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泥一般的许建国回了家, 没几天就又走了。
这次不是孙艳催着他出去打工,而是许建国自己主动提出的。
孙艳这半年独自照顾儿子,劳累的眉目间都多了几层沟壑。前几个月许建国还每个月往家里寄钱, 一次大几百,后面一个月许建国就说回来的时候工地扣钱了, 只给了他几十块路费。
孙艳恼的要去找薛芳的麻烦。
“她男人给你带去的, 扣你工资凭啥不给你争取争取?”
许建国才不敢叫孙艳去找薛芳, 他现在心里怕死了,生怕王利明把他在外头那点事告诉给薛芳。万一孙艳把薛芳惹急了,薛芳把这些事全抖落出来怎么办?
“你去找她也没用, 工地早黄了, 王利明也被扣钱了。”
孙艳在屋里痛骂了王利明一通, 倒是没有再提去找薛芳的事了。
许建国松了一口气,然后问孙艳要几百块钱。
“我还去打工,你给我个车钱。”
孙艳拧他耳朵,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回来干啥?一个工地黄了你不会接着找吗?净在这儿败活钱!”
话是这样说,但是孙艳还是丢给他二百块钱。
“赶紧走!你不去干活,等着一家子喝西北风啊!”
许建国匆匆回来又匆匆的走,丝毫没注意到家里还有一个游魂似的女儿。
许亚男沉默着送走了父亲, 她清楚的看到了父亲颤动的嘴角, 那是他撒谎的证明,但是母亲却还一无所觉。
许建国走后, 家里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到处充斥着弟弟的玩具, 那个肥胖的婴孩, 小小年纪就展现了令人讨厌的特质。
他格外的爱哭,每次一哭,许亚男不管在做什么, 都要第一时间去抱起他。不然孙艳的骂声就会跟哭声前后脚响起来。
“没听见你弟弟哭啊,上学有什么用,跟个聋子一样!”
他还愚蠢的令人恶心,不管是许亚男在干什么,他都会动着肥短的四肢,走过来然后把她的书给放进嘴里。有时候也是铅笔,或者橡皮。
每当这时候,许亚男就清楚的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阴翳。
不管他,叫他吞下去!
可最终她还是取下他手里的东西,然后在对方的哭声里挨一顿孙艳的骂。
在更多的时间里,许亚男其实不用一直照顾着他,因为孙艳总是抱着他出去。
然后孙艳就会丢下几句话。
“把屋子收拾了,眼里有没有点活?”
“给你弟洗个尿布去!”
“看看看,就知道死读书,一点不知道给我帮把手。”
日子没有了盼头,许亚男曾经那些努力都成了泡影。
以前的她努力学习,是为了成为家里人的骄傲,成为孙艳嘴上的自豪。
可现在孙艳仿佛不需要这些自豪了,她不需要用许亚男的优秀来体现自己的成功,她只需要抱着自己的儿子出去走上一圈。
那肥胖的两岁多还只会断断续续说几句话,被叫天赐的男孩,什么都不用做,就成了孙艳的骄傲。
许亚男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她不能理解,如果生下来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获得父母的喜爱,那她这些年被孙艳教导的“孝顺,勤快,努力”算得了什么?
如果爱不需要努力就能获取,那岂不是说明,她从来都没有得到真正的爱。
许亚男的迷思无人解答。
更令她恐惧的是,孙艳有意无意开始提起她一年后的出路。
“你都十五六了,我供你这么些年,你不应该回报回报我?”
孙艳拿出一本起了毛边的写字本,里面是她这些年记下来的许亚男的花费。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许亚男都不知道孙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孙艳用铅笔头在纸面上敲了敲:“这都是你欠我的。”
她趾高气扬的嘴脸,像极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债主。
许亚男紧紧揪着心,她不知道孙艳还会不会让自己读高中。
“许亚男!你发什么呆!”
孙艳一巴掌拍在许亚男的肩膀上:“赶紧的,去给你弟弟蒸个鸡蛋。”
许亚男呆呆的起身,孙艳在她背后小声嘟囔了一句。
“真是个废物。”
“跟你爹一个倒霉样子。”
*****
简锋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把新房子给装修好。
在简梨的要求下,他甚至去买了一台热水器,花了两千块。
王梦梅嘴上嚷嚷着简梨乱花钱,等到热水器安装好,简锋说让她先带着闺女洗两次澡试试水温的时候,王梦梅就体会到了家里有台热水器的好处了。
她在饭馆里熏上一天,回家之后经常是打一盆热水然后抹一抹了事。
现在好了,不管什么时候回家,都不用担心没有热水用的烦恼。
简梨就更不用说了,她现在到了青春期,身体发育了,每次去澡堂都觉得不太自在,现在家里能洗澡,无疑是让她舒服很多。
王梦梅不说花钱了。
反正她也是看明白了,自家这个小祖宗不是个省钱的脾气。虽然简梨不像是别的小孩那样要东要西,对吃穿都不咋讲究。
但她主意大啊,真花起大钱来,说的头头是道的。
生活品质是一点都将就不了。
偏偏简梨这个不省心的还在那儿惋惜:“妈,咱们等有钱了买个空调吧?”
王梦梅:“……我看你像空调。”
怎么就这么敢想。
一台空调好几千呢。
简梨:“妈,咱们再买个烤箱吧?”
她想吃蛋糕了,上辈子夏柳当老师,课余时间就会烤小蛋糕,简梨每次去都要吃好多。
王梦梅:“我看你像烤箱。”
简梨:“妈,我还想要个电脑。”
王梦梅深吸一口气:“行啊。”
简梨大喜:“真的?妈,咱家还有钱吗?”
王梦梅:“有啊,给你爹妈都卖了,就要啥有啥了。”
简梨嘿嘿一笑。
她这不是给她妈竖立点理想么。
王梦梅理想就是买个房子,现在目标达成了,她却也没松懈下来。
要买的东西太多了。
简锋同样如此,原本的他或许也会觉得买了房就是人生的目标,可孔国荣的一句话叫他点燃起心里的一点争胜心。
“我们家那俩小子,我给各自准备了一套房子和几套门面。男孩子么,将来得有点钱才好过日子。”
孔国荣满口都是自豪,作为一个父亲,他觉得自己足够合格。
“老弟,我是真羡慕你啊,就一个女儿,往后也不用太费心。”
简锋头一次对孔国荣的话产生了不忿。
他想,他也得给简梨准备点东西。
谁说女儿不需要车房的?
他闺女又比孔国荣那个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儿子差哪儿了?
买!他也挣钱买房子,买门面!
两口子把房子收拾好,挑了一个良辰吉日等着搬家,转身又各自投入到自己的忙碌工作中去。
结果就在等日子的这三天里,厂里出了一桩大事。
其实早在简锋一家装修的时候,麻婶等人就察觉到了厂里态度的变化。
其中一部分人怂了,回家一商量,就决定不管厂里怎么说,赶紧把房子卖了把钱拿到才是正事。
可等到他们去到厂办,这才发现厂办的门都关着,找到负责的领导家里。
原本负责收房的小领导一推二五六:“厂子说要重新考虑。”
闹的人不光是这些卖房的,也有那些没房子可卖的。
副厂长去找了厂长,谈了之后最终决定先暂停。
事没说干不干,也不说什么时候干,反正就是先暂停。
为首的人挂着满头的汗,语气中带着讨好:“我们都想好了,卖啊,怎么不卖?厂里不是还没说不收么,先给我们的房子收了不行吗?”
小领导看着屋子里外乌压压的人,一共也就那一百来户,今天来的都一半多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刚才说话的人急了,拉高了嗓门:“凭啥你们说啥就是啥?我们都说了卖!赶紧的,你给我开条子!”
小领导心里直打突,更是后悔自己揽的这门苦差事:“厂里说……”
“厂里说啥说!本来就是你们要收的房!”
几个男人眼神中带着猩红,上前把人围住:“说好的收房!我们答应了!答应了还不行吗?”
“我们都答应了!就按照原来的价格,我们卖!”
小领导腿都软了:“你们跟我说没用啊,我也做不了主,财务的条子都收回去了。”
“那我不管,你去要!去把条子拿回来!”
小领导抹了汗:“我去要,我去要。”
人群让开一条道,小领导家也顾不得了,出门就跑。
这群人等了半晌,没等来小领导,倒是等来了警察。
警察好说歹说把人劝走,小领导回家就拉着老婆孩子:“赶紧的,收拾东西,这几天我请假,咱们去你娘家待几天!”
他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这群人刚才那样子,跟疯了一样,太吓人了。
小领导跑了,要卖房子的人找不到了买主,去厂办闹了几次,又去找厂长闹。
偏偏厂长好像也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这下情势明了,任谁都能看出来厂子是彻底不想收房子了。
人是不会反思自己的过错的,尤其是在错过了这么一笔大钱,一笔足够解决一家人困境的大钱面前。
有些人捶胸顿足:“我怎么就那么贪!早知道我就跟那几家一样,把房子一卖不就行了吗?”
有些人怨天怨地:“凭啥前头说收,后面又说不收?这不是骗人吗?”
有些人埋怨起家里人:“都怪你,都是你说不让卖的,现在好了,钱都飞了!”
两口子打架的比比皆是,婆媳薅头发的也不在少数。
最终大家把矛头对准了麻婶那几家出头的人家。
“都是他们!要不是他们说不卖,带头闹,说不准厂里也不会不收房子了。”
“走,咱们找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