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简梨就坐上了回桃城的班车,然后在县城跟钱苹汇合。
钱苹东西带的不多,一个书包和一个提包, 倒是简梨,看起来更像个逃家的人。
一个麻袋, 一个书包, 两只手也没闲着, 一只手上是早上刚杀的鸭子,一只是装满了河虾的网兜。
简梨艰难的给钱苹让了个地方:“姐,你坐这儿。”
等到钱苹坐下, 简梨追着问她早上出来有没有被人发现。
钱苹:“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还留了字条。”
虽然简梨是打了包票的, 但钱苹也知道自己去到小姨家里,一定会给小姨添很多麻烦,在字条上她主要写明白了是自己不愿意出国。
因为不愿意出国,所以决定离开家出去打工。
这个打工的说辞,料想她妈不会第一时间就想到小姨身上去,估计只会以为她去南方了。
钱苹望着窗外不停后退的景色,心里不免后怕。
这是她第一次忤逆她妈的想法。
从小到大, 她懂事的太久了, 她妈每一个指向,她都会照着做。小时候她奶奶嫌弃她是个女儿, 她妈为了争一口气, 跟个男人一样在工地上下力气。那时候她才六七岁, 每天就是背着书包自己上下学,然后回家之后踩在凳子上自己做饭。
做完饭,再自己吃完洗碗, 然后自己写作业,按时睡觉。
……
日复一日,她懂事了十几年,最后在高考上给她妈交出了一份不合格的答卷。
钱苹攥紧了拳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平时都会做的题目,在高考考场上就是写不出来。
她妈在她考试之前就把豪言放出去,口口声声都是她能考个重点。甚至在她还没出成绩的时候,她妈已经跟镇上的饭店都说好了,说是要去办酒席。
她一想到这些,就手心直冒汗。
当年中考考的好的时候,县里是能收她的,但是她妈不让去,就因为镇上中学给免了学费。
在镇上读书这几年,她虽然次次第一,但是日常的分数也就是在五百三十分左右。
这个分数能走个本科,却未必能读上重点。
钱苹一想到她妈眉飞色舞的说她能上清北,上上海,她在考场上就像是被千钧重担压在笔头。
每次考完等成绩更是折磨,梦中试卷都变成了她妈的脸,喋喋不休骂着她丢人。
“我这么些年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你考这个分数对得起我吗?”
“我看你这个学是白上了!早知道就不让你读书了,省的光糟钱还丢人!”
钱苹恍恍惚惚在车上睡过去,又在噩梦中被吓醒。
望向窗外,班车已经摇摇晃晃的驶进了市里……
简梨在车子还没停稳的时候就拉开车窗,对着不远处的简锋大声喊道:“爸!我在这儿!”
简锋笑着走过来,看着简梨大包小包的从前门下来。
“你这是拿了什么东西啊这么多……苹苹?”
钱苹有些不好意思:“小姨夫好。”
简锋赶紧放下挂在自己身上的简梨去接钱苹手上的行李:“怎么来之前不说一声,早知道我就找个小车来了。”
钱苹不知道怎么回答。
简梨赶紧打岔:“表姐来咱们家玩的,爸你别问了,我都饿死了,现在可以吃下一头牛!”
简锋心疼不已:“我就说看着你瘦了,走吧,你妈早上就卤了一锅肉,就等着你回来吃了。”
“好耶!”
简梨拉着钱苹的手:“快走快走!”
因为多了钱苹,还有两人的大包小包,所以简锋也不说用自行车带人了,直接在路上拦了一辆三轮车。这种人力三轮车现在满大街都是,上面焊个顶棚就能拉人。
简锋掏了一块钱给对方,让送到棉纺厂家属院。
“你们俩先回去,我在后面。”
钱苹也是来过市里的,但那都是很早之前了,自从她读高中之后,她就忙的再也没来过。
于是一路上,简梨就指着各处给她介绍。
钱苹原本在车上做噩梦而低落的心情也为之好转,渐渐的脸上多了点笑容。
简梨和钱苹提早一步到家,简梨丢下行李就欢呼奔向厨房。
钱苹无奈的摇摇头,跟在后头给东西摆放整齐。
“姐,你快来!”
简梨先从锅里捞出来两只鸡腿。
鸡腿在卤汁里泡了许久,鸡皮带着油光,一口下去,肉汁都顺着流下来。这一口卤锅一定是她妈早上特意准备的,说不准是从昨晚上就开始卤了。
一个深口精钢锅,褐色的卤汁泡着各种食材。
藕片,豆干,鸡腿,鸡胗,大肠头……
简梨从橱柜里找出两个干烧饼,掰开烧饼夹点菜,然后一口烧饼一口鸡腿,吃的格外香。
钱苹还是有点担心:“小梨,一会儿小姨回来,有什么事你直接往我身上推。”
小姨那个脾气,她总担心简梨会因为帮了她而挨打。
简梨吃鸡腿吃的声音模糊:“姐,你啥都不用想,就在这儿住下。”
她把鸡腿肉咽下去:“我爸妈那边你也不用管,我会去说的。”
至于怎么说,还不是她一张嘴的事。
简梨是这么跟她爸妈说的。
“我姐高考不顺利,我大姨老骂她。之前你不是说你忙吗?我就说让我姐来帮你一段时间。我大姨也答应了。”
忙了一天刚回到家的王梦梅听了这话,一点没有怀疑。
钱苹又一次高考不顺利的事情她是知道的,自然心里也清楚,她姐估计不会让钱苹去复读第三次。
可钱苹今年才十八,结婚又太早。
王梦兰想给闺女找个营生先干一干也是正常。
先让钱苹过来帮她一段时间。这听上去就是她姐能干出来的事。
“那感情好,这下我也不用招人了。”
王梦梅喜出望外:“还是我姐心疼我。”
说着就要给王梦兰打电话去。
简梨赶紧拦下:“我回来之后就打过了,而且大姨和大姨夫在外头包工程呢,最近这段时间都不在家。”
王梦梅一点没察觉出不对,或者说,她一点没想到闺女会胆子这么大。
“那行,我去给你姐铺床,你俩晚上睡一屋。你可注意点,别蹬着你姐。”
简梨满口答应:“没问题。”
说完简梨献宝一样的拿出自己这次暑假的收获。
一兜子河虾和刚杀的鸭子就不说了,这都是临走时候大舅妈给的。
剩下那一包,都是简梨自己的“宝贝”。
“妈,这个是蝎子,我特意挑的活蹦乱跳的,今天下午回来我就给泡上了。你不是冬天老是腰疼吗,蝎子酒就治腰疼。”
“这个是蝉蜕,这个是野蜂蜜……”
简梨不光是薅了一些中药材,她兜里还有一大包的新花生和玉米棒子。
“妈,我明天想吃烤玉米棒子,还有花生酱。”
王梦梅以前自己弄的花生酱,拌面条最好吃了,简梨老想着那个味。
王梦梅本来想说不做,可看看简梨这一个暑假确实瘦了不少,于是没好气的接过来。
“做做做,也不知道上辈子怎么亏你嘴了,这辈子委屈啥都不委屈嘴。”
“对了,你泡蝎子酒的酒哪儿来的?”
简梨一指柜子:“就那柜子里的啊。”
王梦梅:!!!
“你个死孩子,那是别人送你爸的酒!”
赵晓鹏前几天送的,说是一瓶子都快五十了!简锋收了之后就不舍得喝,打算等到春节王利明从南方回来,他们几个发小凑在一起才喝的!
简梨本来还缩了下脖子,但一听是赵晓鹏送的,顿时警惕起来。
“他送我爸酒干啥?”
王梦梅:“就说换班,没说旁的……我看你怎么跟你爸说一会儿。”
简梨吐吐舌头:“我爸才不舍得打我。”
她一溜烟拽着钱苹跑出去,心里想的却是赵晓鹏咋会那么舍得。
该不会又要算计她爸啥吧?
可她爸现在还没下岗,家里也没说要买车子。赵晓鹏更是还没干上二手车贩子这行。
简梨心里骤然沉重了一下。
*****
钱苹就这么住了下来。
另一边的王梦兰直到三天后才发觉闺女跑了。
她在工地上忙了好几天,都快忙的忘了时间。
然后这天刚打算回家换身衣裳洗洗澡的时候,在街口碰见了那位据说能带钱苹去美国的老乡。
老乡再有三天就要走,找到王梦兰就是想要再敲一笔钱,然后让钱苹准备好跟着走。
“我们定好的船票就在一周后,得提前几天去那边等着船来。”
“船票的钱也比预想的要高,两千块根本不够,得再补个三千。”
王梦梅觉得肉疼不已。
那老乡一看她脸色,就知道这笔钱不好要,顿时就想再抻一抻。以退为进。
“你要是觉得贵,就想想到了那边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这点船票钱,到那边不到半个月就赚到了。”
“当然了,你要是不去就算了。我也不坑你的钱,反正一大堆人等着去。你不去,我就把钱退给你。”
王梦兰在小事上精明,但在这种事上还是昏了头。
她着急忙慌道:“不用,我们补。三千块是吧?等下我叫钱苹送到你家去。”
王梦兰说完就要往家里赶,打算着回到家之后赶紧去取钱。
她的丈夫钱金来在一旁皱着眉头:“你再想想这个事,干嘛非要这么着急呢?”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不靠谱,偏偏妻子被美国迷了眼,一心要送女儿去,压根没有他说话的地儿。
两千块啊,放在普通的工薪家庭,这是一年的收入。
更遑论前前后后送礼的钱,要是再给三千,差不多就是六千块了。
有这钱,在县城都够买一间三十平的小房子了。
王梦兰狠狠甩开手,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
“你知道个屁,那可是出国!别说是五千块,就是一万块,到那边什么挣不到?”
“你别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起开!”
王梦兰顶顶看不上钱金来的窝囊样,这些年虽然说钱金来是小包工头,但是大部分的事情都是王梦兰在做。
王梦兰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水平,但她敢想敢干,又肯吃苦,在很多次钱金来想要放弃回镇上的时候,都是王梦兰推了他一把。
“怂样!大男人还这么窝窝囊囊的。”
天长日久,钱金来逐渐不再对王梦兰的指示有什么异议。
可他越是不说,王梦兰越觉得他怂,没种气。
就拿钱苹出国这件事来说,钱金来一是舍不得钱,二也是觉得王梦兰想的太少。
他们两个就这一个闺女,又不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要送女儿出国去搏富贵。干嘛非要给人弄到那么远?
钱金来没儿子,这些年虽然大把大把挣钱,但闲下来的时候总觉得没意思。
他又没后,这些钱给谁花?
还是一个工地上的小工无意中的一句话点了他。
“你家那独生女,到时候招个赘不就成了?”
钱金来原本没给这话放心上,是觉得钱苹成绩好,闺女如果考了个大学,那招赘不招赘的,说起来都是些废话。
但现在钱苹没考上,钱金来早在心里算着是不是给钱苹说个人家,到时候赘婿进门,他自己的亲外孙,随了自家的姓,这点子家业也有人托付,不至于叫他绝了后。
谁知道王梦兰却钻了牛角尖,牛心左性的非要叫女儿给她增光添彩。
钱金来说了两次,王梦兰都是一个回答。
“你个窝囊废,有什么资格来指摘我怎么教闺女!”
在王梦兰这里,一辈子就活一口气,这口气就是不叫别人看她的笑话。
但是现在,王梦兰这口气被闺女堵了回去。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钱苹留下的一张字条。
王梦兰看完就直接摔了家里的碗盘。
“白眼狼!不识好歹!”
“我是她亲妈,我能害她吗?”
钱金来跟在后面进门,看到一屋子锅碗瓢盆碎片,连叹气的精神都没了。
再一看纸条,原来是女儿跑了。
夫妻两个空对无言。
王梦兰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王八蛋,跟你真是一样样的,登云梯都架在跟前了都不知道上。”
王梦兰气呼呼的进屋,把钱苹留下的东西全都摔了个遍。
“跑啊,有本事跑啊,就当我白养了这个闺女!”
王梦兰又是委屈又是伤心,觉得钱苹不能体会她的内心。
她这辈子费心巴力的,到底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她这个没良心的?
可钱苹倒好,临了了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王梦兰在家里又哭又骂,钱金来倒是脑子转的快,赶紧出门去打电话找钱苹。
电话打给亲戚们,一个个问过去,都说没见过钱苹。
直到打去了市里。
电话是简锋接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