太公”仪式结束后的村宴,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有条不紊进行着。傅芹是媳妇,又是外姓人,没资格进祠堂,便留在老宅里陪婆婆。
孙兰香如今眼里只有孙子沈栾,听说乖孙来了,一大早就在厨房里踅摸着。上了年纪,她一天只吃两顿,但孙子喜好的,老太太都放在心尖尖上。孙子喜欢吃腐乳蒸蛋,她便把土鸡蛋都攒下来留着。
平日里省吃俭用,隔壁村子里人收上来的麂子肉,六十块一斤,她一买就是半只,全攒在冰柜存着,等着儿子一家回来吃。
傅芹看婆婆这大上午就开始张罗,忙劝了起来:“妈,绍周和栾儿中午就在村里吃饭,您就别忙活了,等会跟我们一起去吃席。”
孙兰香有点耳背,媳妇说了两遍她才听清楚,“中饭不在这吃,夜饭总要吃,你们吃了夜饭再走。”
傅芹听不大懂白泉话,跟婆婆一直沟通不太顺畅,幸好婆婆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妇女,人很实心,嫁给沈绍周这么多年,又不生活在一起,婆媳也没拌过嘴。
“晚饭我们也不吃。等会吃完中饭就回浔城了。爸年纪大了,赶不了夜路。”
孙兰香一听媳妇说到前头男人,便不再作声,刚拿出来准备化冻的麂子肉又放回了冰柜。
下午一点,“拜太公”仪式结束。村委会门口的晒谷场上,席面已经准备妥当。两张主桌,一张坐着市县村的领导,一张坐着沈兴邦一家子。
在村里,祭祖是男人的活,吃席则是男女老乡全上阵。几十张桌子见缝插针地摆在外头的空地上。
沈兴邦坐在上首,一边是大儿子,一边是二儿子。沈乐贤在这种场合,向来只当自己是个摆放,和女朋友俩坐在下首。
沈安吾的秘书张野也陪坐在一旁,今天他陪沈总一起来的。这种场合沈总难免要饮酒,他得负责开车。
沈绍周举起筷子,突然觉得缺了点什么,转头问妻子:“妈呢?你没叫她一起来吃?”
傅芹往丈夫那头凑了凑,小声道:“叫了。她不肯来。”
沈绍周有些不快,上头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来,沈兴邦举着酒杯,调转视线对沈栾道:“去叫你奶奶过来吃饭,全村人都来吃饭了,她一个人躲在家里像什么样子?!”
张野跟了沈安吾很多年了,自然知道沈栾奶奶是谁,下意识地看了老板一眼,却见老板坐在那儿神色一点变化也无。他转念一想,如今沈兴邦和尚蕙兰都离婚了,有些人也没必要避着不见了。
沈栾看了他爸妈一眼,“哦”了一声,站起来撒腿往奶奶家跑。没过一会,他便牵着奶奶过来了。
孙兰香跟沈兴邦离婚三十年,婆婆去世后,就没再打过照面。如今老眼昏花,猛地一照面,才发现前头男人也老了好多。在她眼里,男人就是天,虽然离了婚,当着前头男人的面,手脚愈发不知道往哪放。
傅芹看出婆婆不自在,扶着婆婆坐在自己跟儿子中间。
沈兴邦瞧也不瞧这个曾经的发妻。不时有乡人来主桌跟他和儿子打招呼,说些恭维的话,父子几人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沈安吾看到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记忆里的画面便再次浮现了。小时候来白泉,祠堂不是最让他害怕的,最让他害怕的是村里的厕所。
一群跟他差不多的小孩带他去茅房,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旱厕,臭气熏天的厕所,花花白白蠕动的虫子,一墙之隔还能听到猪叫声,吓得他“哇”的一声冲出茅房。
小孩们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他又委屈又生气,泪眼朦胧间,看到一个妇人站在家门口向他招手。
沈安吾触到她慈祥的目光,颠着小短腿跑到妇人家去了。妇人把他领到家里,搬出一个小木椅,那木椅中间是空的,很像家里的座便器。
妇人让他坐在上面解手,沈安吾坐在上头竟然睡着了,等他出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外间。
屋里除那个妇人,还有个老太太。老太太眼窝深陷,脸上布满褶皱,看到他时,浑浊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嫌恶。
从未有人用那种眼神看过他,沈安吾心里一阵害怕,小声喊了句“妈妈”。母亲回过头,一双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有泪痕。
他愣住了,好端端的,母亲怎么哭了呢?他看不懂,一把扑进母亲怀里。母亲搂着他,他感觉有眼泪滚进他的脖子……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突然开了口,嗓门尖利刺耳,似乎在咒骂什么,沈安吾一句也听不懂,搂着他的母亲却倏地站了起来,面色冰冷地抱着他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停下步子,转过头对老太太道:“你骂我作甚什么?作孽的是你儿子!你以为你不认安吾,安吾就不是他儿子了?!远星又不是他一个做起来的,我尚蕙兰的儿子还轮不到别人来作践!”
母亲说完,就抱着他走了。
沈安吾搂着母亲的脖子,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心里害怕极了,紧紧抱着母亲:“妈妈,我们回家吧,我不喜欢这里。”
尚蕙兰将眼里的泪意憋回去,轻抚着儿子的脊背:“妈妈也不喜欢这里。我们以后不来了。”
事实是,他和母亲后来再没来过白泉村。就连他那个名义上的奶奶去世时,他们也没有回白泉奔丧。
如今老太太已经去世,母亲改嫁,沈安吾跟父亲再次来到白泉,那些努力忘记的往事全都一一浮现了。
对面的老太太满心满眼全是乖孙,不停地往沈栾碗里夹菜。沈栾面前的空碗堆满了大鱼大肉,他有些无奈地对道:“奶奶,我自己想吃会夹的,你夹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孙兰香:“才这么点怎么吃不完,你爸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米饭都能吃三碗!”
婆孙俩一个要孙子多吃一口,一个偷着藏着不让奶奶多往碗里塞。
坐在上首的沈兴邦终于开了口,说的是白泉的土话:“现在跟绍周小时候哪一样?!他们年轻后生哪有缺营养的!”
孙兰香讪讪地放下筷子,眼珠子一错一错地看着乖孙,“你那对象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这话一出,沈兴邦目光又扫了过来。沈绍周、傅芹、沈栾脸上俱是一僵。
沈栾脸一阵发麻,含糊地回了一句:“她今天有课……”
沈兴邦目光沉沉盯着儿子儿媳:“栾儿交女朋友了?”
傅芹气得脑门痛,面上还一点不能显露出来,她后悔自己没跟婆婆提前打好招呼,此刻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年轻人谈对象,这八字还没一撇……”
沈兴邦抿了口酒:“既然处了对象,就好好谈,改天带回来给我看看。”
傅芹脸色瞬间变得极难看,死死咬着后槽牙,抿着唇,半晌从唇里挤出一个“好”字。
沈兴邦将目光转向儿子,“连栾儿都交了女朋友,你个当叔叔的竟然连侄子都不如!”
乡里的席面几乎都是大鱼大肉,沈安吾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此刻对上父亲冷锐的目光,刚压下去的恶劣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沈栾唇角轻牵,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爸,您这个样子,我有女朋友也不会往您跟前带。”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啥意思?这是有女朋友了?
沈栾猛地抬眼看向小叔,触到他唇角的笑意,他脑袋嗡的一声,脸色唰的变了,连心跳也乱了。
*
回浔城的路上,张野揣着一肚子心事,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着老板。
沈总一直闭目仰靠在椅背上,车里萦绕着淡淡的酒气。他天天跟着沈总,哪里不知道他交没交女朋友呢。
可是他刚才竟然答应老爷子,改天家宴带女朋友回去。难不成他什么时候交了女朋友,他不知道?
张野将这些日子沈总的行程捋了一遍,猛然品味出了点什么,还未来得及细思,就听到沈总开口让他停车。
沈安吾今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却喝了很多酒,此刻翻江倒海的难受。他让张野停车,自己推开车门下去,对着草丛吐得天昏地暗。
扶着树站直身子,接过张野递上来的矿泉水,漱了漱口。
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沈安吾拿出来看了一眼,一定是他喝多了,正是他想的那个人。
她感谢他借电脑给她,帮了她的忙。
沈安吾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他又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带着跟她年龄不符的温柔和悯然。他厌恶任何人的同情,却无法抵抗那样的眼神。
他不想装了,他对她的感觉跟对任何人都不一样。
看着短信的对话框,沈安吾任由自己按下回复按键:“既然我帮了你大忙,你也帮我一个忙。”
发完也不等对方回复,又发了一条:“半个小时后,学校门口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