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猎猎, 棉纺厂的工人们却没有一个睡得着觉的。
不少人还聚集在厂办外面,等着要一个说法。
厂子的领导们都避而不见,只留下几个说话不顶用的小干部在这儿劝大家回家。
“这么冷的天, 咱们别在这儿等了,要相信厂子, 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
相信厂子?
有上岁数的工人讥诮道:“相信谁?相信他肖国富?信他不如信条狗!”
要是放在以前, 并没有人敢这样指着厂长肖国富骂。可到了现在, 这就是大部分人的心声。
“叫肖国富出来!别当缩头乌龟!”
“对啊,叫肖国富出来!把话解释清楚!”
简梨以为大厦将倾的这一刻一定是悲壮的,剧烈的。但事实上, 厂子在悄无声息的时候宣告了破产。
今天的傍晚时分, 布告栏里贴出了一张通知, 上面明晃晃的写着厂子资不抵债,马上就要破产重组,希望工人们理解厂子的难处,一起共渡难关。
这些都是场面话,工人们透过这张纸,只看到了“破产”两个字。
大部分人都不能接受,好端端的厂子, 国家的厂子, 怎么会倒闭呢?
他们不能接受。
这么一找到人打听,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家属院。
厂子在两个月前送出去的货丢了, 连车带货, 丢的干干净净。
原本棉纺厂就订单不多, 靠着财政吃饭,但是现在这么一丢货,连本地财政都不想再抹这个坑了。
棉纺厂的资产被做了评估, 上面就一句话下来。
“连着赔钱了五年,这样的厂子还值得扶持吗?”
于是一纸通知,安排了合适的人来接管,负责厂子破产清算的事。
原来的厂长肖国富成了缩头乌龟,厂子真倒了,他倒是松了一口气。这里面烂账太多,他在这个位置上总是待的不安稳。
就拿这次丢货的事来说吧,真要追究起来,送货的车队和负责南方那边市场的,都是他老婆家的亲戚。
自从上次他老婆闹的那一通后,这几个位置都被肖国富老婆要走安排给了自家人。
肖国富也问过他老婆,这里头到底有没有人为的因素,他老婆赌咒发誓说没有。货就是丢了,被劫道了。
肖国富心里虽然不安,但还是叮嘱自己的人都守好嘴巴。
反正厂子已经要倒了,只要熬过去这段破产清算的时间,一切就都大被一盖,了无痕迹。
只是……
群情激奋的工人们要个说法。
明明是深夜,但是依旧很多人都守着厂办。问来问去就一句话,要肖国富出来。
出来宣布厂子不倒闭。
简锋扶着王梦梅,两人站在外围,彼此都是默默无言。
中心的工人们追问肖国富的行踪问不到,有的工人就崩溃了。
痛哭流涕道:“你们叫我怎么办?厂子倒了,你们倒是捞够本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们怎么办?”
这么多年时光熬在这个地方,厂子就是大家的天地,是大家的精神支柱,是个永不衰老的巨人。
可现在巨人自己说要塌了,这让大家怎么接受?
有人抹着眼泪,有人暴怒要拿刀砍了肖国富,更多的人是沉默的。
就像王梦梅和简锋一样。
这场对峙到了后半夜,直到负责破产清算的领导站了出来,一切才终于结束。
负责的领导站在台阶上,大声喊着:“请大家不要激动,厂子的破产清算过程不会几个月就结束。大家有什么诉求都可以提,我们会尽量满足!”
“我要厂子不倒闭!”
“对!我们好好的工作,厂子凭什么倒闭!”
“把肖国富抓了,叫他吐钱出来!”
领导锁着眉头,厂子不倒闭?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面对着情绪极度不稳定的众人,他只能一个劲的保证让大家都满意最后的条件。
“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先给我说说,我们整个班子都是为大家服务的,一定会参考大家的意见。”
工人们又是一阵骂声。
领导额头上渗出汗滴:“这样吧,我就坐在这里,大家有什么意见就排队过来跟我说,我跟大家保证,我就在厂办,这几天都在。”
旁边领导的下属也在帮腔:“大家别围在这里了,孩子都放在家里吧,这么冷的天气别在这儿挨冻了,早点回去照顾孩子老人。咱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明天说嘛。”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有人闹了。
“我上有七八十的父母,下有七八岁的孩子,你们现在说让我下岗,就是叫我全家去死!”
领导最怕这样,瞪了一眼这个不会说话的下属,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咱们厂子解散之后呢,会安排大家去学习技能,也会协助大家下岗再就业的。像是什么开车缝纫理发,这些都会安排大家去学习。对于孩子和老人,咱们也会有对应的政策扶持的……”
领导好说歹说,但人就是不走。
直到后来,厂子里一位副厂长终于站了出来。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
副厂长头发花白,是几个厂长里负责技术的老八级工升上来的,在厂里素有威望。
“我理解大家的痛苦和不甘心,也明白大家的难处和不容易。”
都是从工人走过来的,谁能不理解这些惶恐和不安呢?
厂子为大家遮蔽了多少年的风雨,现在突然说要倒,像是一个母亲把护在怀里的孩子给推进了风雨中。
老厂长一说话,原本情绪高涨的人沉默了下来,有人哀哀哭泣,压着声音,却沉闷的叫人比听到嚎啕大哭更难受。
老厂长拄着拐:“行啦,先回去休息吧。厂子就在这儿,跑不了。回去好好想想,国家派了负责的领导来,一定会倾听大家的诉求。”
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老厂长只盼着这些工人们能拿到自己该拿的部分。
听了老厂长的话,一部分人选择了离开,剩下的人还是不愿意走。
老厂长也不再劝,只是跟负责清算的领导打了声招呼。
领导十分感激,送走了这位副厂长之后,让刚才说错话的下属去他家拿铺盖。
“我在这儿住几天。”
棉纺厂是国营大厂,骤然要说倒闭,光是清算和员工待遇确定就得几个月去商量。
这段时间也是最容易出事的阶段,他得来盯着,免得有些工人情绪爆发再弄出什么事来。
……
王梦梅和简锋回了家,两人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等到了家,王梦梅先去店里关了门,给薛玲和倪浩都放了三天假,又在门口贴了放假的纸张,这才关了门回家待着。
简锋也是同样,给孔国荣打去电话说厂里有事,要请两天假。
消息灵透的孔国荣昨晚上就知道了棉纺厂要倒闭的事,也是忍不住唏嘘。
“没事,店里这几天不用送大货,有点零碎的我自己送就行。”
孔国荣忍不住劝了简锋几句:“老弟,看开点,南方倒闭厂子多了去了,大家还不是一样过日子?你现在又不愁吃喝,老婆孩子也能养活。比啥都强,真的。”
简锋嗯了一声。
是啊,他已经比很多人都强了。
*****
棉纺厂倒闭这种大事,王利明一听说就飞快的赶回老家。
许建国也在电话里说会尽快回到桃城。
等到第三天晚上,简锋就见到了风尘仆仆的王利明。
俩人开了酒,对着一盘花生米干喝。
王利明也是一口一叹气。
纵然他现在已经在外面开了店铺,但是故土难离,他总觉得棉纺厂才是他的家。
“锋哥,你家什么打算?”
厂子里给了初步的条件,二选一,要么是拿一笔钱直接买断工龄下岗,要么就是补一笔钱,算补足,到时候老了还有点退休金。
这个是最基础的补偿,至于什么孩子老人的几百块各种补助,都是后话。
王利明当年下岗是保留了工龄,现在该二选一了,他倒是有点犹豫。
简锋闷着头喝酒,他选哪一个?
他哪个都不想选。
就算是他在外头找工作了,他心里一直念着的都是什么时候厂子景气了,他再回来。
谁知道厂子竟然会真的就倒呢?
王利明陪着简锋喝,两人喝到半夜,王梦梅和简梨都没去打搅。
这几天,厂子里喝酒的人太多了。
举杯消愁愁更愁。
喝完酒更难受。
可再难受,人都要朝前看。
简锋思来想去,他想拿一笔钱买断工龄,却被王梦梅和简梨双双阻拦。
简锋从十五岁接班到现在,二十多年的工龄了,买断太亏。
可要补足工龄,又得几千块往出花。
家里的钱总是捉襟见肘,虽然挣的多,但是花的也多。
这半年又拉了电话线,又买了店里要用的东西,算下来也没多少存款。
王梦梅刚想说自己出去借,简梨已经举起手了。
“爸,我有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