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一年?
钱金来下意识就拒绝:“都考了两次了, 我看我们家是没有这个命。”
祖坟没冒那股烟,再努力也没用。
“她第一年报的本科,出来就是个专科的分。第二年的分数连专科都够不上。”
钱金来眉头聚拢:“一年两年, 这样考不上还考,她难道要在学校待上一辈子?”
他现在就是后悔, 早知道读四年还是什么都读不出来, 还不如让钱苹初三毕业就下学。好过现在高不成低不就。
简锋想说学习不光是看孩子自己, 也得看学校和老师。
当年钱苹中考成绩在县城名列前茅,那个分数不说是去县里一中了,就是来市里也能进个不错的学校。
可钱金来两口子却只把眼睛盯在镇上高中减免的三年学费住宿费上头, 愣是给钱苹留在了镇上。
名其名曰, 王跃西两口子都在这个学校当老师, 能帮他们照顾钱苹。
王梦梅为这个事跟她姐说过多少次,一个劲的劝她把钱苹送到市里来,她也能就近照顾。可钱金来一听来市里光是学费就要一个学期三四百,当即就婉拒了。
简锋为钱苹可惜,要是当年来了市里的中学,或许这个孩子的路会更顺畅一点。
他还要再劝,钱金来却已经抬手看时间了。
钱金来现在包着县城镇上两处工地, 今天来市里除了接钱苹, 还有点别的事。
钱金来:“成了,我还有点事, 等会儿下午两三点, 我再来接她。这段时间麻烦你跟小梅了, 等回头咱们喝两盅。”
钱金来匆匆来,又匆匆走。
简锋等到中午下了班,这才赶到市场跟妻子通气。
市场这边, 过了十一点就有人过来点午饭。
王梦梅就着刚烧开的钢精锅给顾客下面条,劲道的手切面下到锅里翻滚,丢一把小青菜和豆芽垫底。热面条出锅,再浇上一勺子番茄鸡蛋或者青椒鸡蛋的卤子。
王梦梅这边下面条,钱苹就在一旁收钱找零。
一碗面一块钱,能选的就是这两种浇头。
要想吃更贵的也行,现开锅炒浇头,辣椒炒肉片,土豆炒肉片,一碗一块八。
王梦梅刚开始做,一中午下来绝大部分都是一块钱面条了事,点着要吃一块八的荤菜的少,每天中午就那么三四个。
不过一天下来也很可观了。
王梦梅以前觉得饼夹菜挣钱,等到干上午餐卖面这个活计,她才知道了什么叫挣钱。光是中午炒个浇头煮个面,一中午就能净赚一二十块。
正当她忙的热火朝天的时候,简锋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太美丽的消息。
简锋特意把王梦梅叫到一旁:“说是要带苹苹回去。我劝了两句,没劝动。”
简锋早跟妻子商量过有关于钱苹的安排。
要让钱苹一直住在自家也是不行的,三十平的筒子楼,要是光有王梦梅和简梨还好,可家里有个简锋,进进出出都不大方便。
两人想的是等着王梦兰过来,好好说说她,再问问钱苹的想法。要是不想读书了,那王梦梅就给她在市里找个工作干。要是还想读书,那不如留在城里复读。
王梦梅在城里见多了复读一年两年的留级生,觉得既然大姐家又不缺钱,何不再让钱苹试一次呢?
两人商量的挺好,可钱金来上来就打消了他们的想法。
王梦梅拧着眉:“怎么是他来,这下可难说了。”
别看王梦兰平时咋咋呼呼的,但王梦梅深知她姐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好声好气的说一说,她姐还能听进去。
可换了她姐夫……
不是王梦梅要跟人比,实在是钱金来这人太固执又太抠钱。
这种抠不光是抠吃喝穿用,更是抠所有“不能立刻看到回报的支出”。
王梦兰说过,她婚后第一次跟着钱金来去干活就傻了眼,钱金来给人家干活,要的是每天现结工钱。
但凡主家两天不结账,他就敢撂了挑子不干活。
王梦兰也曾找过妹子诉苦:“我哪儿是不想在家照顾孩子,可你看看,我不跟着成吗?他给人干活,不是抠料钱就是抠工钱。人家主家要的什么料,他敢偷偷给人换个次的,就为中间抠那么几十块的回扣。”
如果不是王梦兰跟着算账买料,就凭钱金来,是万万不能把生意做到县城去的。
也正是有王梦兰跟着,把着钱,两口子才有现在的好日子。
这些年王梦兰忙完外面忙家里,脾气越发的厉害,王梦梅不是没劝过她姐。
可王梦兰自己也是一肚子的委屈。
“你姐夫这人,一辈子都是想着挣了钱就躺下。有了钱就跟人喝酒打牌,他倒是不赌,但就是一身的懒筋。”
“我不骂他,他就不知道上进。”
“你不知道就为着我生了个女儿,镇上的人都怎么说我。他倒好,出门在外有钱就是大爷。我要是不叫他上进,别人的吐沫星子都要淹死我。”
“钱是个好东西啊,只要挣着钱,那些难听话,旁人总要避着我说。”
王梦兰一心扑在挣钱上,对于女儿,她自然是爱的。但是这份爱掺杂着不甘心和争一口气的决心,叫钱苹和王梦兰都痛苦无比。
简锋迟疑着问王梦梅:“那咋办?就这样叫他把苹苹带走?”
王梦梅眉毛一竖:“想什么呢!”
放在以前,她还可能会思量再三。
现在她才不会。
“我一个月能挣一千多,我叫我外甥女回去下工地?”
“行了你不用管了,我下午跟他说。”
忙过中午那阵子,王梦梅就跟钱苹说了钱金来下午来接她的事。
“苹苹,你不用考虑那么多,你现在就想,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就行。”
“你要是还想读书,我就给你找复读班去读书,复读的学费你不用操心,你妈不出小姨出,你安安心心的再奋斗一年,咱们考上考不上,就看这一年,别给自己留遗憾。”
“你要是不想读了,那你就先跟着小姨开小摊,你来了这几天,也能看见小姨一天挣多少钱,你要是肯下力,回头想自己摆也成。或者你想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小姨就慢慢给你留心。”
王梦梅拍着外甥女的手:“小姨其实不建议你回去。”
回去干什么呢?钱苹毕竟读了高中,她跟镇上那些人有什么共同话题?人家说东家婆媳打了架,西家叔嫂偷了人,钱苹是能接上话还是能接受自己落入这样的环境里?
王梦梅语重心长:“不是小姨马后炮,现实就是这样。你要是没读这个高中,初中就毕业,那小姨一点不担心你会融入不了环境。但是你毕竟读了几年高中,你要是读不出来,回去能干什么?”
早些年还能在村小当个老师,可现在村小的老师都算入编了,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安排上。
至于钱金来说的什么工地,更是不可能。
钱苹的性格已经养成,用简梨的话来说就是。
“我姐太讲理太温柔了,所以在工地肯定待不下去。”
王梦梅觉得钱金来也配是个当爹的,自己亲闺女的未来,轻飘飘的就决定了,一点都没有为钱苹考虑过。
钱苹听王梦梅说的话,眼泪汪汪的:“小姨……我、我还想读书。”
她不甘心的。
读了十八年的书,她不甘心就是这么个结果。
如果说是她学的不好,她认了。
可钱苹每次都是觉得差那么一口气。
“不试一次,我死了都不甘心。”
这几天钱苹自己也在纠结,纠结到最后,钱苹觉得爸妈不供她也没什么,她决心自己全力以赴再来一次。
这个时间或许是明年,也或许是后年,总之她要读书。
王梦梅得了外甥女的准话:“那行,小姨下午就跟你爸说。”
钱金来下午过来,王梦梅就直接说明了打算,要让钱苹再复读一年。
钱金来铁青着脸色:“还读?”
他瞪着眼,不敢说王梦梅,只盯着钱苹:“你说,你还要再复读一年?”
钱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我想再读一年。”
钱金来强忍着怒气:“要是读不出来怎么办?”
钱苹一言不发。
“我问你呢,要是你没读出来,钱苹,你算过你一年要花多少钱吗?”
王梦梅:“姐夫你这话……”
钱苹拉住小姨,勉强把目光对上父亲,声音还是软软的,却透着坚定:“我花什么钱了?”
“你去年复读交的五百块就不是钱?”
钱苹:“之前三年,我没花你们一分钱。”
钱金来一时语塞,只能怒气冲冲道:“你什么意思?现在来倒打一耙说我们当老的对你不好了?你怎么不说你连着两年都没考上?”
钱金来越想越气,想拍桌子,但又想起这不是自己家,于是愤愤的收起手,给钱苹下了最后通牒。
“你走不走?你今天要是不走,我就当没你这个闺女。至于什么复读,你想都不要想!家里供你这几年够对得起你,看看你读这么多年读了个什么出来?还不是个只知道读书的傻子!”
这书不能读了,越读,女儿越不懂事。
钱金来后悔:“当年我就不该听你妈的话让你上高中。”
兴许是这最后一句话,成了压垮钱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狠狠抹了眼泪:“那你怎么不早点掐死我!正好一了百了,连小学都不用供我!”
钱金来气的鼻孔里哼哧哼哧的大喘气。
王梦梅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就怕把钱金来气出个好歹。
钱金来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冷笑道:“好好好!”
也不跟女儿废话,起身摔了门就走。
王梦梅本想着以一种更缓和的手段来劝说,结果到最后仍旧是一地鸡毛。不过私心来说,这些话从钱苹嘴里出来是比她来出头更好些。
钱苹瓮声瓮气的对她说:“小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王梦梅打起精神:“什么话,说开了也好,小姨等会儿给你妈打个电话再说说。”
唉,怎么不是她姐来呢?她姐这人只要好好劝,在读书问题上还是好说话的。
钱苹:“小姨,我给你打欠条,这一年的费用,我一定还您。”
王梦梅佯装生气,拍了她的手:“还是个小孩子,说什么孩子气的话。”
且不说钱苹一年花不了多少钱,她现在可能挣钱了。
这个月加上卖面的钱,一千块都算说的少。
钱是人的胆。
王梦梅现在的胆子就很大。
她打电话给王梦兰,在电话里劝了十几分钟,王梦兰虽然最后还没个准话,但王梦梅知道,她姐肯定会松口。
“我姐当年就是为了一家子没读成书。”
王梦梅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跟丈夫聊起过去。
“我妈生了我俩之后才生的两个弟弟,跃东都好几岁了,我妈才生了老小跃西。”
大概是因为老来生子,她妈把王跃西看的眼珠子一般。
“那时候我跟大姐都上学,我妈就说家里活多,让我们下学一个。为了公平,还弄了两个草棵子,抽长就读,抽短就下。”
最后是王梦梅拿了短的,她哭的震天响。
“还是我姐把我的草棵子拿走了,说她下学。”
王梦梅心里沉甸甸的。
虽然她后来也没读多长,初中二年级,她姐结了婚,家里少了个帮手。同时也为了供两个弟弟上学,王梦梅也下学了。
再然后就是王跃东为了供弟弟上学,也在上完初中之后就下学。
他们一家姐弟四个,三个都对上学有执念。
“只盼着苹苹这一年好好学,也算圆了我姐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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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梨知道钱苹要去复读之后,更是举起双手赞成。
“姐,你肯定行的!”
钱苹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眼下还挂着青黑。
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再来一年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
可简梨就是很坚持:“你肯定能考个好大学的。”
钱苹愣了一下:“你咋知道?”
连她自己都不敢这样下保证,简梨到底哪里来的信心。
简梨:“我就是知道!”
简梨心想,这不是板上钉钉的吗?
她姐连着两次没考好,一来是因为镇上的教育水平和城里差距巨大。二来也是因为她姐这两年的学习环境压根算不上好。三来,是她姐考前的压力太大。
简梨听王云云说过她大姨考前是怎么对钱苹的。
那是一天能问八百次钱苹到底有没有信心,日常挂在嘴上的话都是“你要给我争气”。
这种环境下,能考好才有鬼了。
钱苹被表妹逗笑:“那行,姐姐这一年一定好好学。”
王梦梅给钱苹找了棉纺厂中学的复读班,一年的费用是八百。
除了这个之外,住宿费用是一百块,书本杂费一百,算下来一千。
王梦梅手里的钱和存款,算下来刚刚够。
王梦梅二话没说,把钱给钱苹全交上。
她姐那边还没信,王梦梅不可能等着王梦兰想通了再叫外甥女入学。
王梦梅交了钱,拍拍钱苹的肩膀:“好好学。”
钱苹带着鼻音:“我知道。”
小姨为了帮她,已经是冒着巨大的风险。
在所有人都不看好她的时候,能获得这样的帮助,钱苹只觉得自己的人生重新焕发了光彩。
她走入校园,很快就投身到学习中去。
短短几天,钱苹就发现了市里学校和镇上的不同。
老师的水平就不说了,市里的高中老师大部分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尤其是带复读班的老师,各个都有两把刷子。
钱苹以前不懂的地方,在这里都一一得到了解答。
老师们更没有歧视她两次复读,而是问清了她的擅长科目,告诉她最重要是查漏补缺。
“学校的课程只有一天六节,剩下大都是自习课,你要把握好时间,安排好学习的计划。”
来复读的学生教学进度和普通高三班不一样,学校给了他们一定的自主权。
每天的六节课是各科老师的,剩下的时间都会安排老师来守班。学生自习过程中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去找对应科目的老师去问。
钱苹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节奏。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耳目一新的发现自己到了新天地。
学习的环境好,同学也很好相处。
虽然是复读班,但是大家苦中作乐,关系反而融洽。
没几天,钱苹就有了可以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搭子,每次吃饭中间对方都会拉着自己叽叽喳喳说些八卦。
钱苹虽然很少说,但是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听完这些调剂生活的八卦,回到班上,大家又都开始奋笔疾书的学习。
不像是在镇上,她一点都不敢放松,生怕被老师告到她二舅和二舅妈那儿。高二时候有人给她写了一封情书,她拆都没拆,但被二舅妈看见了,话传到她妈耳朵里,钱苹在家里被她妈打了一巴掌,说她不自爱……
钱苹告诉自己,那些都过去了,她现在在这里很快乐,小姨也不像是二舅妈一样的爱告状。
很快钱苹就在学校待了一个星期。
周末回到小姨家,小姨还特意做好了一桌子菜等着她。
“吃完饭就把换下来的衣服丢洗衣机里洗洗。”
钱苹:“……小姨,你买洗衣机了?”
王梦梅笑笑:“对啊。刚买的。”
双缸洗衣机,小天鹅的,花了七百块钱。王梦梅之前就想着要买,但是钱一直没攒够。等到终于攒够了,钱又给钱苹交学费了。
这次还是她姐王梦兰送来的两千块。
话说的带着赌气:“反正这钱之前是留给她出国用的,她要不出国,那这钱就留着给她造,我倒要看看她能读出来个什么花。”
为了这笔钱,王梦兰没说的是,她跟钱金来狠狠吵了一架。
两人一度吵到离婚都说出来了。钱金来是一分都不想出,王梦兰却觉得妹妹说的对。
吵架吵到后来,王梦兰还是力排众议,把钱送到妹妹手里。
王梦梅问她要不要去学校看看钱苹,王梦兰说不用。
“左不过就是以前的老样子,平时看着好,一考试就露馅。”
王梦梅:“……姐,你别老说孩子。”
当家长的,咋能一个劲的给孩子泄气呢?
王梦兰疲惫的摆手:“随便你吧,工地上还忙着,我先回去了。”
王梦兰这笔钱到了王梦梅手里,王梦梅也没瞒着钱苹。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好好复习,你妈这人就是嘴巴厉害,心里还是疼你的。”
钱苹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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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钱苹步入正轨,王梦梅再次陷入了忙碌的漩涡。
她想了想,干脆决定正式找个帮手来。一个月给开一百五的工资,帮着给她打打下手。
消息一放出去,很快就麻烦上门。
许建国和赵晓鹏都想让自己媳妇来。
赵晓鹏是直接上门说的。
“锋哥,咱们这关系,你还信不过我?海霞平时手脚麻利的很,去了你一点心都不用操。”
简锋没说话,他也不好意思说这事他压根不做主,只好说“我跟你嫂子说说”。
赵晓鹏心里骂他窝囊,可还是压着气,想着不能翻脸。
“那行,锋哥你跟嫂子好好说,我们家现在负担重,要是海霞能有个工作,就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赵晓鹏前脚走,许建国后脚就来。
只不过跟赵晓鹏的能说会道不同,许建国是个木讷又笨口的。
他手里拎着半斤香油,进来也只会说是老婆让送的。
简锋深知这个发小的脾气,叹口气问他:“是不是孙艳叫你来问工作?”
许建国点点头。
“我当不了主,你回去跟孙艳说,这事还得看你嫂子。”
许建国哦了一声,走出去没多远,又回来。
涨红着脸:“锋哥、锋哥,这我拎走了啊。”
简锋:“……拎走吧。”
那半斤的香油,怎么拿来又怎么拿走。
简锋心里膈应,却也可怜许建国。
他这几个发小,就许建国过的最窝囊,什么都听媳妇的。
孙艳都是有事了才找来,没事就不搭理他们。
许建国被孙艳管的跟孙子一样。
在许建国家里,孙艳说一就是一,许建国连句话都不能说。一说,孙艳就会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动辄就是要死要活。
“唉。”
简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而是好好想想自己该干点什么。
妻子这边热火朝天,他总不能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吧?眼看着厂子日暮西山,有点嗅觉都知道给自己找后路。
王梦梅也说了,既然小摊子挣到钱了,简锋压力不用那么大,也该好好考虑考虑后面的路怎么走。
简锋绞尽脑汁的想,终于在第二天下定决心。
于是当晚简梨吃晚饭时候,简锋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我打算去考个驾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