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第一批归乡大学生名单统计结束。
程风作为第一批放假的噩大学子,和其他清醒过来的同学们一起,激动等待回家的传送阵亮起。
得知自己陷入噩梦循环的时候, 程风根本没想到, 自己真的有回家的那天!
他跟着周围的同学高兴地说着话,畅想着回家后要做的事情, 不经意间, 程风的目光落在了悬日钟楼的楼顶,朦胧的月色中, 他似乎看到一个人影立在那里, 正静静望着他们这边。
岑浔遥望着下方的学生,姿态放松地将手搭在了围栏上, 噩梦戒尺一动不动地立在他的手边,周身散发着点点微光。
“虽然我们的交易内容里,并不包括送学生回家的项目, 但你可以把它当成额外的附赠。”夜风拂过岑浔的长发,露出美丽到近乎邪异的眉眼:“怎么样, 满意这场交易吗,老校长?”
噩梦戒尺仍保持着直立的姿势, 长久地“眺望”着那批归乡的学生。
最初跟岑浔定下交易, 将H大交给岑浔的时候,它并未想到,这个心术不正的半诡怪会带领H大走出这么远。
从发现玩家入.侵, 到与邪神做下交易, 它一错再错,不断地与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驰。
永无止境的循环里,上课的钟声不断响起, 下课的钟声,却已多年未曾敲响。
而今天,今天必将是个,非常特殊的一天。
他们身后,静默了多年的大钟轰然作响,古朴厚重的钟声穿过十年的长度,抵达了今日。
梦境与现实的裂隙中,有什么存在从中翩然而出,探出了身躯的一隅,它庞大到遮天蔽日的身躯,由无数月光织就般的丝线构成,外形状若蝶翼,却完全没有蝶翼的美丽脆弱,反而有种不可直视的巍然威严。
它突破云层,堂然皇之地遮挡住了月光,此刻却无一人注意到这个庞然巨物,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避开了天空,不约而同地无视了那个存在。
庞大的丝线蝶翼轻轻一振,一道微风立即从祂的蝶翼下升起,拂过学生们的面庞时,宛如一个轻柔的抚摸。
【蝴蝶效应】,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将会引发一场飓风,它带来的会是好运还是厄运?一切的结局掌握在蝴蝶的手中。
过去,岑浔一直不明白【蝴蝶效应】的原理,直到他升上耀月级后,他的眼睛终于可以看清“飓风”给他人命运轨迹带来的改变。
在耀月级技能的干扰下,命运亦要为此让步,岑浔看到,连接在每个人身上的命运之线簌簌抖动,不甘心地发生了些许偏移。
幽魂归故里,钟声送别离。
乘着这股微风,程风感到自己如同纸片般轻轻地飞了起来,飘向未知的远方,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刹那,他的脚再度落在了实地上。
再睁开眼,他已经站在了熟悉的小区楼门口。
程风愣愣地呆站了一会儿,一度怀疑这是个过于美好的梦境。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家的记忆原来依旧根植在程风的记忆里,不曾忘却。程风跟着潜意识,下意识踏上了楼梯,轻车熟路地回到了熟悉的家门口。
过去了十年,家门上的对联和福字已经换掉了,跟记忆里有点不太像。
程风心乱如麻,脑海里冒出一连串的问题。
十年过去了,爸妈还住在这里吗?会不会已经搬走了?他死而复生,爸妈看到他,会被吓到,还是会激动地过来拥抱他?
爸妈会接受他现在的诡怪身份吗?
十年,实在是一个太漫长的时间,一个人的一生里,究竟有几个十年?
程风在家门口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抵不过思念,用帽子半遮住脸,然后僵硬地抬起手,敲了敲门。
“谁啊?”
门里传来父亲的询问声,程风的心情一下子飞扬了起来,他们没有搬走!
他小心地遮住脸,满心期待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几秒后,脚步声靠近,家门开了。
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出现在门口,表情惊讶地打量着他:“你是?”
程风一个没按捺住,压抑着激动的声音说:“老爸,是我啊,小风!”
他父亲果然吃了一惊,愕然地看着他:“叫谁爸呢?小伙子,你认错人了吧。”
程风一听就急了,以为时间过去太久,父亲没反应过来,于是一把摘了帽子,露出自己的脸:“老爸,真的是我啊,我是程风,我回来了!”
父亲陌生的眼神像一泼冷水,直直落在程风身上:“什么程风不程风的,骗子吧,我又没儿子,你这骗子也不打听一下再来诈骗,滚滚滚,再诈骗我就报警了!”
什么啊?什么叫没儿子,程风愣愣地被父亲往后推了一把,眼看大门就要被关上,他急忙扑上前,不顾被夹的手,用力抵住家门,挤了进去。
“爸,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不是故意不回家的,我有苦衷!”程风言辞恳切地向父亲解释,然而他强行闯入的行为却让父亲变得更加警惕。
“嘿,你这骗子,还敢硬闯进来!”父亲立即去拿了扫把过来,怒意沸腾地指着他:“你出不出去,不出去我就报警了!”
程风又急又委屈:“我真的不是诈骗的,这里就是我家,我是你儿子啊!”
他们争吵的动静太大,在厨房里做饭的母亲也出来了,拿着锅铲惊愕地看着他们:“怎么了这是?”
“这小伙子非说自己是我儿子,估计是哪跑来的精神病吧。”父亲皱眉对母亲说:“快报警。”
“不——别报警,别报警!”程风目光环视客厅,试图找到他们的全家福,全家福上就有他,虽然是他高中时候拍的,但他现在跟高中时候长得差不多,两相比对,绝不会错认的。
全家福果然还在老位置,但是,里面的人——
程风瞳孔骤缩。
为什么……为什么全家福里只有父母,没有他?
愕然之下,程风连自己什么时候被父亲推出门外都不记得了,他的鞋丢了一只,愣愣站在家门口,看着紧闭的家门,满心都是不知所措和茫然。
程风本以为,父母不接受他现在的模样,就是最差的结局,可他万万没想到,比厌恶更绝望的,是遗忘。
缺失的记忆,全家福里少掉的那个他,全都诉说着自己被生生从亲人记忆里除名的结局。
程风呆坐在楼下的花坛上,望着夜色中亮起的万家灯火,忽而悲从中来,在路灯下嚎啕大哭。
他跨过万难,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到家,可是,他居然已经被父母忘记了,没人记得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在等他回家。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做错什么了啊!
程风的父母一边议论刚刚自称儿子的诈骗犯,一边吃完了晚饭。
“不过,他确实跟你年轻的时候长得挺像。”
程父揶揄了一句,程母笑了笑,想到刚刚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忽然有些失神。
吃完饭,程母开始洗碗,程父则提了垃圾出门,准备去丢掉垃圾,不经意看到那孩子留在玄关口的鞋子,便也一起拾了起来,无奈道:“鞋子都给跑掉了。”
程父下了楼,看到那个诈骗犯居然还在楼下坐着,哭得很惨。
他丢了垃圾,本想无视那个诈骗犯,但不知怎么的,他还是走了过去,把那只鞋子丢到了诈骗犯的面前,没好气道:“年轻人还是得走正道,你有胳膊有腿的,干点什么不好?”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那年轻人就抽噎得更厉害了,看得他有点于心不忍。
“你家在哪,快回去吧。”
年轻人抽泣着说:“我、我没家了……”
程父看他哭得这么惨,内心摇摆了一下,奇怪,明明他平时也没这么烂好心,看见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就心软了。
等程父反应过来,他已经把这年轻人带回了家。
程母惊讶地看着他们:“你怎么又给领回来了?”
程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坐楼下哭得老大声,我看他也挺不容易,不是还有点剩菜吗,给他热热吧。”
程母竟然也没说什么,热了剩菜出来,程风已经不用吃饭了,可他还是吃得狼吞虎咽。
程父程母迟疑地对视了一眼,看着他,试着询问他的情况。
程风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是H大的大学生。”
程父怀疑道:“H大啊,那你怎么跑这来了?现在还没放假吧?”
程风摇了摇头,小声说:“十年前,诡怪在H市杀人,一个市的人都死了,你们还记得吗?”
诡怪是最近新出来的外星生物,程父程母当然知道,但是程风说诡怪十年前就出现了,这他们可不信。
“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没印象啊,”程父纳闷地问程母:“你记得吗?”
程母也摇头:“哪有这事?”
不可能啊,程风意识到了不对:“这事肯定会闹得很大,反正整个H大的学生都死了,不可能没家长——”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是啊,作为H大的学生,他不就已经被家人遗忘了吗?
“又在说疯话了吧,要是真跟你说的一样,整个H大的学生都死了,那你又是怎么回事?”程父明显不信。
程风的神情变得认真:“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们看——”
手边没有工具,程风就直接咬了手臂一口,极深的咬痕,里面却没有半点血溢出来,伤口反而肉眼可见的愈合了。
程父程母:“!”
“因为某种力量,你们把我给忘记了,”程风笃定道,转而去询问满脸震惊的父母:“否则你们的全家福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人?如果要拍双人全家福,婚纱照还不够吗?”
“你们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
深夜的噩梦大学万籁俱寂,岑浔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正跟封霁寒发着消息。
现在他已经不再需要睡眠,傍晚只能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封霁寒回了现实世界,他要去取解开“基因锁”的药剂,云时卿和宿明祁等人也离开了噩梦世界,跟封霁寒一起行动。
岑浔垂着眼看着屏幕,忽然,他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波动,竟然有归家的学生回来了,岑浔抬起眼,意料之外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程风,你怎么回来了?”
台阶之下,程风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低着头走上了台阶,嗫喏着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岑老师,我……我父母……”
岑浔垂眸望着他,神情在月色下看不分明:“他们抛弃了你?”
“不,不是……”
走到距离岑浔还有几个台阶的时候,压抑的所有委屈和悲痛猛然爆发,程风忽然产生了一种向面前之人倾诉的迫切欲望。
他摇摇晃晃地半跪下来,仰头看着岑浔,近乎绝望地向他诉说着自己的经历,如同虔诚的信徒向自己的神明发出悲戚的祷告。
“他们……他们遗忘了我。”程风哽咽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我曾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吗?难道我曾杀人放火过吗?那个世界凭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只是想回家啊!”
岑浔的神情陷入了阴霾中:“怎么回事?”
程风磕磕绊绊地把今晚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眼眶都委屈得红了。
他说自己被亲人赶出了家门,说自己跟亲人相见不相识,无论如何说服他们,也只能博取四五分的信任。
程风最后悲怆地问:“老师,他们还能想起我吗?”
岑浔缄默了须臾,说:“我会查清楚这件事。”
从不做慈善的诡怪难得做一回善事,绝不能以悲剧作为结局。
岑浔联系了童瞑,让全知来查这件事。
童瞑很快弄清了原委,满脸复杂地对岑浔说:“你还记得我们在镜都商务区的端口旧址里,搜刮到的出入境申请记录吗?”
岑浔:“记得。”
通过申请记录,岑浔才第一次知道,封霁寒在异端监测局的代号是【无神论者】。
童瞑:“那你应该也记得,除了无神论者,另一个频繁出入噩梦世界的申请人——【愚者】。”
岑浔想起了【愚者】的申请入境原因:处理A市即将觉醒诡怪,代号[蟾心]。
这十年里,一直有诡怪即将觉醒,不过都被异端监测局的【愚者】处理了,这才能维持十年的相安无事。
“程风的父母失忆,跟【愚者】有关?”
童瞑神色嘲讽:“当年H市沦陷,异端监测局没有派去救援,这件事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为了解决后续一系列麻烦,异端监测局派出【愚者】,清除了群体关于死者的记忆。”
“这种清除,不仅限于记忆上的清除,还有各种有关于死者的物品、交集、命运——它们也被一并清除、修正、或者模糊化了。”
“因此,人类也跟着忘记了诡怪的出现。”
所以,全家福上的第三个人消失了,但无一人觉得奇怪。
整个H市沦陷于诡怪的屠杀中,却无一人祭奠葬生于此的死者。
如此庞大的改变,牵扯到不知多少个人的命运,【愚者】只是区区凡人,光凭他一人,真能做到这件事吗?
仿佛猜到岑浔的所思所想,童瞑微微眯起眼:“光凭他一个人,确实做不成这件事。”
“如果再加上那个世界的‘神’,就不一定了。”
岑浔倏然掀起眼。
童瞑眸光微深:“猜猜看,你家小鸟神那具被偷走的神躯,现在会在谁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