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桂花在第二天就迷迷糊糊的醒过, 后来的几天她一直处在晕晕乎乎的状态里。
一直到了第八天上头，黄桂花才有了清醒的意识。
但是人的半边身子瘫了。
黄桂花口歪眼斜，嘴角流出一串涎水。
她嘟嘟囔囔了半天, 葛雅琴才趴在她耳朵边上听明白她的意思。
“要喝水。”
葛雅琴赶紧倒了一杯白开水喂给她。
葛长源站在同事身边，皱着眉头。
黄桂花的主治医生说道：“家属出来一下。”
几个人都跟着医生走出病房。
“病人这种情况, 基本可以确定了。脑部的大血管先暂且不说, 但是往后基本上都是这种状态。半边身子没有知觉, 口歪眼斜。行动肯定是不方便的，后续需要专人照料。”
葛长源急切问道：“那就没有治愈的可能性？”
“基本没有，如果说是轻度, 还能通过一些锻炼来缓解, 但是她现在的症状, 很难改善。”
主治医生走了，葛雅琴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
“咱妈往后可怎么办。”
靠谁呢？靠她那个爸吗？
葛强从来都是被伺候的那个，让他去伺候黄桂花，想都不能想。
葛长源叹了口气，他是看着他爸这么些年怎么过日子的，那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别说是伺候人, 就是叫他做点家务, 他都不会做。
“能怎么办，还是咱们当子女的多分担吧。”
就这么一个老娘, 躺在床上了, 也不能真的不管她。
葛长源有心要拉着简锋商量商量怎么办, 让黄桂花住在家里是不可能了，葛强不会照顾人。真把老太太放在那儿，最后大概率是被葛强给折腾没气。
最好的解决办法, 就是几个儿子轮。
简锋起身：“我店里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葛长源刚想问他走什么，突然打了个激灵。
早在简锋被黄桂花赶回棉纺厂家属院的那年，话都已经说死了。
“我黄桂花，生是葛家的人，死是葛家的鬼。你不姓葛，往后我也用不着你养老送终，这房子分给你，你要是有心，就常来看看我这个老娘，你要是没心，往后就当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我帮不着你什么，你能混出来是你的本事，混不出来也别怪我，谁叫你姓简呢。”
那时候的黄桂花，不单是说了这些话，还像模像样的找了几个棉纺厂的领导，写了字条。
葛长源：“……行，那你先回去吧。”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黄桂花自己把话说死了，养老不用老大。
现在再回头砸自己的话头，非要把简锋牵扯进来，太难看了。
简锋走了，留下葛长源和葛长峻去商量到底老娘怎么轮。
葛雅琴也怔了一下，她那时候还小，已经不记得黄桂花说过的话，于是追着问葛长源为什么不叫大哥留下。
葛长源把当年的事一说，葛雅琴也不好再说什么。
葛长峻更烦了：“所以说咱妈就是眼光窄，当初说那些话干嘛！现在好了，就咱俩伺候她……咋伺候啊！我这公司一堆事。”
他是宁愿给简锋掏钱叫简锋伺候，也不愿意叫黄桂花住到他家里去的。
还不知道老婆要怎么跟他闹。
葛长源：“就你忙，我不忙是吧？”
都有工作，其实论起来，最合适的人就是简锋两口子。
葛雅琴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她试探着开口。
“要不……给嫂子说说，让她把店关了。咱们几个都忙，宁肯凑钱给她呢，一个月给她算六百八百都行，亲儿媳，肯定比找护工要好。说出去也好听不是？”
葛长源也心念一动，突然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谁去说？”
两个哥哥都看着葛雅琴，葛雅琴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
“我去吧。”
于是当天下午，葛雅琴就找了个空去了一趟王梦梅的小店。
因为是半晌，店里没有客人，王梦梅正在二楼剁饺子馅。
最近她在教倪浩雕萝卜花，倪浩雕的不好的萝卜花，都剁碎用来做了饺子馅。天气寒冷，饺子卖的格外好。
王梦梅做了萝卜肉馅，还有玉米肉，莲菜肉……
不少人进了店，都是先喊一句“来一碗饺子！”
葛雅琴上了二楼，王梦梅很高兴，放下菜刀，给她沏了一壶茶。
“你可算是来了，我跟你哥说了，叫你平时没啥事就来店里吃，想吃什么都有。但是你哥说你忙……”
葛雅琴不好意思的笑笑，原来简锋是这么对王梦梅说的。
“嫂子，我今天来是一件事想问问你。”
葛雅琴一点弯子不绕，直接就问出了口。
在她看来，王梦梅这间店铺又要掏房租又要自己亲力亲为的，一个月下来还不知道挣那几百块的辛苦钱，哪里比得上照顾黄桂花来的钱多？
葛长峻私底下跟她说了，说宁肯给王梦梅一个月一千块呢。
得了这句话，葛雅琴就觉得谈成的几率更大了。
一个月一千块，比她两个月工资都高了。
她是这样想的，因此话里也不自觉透着一股给王梦梅占便宜的高高在上。
王梦梅听完，脸就拉了下来。
葛雅琴不会看脸色，依旧滔滔不绝。
“这事简单，我妈她就是瘫了半边身子，其实照顾的好了，医生说还能拄着拐走几步呢。她吃的也少，平时没别的事。只要是做好一日三餐，推她出去走走，帮着她做做康复训练……”
葛雅琴自信的抛出葛长峻给她的底价：“当然不会叫嫂子你白忙活的，一个月给你算一千块！”
她自以为给的高，但是听在王梦梅耳朵里，那是赤、裸、裸的侮辱。
王梦梅强忍着怒火：“还是算了吧，我做这个小店挺好的。”
葛雅琴急切的拉住她的手：“嫂子，你真不再考虑考虑吗？一个月一千块呢，你就算是出去找事做都找不来这么高的。”
“你这个店，又要自己做，又要雇人，还要出房租。这地方的房租能便宜嘛，一个月下来就挣那么点，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再说了，我妈之前是对我哥不好，但她现在瘫了，那些事都过去了。”
如果说前面那些看低自己的话叫王梦梅生气，那后面葛雅琴一句“过去了”，才真正点燃了王梦梅的怒火。
王梦梅气愤难当，从柜台里抽出来自己的会员册，摔在葛雅琴面前。
“一个月几百块？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大几千的生意不做，去伺候你亲妈？你说的那么好听，你干嘛不自己照顾？还算了吧，你算老几来说算了吧！我忍你一下，你还说！”
“葛雅琴，你给我听好了。这店面是我自己的！真是抱歉了，叫你希望落空了。你哥跟我，自己买的门面！自己家的生意！”
王梦梅好久没有这么畅快的骂过人了，这次实在是被葛雅琴的“天真无知”给气到了，这才输出了一番。
葛雅琴被说的捂着脸匆匆走了。
王梦梅气的坐在椅子上大喘气。
她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葛雅琴的“天真”这么讨人厌！
简锋回来之后也气的不轻，看到他这么生气，王梦梅生怕给他气出个好歹。
“我骂她了，你别往心里去。咱们往后就当是没她这门亲戚。”
好事想不起自己来，就这种要用着她的事了才殷勤上门。
说好听点叫不懂事，说难听点，她葛雅琴也不傻，晓得柿子要捡软的捏。
简锋眼底里是一片晦暗，连小妹都这样看不起他。可想而知以前他自以为的“兄妹情深”也是笑话。
“我一定叫你和女儿过上好日子。”
这样遭人白眼的日子，他再也不要过了！
王梦梅嗔怪道：“现在还不叫好日子啊？”
简锋：“不叫。”
他要出人头地，要让这些看不起他的人都好好睁大眼睛瞧瞧！
……
葛雅琴丢脸丢的几乎不想再去学校，只要见到简梨，她就能想起自己是怎么不自量力去找王梦梅，让人家放弃一个月大几千的生意去挣一千块……
葛雅琴现在想起来，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她多什么嘴！
还不等她懊悔完，简锋发作了。
简锋找来当年棉纺厂的几个领导，胡子花白的老领导被他请到黄桂花的病床前。简锋拿出当年那张字条，还有那些年黄桂花从他这儿抠去的钱的收条。
是的，黄桂花那时候为了骗他的钱，连收条都给他写了。
简锋一字一句的念，那老领导就一句一句的问葛长源和葛长峻。
“你妈当年写这些给你哥，你们俩知道不？”
“你妈现在瘫了，你们还要你哥照顾吗？”
“你妹找过去，说是想叫你哥嫂来管你妈，这是你们谁的意思？”
“你们是不想管她了是吧？”
……
一句一句，问的葛长源脑门都要炸开青筋。
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回答：“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想问问大哥，我妈肯定是我们哥俩的责任。”
老领导笑眯眯的：“这才是好样的，你妈为你们付出那么多，你们可要好好照顾她啊。你哥这么些年，又是小时候照顾你们，又是给你妈钱的，这生养恩到这里就算还差不多了，你说是不是啊？”
葛长源脸色难看，简锋来这么一手，病房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的护士和医生，众目睽睽之下，他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是。”
简锋看着床上的黄桂花，葛长源和葛长峻讨论什么事都没避着她。
她显然也是听到了有关于怎么照顾她的话。
只是和她曾经预想的不一样。
她以为自己为葛家生下三个孩子，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她挤兑走了前面那个儿子，又挤兑走了自己的亲儿子。她以为自己能在晚年时候过的幸福顺遂。
可惜，她活又没活成，死也死不了。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推诿指责，看他们为了把自己塞给简锋费尽心思。
简锋念那张字条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她的。
而黄桂花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