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蕙兰从浔城到沪市转机。这一次她仍然没有让儿子派司机送。
提前几天到沪市,见了一个年轻的时候在浔城一起做生意的姐妹。当年大家都是二十来岁,在市场上摆摊,互相帮衬着,关系处得不错。尚蕙兰结婚不久,那姐妹也嫁给了沪市来浔城做生意的小老板。
小老板如今变成沪市连锁商店的大老板,小姐妹变成老姐妹。多年未见,两人聊了聊年轻时做生意的旧事,都笑得合不拢嘴。姐妹当年可是亲眼目睹尚蕙兰和沈兴邦俩怎么好起来的,不过现在两人已经离婚了,那些旧事就不好再提了。
和姐妹见了面,一起吃了饭,尚蕙兰回酒店睡了一觉。隔天下午的飞机,时间上还很宽裕。早上起来,打电话让服务员把早饭送到房间里,顺便带几份报纸上来。
尚蕙兰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翻看报纸,看到其中一页,她脸色大变。
将文章从头到尾看完,她气得浑身发抖。
几十年过去了,不管是白泉村的人,还是远星那些跟着一起打拼的老人,没人敢在她和沈兴邦面前再提那些事。毕竟这么多年指缝里漏出来的,都够堵住他们的嘴了。
谁敢当她的面给她不痛快呢?
在报纸上这么堂而皇之地胡说八道,对那些陈年旧事进行“恶意”加工,看上去是针对沈家,其实是针对他们母子。当年事知道得这么细致,又有动机干这事的人,算来算去,也就那么几个。
尚蕙兰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谁。这么多年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她处处维持体面,某些人却把这份体面撕得稀烂!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很快便做了决定,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取消机票,然后收拾行李回浔城。
*
报道出来后,沈安吾的两只手机响个不停,都是各个平台的记者打过来的,询问他关于那篇报道的看法。
沈安吾将那只对外的手机交由公关部门的人去处理,私人手机则索性关了机。
跟沈兴邦不一样,沈安吾很重视媒体关系,这么多年在媒体圈积累了不少资源,要查出那篇报道背后的人并不难。
很快他便知道了写那篇文章的人是谁,让律师去联系对方。几个回合下来,那人便怂了。
高寒听完律师拿回来的录音笔,有种脑子被车轮子碾了一遍的感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毕竟这是沈家自己的事,外人不好置喙。
“一个是亲姑姑,一个是亲弟弟,现在该怎么办?”
沈安吾靠在沙发椅上,用力搓了搓已经僵木的脸,低沉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该怎么办怎么办。不坐牢,起码也得把这些年贪的钱给吐出来。”
高寒惊讶于他冷淡轻飘的语气,“该怎么办怎么办——老爷子能同意?”
沈安吾这才抬眼看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同意,那他就回来自己干,或者另请高明。”
高寒愣住,看出老板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敢说别的,只能点头:“也是。到时候拿着股份,也不用操心集团里这一摊子事,每年等着分钱,多好!”
……
沈安吾一晚上没睡,第二天下午又赶到御园。偌大的宅子空荡荡的,老爷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晒太阳或是坐在客厅看报纸。
陶姐和几个佣人正在擦拭家具和楼梯扶手。成套的红木家具保养极佳,光泽如新,然而在这空荡的客厅里没来由地增添了许多压迫感。
陶姐看到沈安吾来了,转头看了眼二楼方向,小声道:“你姑姑来了一阵子,正在楼上书房跟你父亲谈事情。”
这个节骨眼找上门来,自然不会是因为别的事。
“那我坐在这等会。”
沈安吾往沙上一坐,屁股刚挨上沙发,就听到楼梯那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沈佩香下来了,刚入冬她就穿了件厚厚的黑色棉服,脸色看上去不大好,青中泛着一丝灰,瞧见客厅里坐着的人后,她眼里多了几分慌张。
要说沈佩香这会最不想见的人,肯定是眼前这位。这么多年,她是头一回感觉在侄子面前抬不起头来,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冲他打了个招呼,便急匆匆地走了。
沈安吾站在那儿,看着姑姑有些仓皇的背影,还真的挺想知道沈兴邦刚才跟她说了些什么。
……
二楼书房的门紧阖着,站在门外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草气味。
沈兴邦坐在红木书桌后头,大约是没睡好,眼袋和嘴角都耷拉着,颧骨处隐隐泛着青色。
书桌一侧的木头沙发上,沈安吾将身体靠向另一侧的扶手,他到现在还是闻不惯雪茄的烟味,也不习惯这硬邦邦的沙发。
“这几家媒体,已经处理了。写文章的是个不入流的作家,连记者证都没有。没有采访流程就敢胡编乱造。那人一接到律师的电话就怕了,一五一十地招了。贺乾花钱雇他写的,给了他一个录音笔,让他把里头的东西整理成一篇文章。”
昨天他已经把那只录音笔里的东西拷贝了一份给了沈兴邦的秘书,包括他让人整理出来的文字稿。这会该听的应该都听了,该看的应该也看了。
那对姑侄这些年干了些什么,沈兴邦未必不清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下子新旧帐一起捅到面前,沈安吾倒想看看父亲是什么态度。
他说完便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喝起茶来。
沈兴邦脸上阴晴不定,闷头抽了几口雪茄,年轻的时候很多事一幕幕涌上来。
当年去城里做生意,妹妹把自己打猪草捡柴火偷偷攒下的钱全塞给了他。他坐在架子车后头,妹妹穿着已经破得不成型的草鞋跟着车子一路跑到从村里跑到乡里,怎么劝也劝不回。
在城里赚了钱后,他就把妹妹从老家喊过来,一起做生意。妹妹跟着他,什么赚钱卖什么,帮了不少忙,直到他跟尚蕙兰在一起……
他把大市场的生意让给妹妹,跟尚蕙兰一起搞起了房地产。从头到尾,他没亏待过妹妹。有他一口饭吃,妹妹就饿不着。
这些年,妹妹一家子在远星又捞又拿,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没想到妹妹竟然把枪口对着自家人。
刚才妹妹来这哭诉了一通,说的全是这么多年的兄妹情份,以及儿子是如何逼迫她的。
沈兴邦该骂的也骂了,最后咬牙道:“爹妈都死了这么多年,你跟我谈什么兄妹情份?!你都一把年纪了,给我安份点!”
……
“把那家物业公司给你姑姑,从远星剥离出去,以后不准她在外头打着远星的旗号。”
沈兴邦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在他看来,这相当他已经在明面跟自己亲妹妹划清界限了。
隔着袅袅白雾,沈安吾眉眼一丝波动也无,只淡淡说了句“好”。沈佩香管的那家物业公司早成了空壳,大部分业务都转到她女儿女婿名下的公司。他自然不会在意一个空壳公司的去留。
但是对沈佩香来说,最诛心的莫过于一脚把她从远星踢出去。毕竟她一直觉得远星能到今天,她劳苦功高。
处置了妹妹,不能不处置那个孽障。沈兴邦想到录音里那孽障把自己家的事一股脑地全告诉仇家,难免咬牙切齿起来,再看到面前这个儿子一副清风霁月的样子,一股无法言说的恼怒激得他不管不顾地开口训斥。
“你弟弟不比你,小时候一直跟在我身边,很多东西可以手把手地教。我把他放在你手下,你这个当哥的,不闻不问。乐贤干出这种事,我看最大的责任出在你身上!”
沈安吾喝水的动作顿住,他知道父亲肯定没什么好话,但没想到沈乐贤干出那种事,他父亲竟然把责任甩到他头上。
大约人上了年纪,便愈发昏聩。在他记忆里冷漠疏离的父子关系,竟然成了沈兴邦嘴里的“跟在身边手把手教”。
母亲去香港后,他就去了寄宿学校,每周就回来一次。回家了,只有司机和保姆在。沈兴邦工作忙,父子俩一个月未必能见上一回。就连家长会都是家里的司机赵叔去,他就这么一路从小学到念到中学,然后到京市上大学。
沈乐贤好歹还有母亲跟着,他呢?
到这份上,沈安吾也不想给父亲留面子了,淡淡道:“我只是他哥,不是他爹。”
沈兴邦被儿子一句话噎得脸色铁青,看见眉眼肖似前妻的儿子,那些压在他心头多年对前妻的怨恨全都翻涌上来,他一股脑全撒在儿子身上,“你是不是觉得远星交到你手里,就成了你一个人的?你就这么容不下沈家其他人?”
“不是我容不下他们,是他们容不下我。”
沈安吾眉眼间一片彻骨的冷肃,他不想再跟父亲争执下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次事件对远星影响有多大,对沈家和我母亲的声誉影响有多大,您比谁都清楚。我那位姑姑贪了远星多少钱,我早就让人做好帐了。没送进去坐牢,已经是看在一家人的情份上。这些年她贪的钱必须给我吐出来。至于我那个好弟弟,他干了这种事情,不能再留他在远星……”
说到这,沈安吾顿了顿,语气愈发淡了:“如果您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大可让沈绍周和沈乐贤来坐我的位子。”
沈兴邦快被这个逆子气得撅过去,咬牙:“你这是在威胁我?”
“您说是就是吧。”
……
陶姐正吩吩做饭的阿姨多做几个菜,就看见沈安吾从二楼下来了。
“不留下来吃晚饭吗?”
“不了。”沈安吾走出几步,脚步顿住,转头吩咐陶姐,“我爸这会可能血压有点高,你上去看看,顺便给他拿点药。”
开车从御园出来,立冬后浔城入眼一片萧瑟,挺立在道路两边的树木光秃秃的。沈安吾手搭在方向盘上,夕阳斜斜地切进来,将他的身体分成两半,一半浸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半隐在黯淡的阴影里。
他一路把车子开到樟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车子开到这。前院里,一个工人正忙着往游泳池里注水,那抹熟悉身影站在一旁和工人说着什么,似乎听到了声响,她转过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许青菱今天过来拍照,拍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回学校,没想到沈安吾竟然来了。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昨天很晚沈安吾打电话给她了,一整天他两台手机都被记者打爆,一直到深夜才开机。电话里沈安吾说他已经在处理了,让她不要担心。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她看了报道其实已经猜到背后挑事的是谁,想跟他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那些人都是他的亲人。
沈安吾心头的阴霾在对上她那双清透的眼眸时,瞬间散了大半。还好,她并没有被沈家那些丑闻吓倒,眼里满满的全是对他的担心。
沈安吾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伸手去牵她的手,“陪我去羊山走走。”
许青菱照片已经拍完了,跟工地的工人打了声招呼,背上书包跟他一起去了。
两人沿着山坡一路步行,沈安吾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从山脚到山顶几十分钟,他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跟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许青菱安静地听他说着,心里却默默松了口气,他查出来的结果,跟她猜测得差不多。
沈佩香只有个女儿,没有儿子。很长一段时间,沈乐贤是她在带。时间长了,沈佩香慢慢地也有点把沈乐贤当半个儿子看待的意思,想帮他在远星多争取些利益。
“我虽然姓沈,从小到大跟沈家人都不亲。我母亲去香港后,她每次打电话回来,我都要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恨母亲怎么不把我一起带走。”
暮色将周遭的一切牢牢笼住,沈安吾陷入了童年的回忆当中。
奶奶在世的时候,他特别讨厌她到御园来。每次只要她来,那几天他的日子就特别难过。奶奶本来就不喜欢他,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他也不懂为什么沈佩香对沈乐贤满脸笑容,却很讨厌他,甚至经常在父亲面前说他自私,没良心。
“有一次跟我母亲打电话,我求她把接到香港去,我说我可以跟她姓。被我父亲听见了,狠狠揍了我一顿。”
风呼耳畔,山道一片寂静,许青菱没有打断他,就那么听着。
沈安吾说完转头看她,发现她又用那种与她年龄不相符,让人心口发颤的眼神地看着他,他那颗冷硬的心立刻松软起来。
许青菱并不知道他想什么,只是紧紧揽住他的胳膊,记忆中那个冷峻的男人就这么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他眸底一闪而过的情绪,让她的心柔软得像一团棉花。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眼神过于温柔了。
羊山山顶的观景台是个□□透风的巨大铁架,两人靠着铁架的栏杆上,眺望夜色中的湖水。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了,拂动沈安吾的衣领,也吹乱了许青菱的头发。
沈安吾忍不住抬手去捞她的头发,有些自嘲的语气:“我好像不应该跟你说那些。”
“不,我很喜欢听你说你小时候的事。”
许青菱凝眸看着他,她想到那天尚蕙兰感叹,这个世上爱她儿子的人太少了。
至今她都记得尚蕙兰眼里的酸楚和痛意。任何一个母亲,只要想到这个,心口就像有刀片划过。
许青菱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山顶的风很大,他的胸口却渐渐温热起来,感受到怀里的姑娘脸颊冰凉,他解开身上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许青菱从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心情好点没有?”
“好多了。”沈安吾揽着她的胳膊加重了力度。
兴许是夜色给了许青菱安全感,她踮起脚,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一个带有安抚性质的吻。然而下一秒,她的脸就被沈安吾牢牢捧住,他的唇碾过她的,起初是轻轻的触碰,很快变了味道,空气一点点被掠夺干净,她的舌头也开始发麻。
周围实在太安静了,以至于他们唇舌相缠的声音和喘息声格外清晰。许青菱的心跳如擂,脚软得几乎站不住,整个人挂在了沈安吾身上。
幸好天黑了,一切情动都有夜色掩护。许青菱放任自己亲吻一个她曾经称为“叔叔”的男人,一个她曾经很尊重的上司。
沈安吾终于松开她,怀中的人微张着嘴,唇色嫣红,眼眸半睁,漂亮得让他舍不得放手。兴许是吻得太激烈了,两人唇角还牵出一条银丝。
许青菱羞得不敢看他,只好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沈安吾的反应比她更剧烈,他低头吻着她的反丝,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
……
从山上下来,沈安吾想带她回自己在市中心的家。这一次许青菱没有拒绝,她知道沈安吾最近很忙,再加上她马上要跟杨栩去深市参加亚太奖评选,可能有一阵子跟他见不着面了。
最主要的是,她想多陪陪他。她能感觉到,沈安吾很喜爱她的陪伴。
这一次去他家,没有前几次那么一尘不染,沙发上堆放了衣服和电脑,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全是烟蒂。
沈安吾有些不好意思:“打扫卫生的阿姨请假回老家了。”
许青菱冲他露齿一笑:“这样挺好的,有生活气息。”
两人都没吃晚饭,许青菱脱下外套,转身看着他:“今天我来做饭给你吃,怎么样?”
沈安吾摸了摸她的头发,笑了:“冰箱里什么食材都没有,现在去超市买也晚了。我打电话给楼下的川菜馆,让他们送几道菜过来。”
没有食材是一方面,他不想她好不容易来一趟,把时间花在做饭上。
这个点,楼下的川菜馆已经没什么客人了,老板很快把他们点的饭菜送上来。两人就在厨房的吧台上吃饭,沈安吾不肯坐在她对面,非要挨着她坐。
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进一步的肢体接触,便再也倒不回去了。许青菱数不清这一顿饭,他们亲了多少次。
许青菱能吃辣,也喜欢吃辣,这家川菜馆的菜很对她的胃口。她吃掉满满一碗米饭。
沈安吾原本没什么胃口,看她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米饭吃光,也吃了不少。
吃完饭,沈安吾收拾完吧台,带她参观他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书房和卧室。三百多平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是彻彻底底一个人的空间。
许青菱看到很多他小时候的照片,不得不说沈栾跟他长得很像,只除了眼睛和下巴。沈安吾的眼睛是内双,下巴也更宽一些。
沈安吾从后背揽着她:“下次带些你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好不好?”
“好啊。不过我小时候的照片很少。”
许青菱看完相册,放进抽屉里,冷不丁瞧见里面有张折叠起来的纸,看上去十分眼熟。
她拿起来摊开——这不是她画室的招生广告么?
许青菱拿着那张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早扔掉了呢。你这个放在床头的抽屉里干嘛?你不会那个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吧?”
沈安吾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是。”
他答得很认真,许青菱反倒被他弄得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手机铃声。沈安吾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御园的号码。
他随手接了起来,是陶姐打过来的。电话那头,陶姐压着嗓子,焦急地说着什么。
沈安吾原本温软的面色变得凝重,对那头说了句“我现在过去”,然后挂断了电话。
许青菱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
沈安吾:“我母亲没回加拿大,她在沪市看到报纸上的文章,把机票取消了,坐车回浔城。这会人在御园。”
御园建成这么多年,尚蕙兰从来没有踏足过。这一次上门,扇了徐千兰几巴掌不说,还跟沈兴邦大吵了一架。
两人具体吵什么,陶姐也没敢凑上去听,只让沈安吾赶紧回一趟御园。
许青菱大概猜到是个什么情况,忙站了起来:“我陪你一起去吧。”
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沈安吾实在不想污了她的耳朵。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柔道:“你就在这等我好么?我很快就回来。”
沈安吾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去就是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