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这一年的新年, 来王跃东家里串门的人都多了。

一些早就关系淡下来的支亲也走动起来,串门时候拎一点水果或者旁的东西,坐下来烤火, 顺带着打听打听王梦梅现在在哪行发财。

王梦梅就说自己开个店,旁的就打哈哈过去。

她懒得跟人撒谎, 但也不会傻到事无巨细。

王跃东年初四喝了点酒, 带着几分醉意跟二姐说道:“姐, 我今年很痛快。”

王梦梅刚想数落大弟这个岁数了还喝酒没个数,听见这句话,心里陡然一惊。

王跃东眼神迷离:“我现在想起咱爹刚没那会儿……我恨死那些人了!”

王梦梅默默坐下, 片刻后, 她也倒了一杯黄酒, 猛地灌下去。

她爹死的那年,王梦兰十八,她十四,王跃东九岁,王跃西七岁。

赵春兰哭啊哭,从早哭到晚,从晚哭到早, 谁来劝都劝不住。

死了男人, 还有四个孩子。

日子简直没办法过。

赵春兰的娘家来人说,要不然就把孩子给出去两个, 然后她再带着两个改嫁。

赵春兰想了又想, 数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还是个没办法。

两个男娃她不能都带走,带走她说不下另一家。两个女儿也没办法弄,都大了, 不管是干活还是结婚,都到了回报的时候了,给出去太亏,带走又不好处。

男人的兄弟们催着她赶紧决定,心里想的都是等她走了,再把老房子就地分了。

赵春兰哭啊哭,半夜想起来都要上坟去哭男人怎么那么狠心,给她留下这样大的难题。

最后还是王梦兰发了话,她说让妈不要改嫁,她会尽量给家里扶起来的。

赵春兰这人,就缺依靠,大女儿甘愿奉献,她就靠上去。

王梦兰顶着瘦小的身体,去工地搬砖,去窑厂打砖,去给人帮忙……

可日子还是难过。

赵春兰过不下去,就去邻居和亲戚家里借面。

一碗平着的面借出来,还回去是冒着尖的。

借的多了,上门总要吃人话头。

刻薄的人家关了门亮着煤油灯也当不在家,男人的兄弟们更是没个好脸色。

王梦兰下了学不够,王梦梅也下了学,紧跟着王跃东也下了学。

赵春兰在外头吹王跃西学习好,其实那时候王跃西学习只是个一般。

王跃东见过赵春兰那时候半夜按着王跃西学习,还小的王跃西抽噎着读书,赵春兰也哭。

“儿啊,你要不学习,咱们一家就没活路了。”

一家子老弱,要不让别人看到你家未来有个出息人,连面都难借出来。

渐渐地,王跃西被灌输着自己学习好的暗示,终于学习好起来。

赵春兰走到哪儿,都觉得脊梁笔直。

“我家这个小的,将来肯定能上大学!”

那时候还是工农兵大学,需要推荐才能上。赵春兰为了这个,连着五六年去给那几家村干部帮忙。

人家接亲迎媳妇,赵春兰天不亮就去。

人家家里死了人,赵春兰跑的比谁都快。

人家号召个什么,赵春兰总是最先举手。

那时候村里人笑话赵春兰,说她是“捧臭脚寡妇”。

王跃东走哪儿,都一群孩子们问他:“你妈是不是捧臭脚寡妇?”

赵春兰男人家的兄弟们,更是看不上她。过年祭祖也不让她带着孩子们去。

王跃东灌了几杯黄酒,心酸的厉害。

后来赵春兰的希望还是落了空,七七年高考一恢复,村里的人更笑话他们家。

说赵春兰竹篮打水一场空,“捧臭脚寡妇”没捧对路。

他之所以对王跃西意见大,其实不是别的,只是因为当年王跃西其实有更好的选择。

那时候的王跃西虽然读了中专,但是国家太缺人了。

在王跃西毕业的时候,有几个单位来招人,说是可以安排去几个保密单位,部队也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去了就给待遇。

王跃西的几个同学就去了,现在已经是大领导。

可王跃西觉得辛苦,不如在老家自在,放弃了诸多机会,回了镇上。

赵春兰吹了一辈子的出息儿子,最后还是叫村里人看了笑话。

王跃东一家子,在村里一直都是边缘化的人。

其中固然有赵春兰以前的名声,当然也是倾全家之力培养的王跃西没有拿出应有的答卷。

王跃东给王梦梅也倒上酒:“二姐,我这几十年,最高兴的就两次。一次是苹苹考上大学,一次是今年过年。”

王跃西没顶起来的门楣,最后叫钱苹挣了一半。

钱苹在王家庄办酒,那天那些老亲们还不好意思来,只有个别的来喝杯酒。

今年王梦梅开车回来,来的人就多了。

其中还有那几个叔伯家的孩子。

王跃东:“姐,咱们都好好过,往后得叫这些人瞧瞧咱们的好日子。”

多少年了,这口气压在他的心口,没人能说。

王梦梅也灌了一口酒:“好好过,你也好好的。”

过去的都过去了,往后,下一辈的孩子们都争气,日子就要好过起来了。

王跃东眼角温热:“对,孩子们争气,咱们日子要好过起来了!”

*****

在王家庄,王梦梅待了五天。

村里的人来打听的多,倒也真有那没意思的,开口就嘻嘻哈哈借钱。

王梦梅也笑呵呵回应:“那行啊,农村合作社是多少的利息,咱们比那个多一分就行。”

这话说起来像是开玩笑,有人要是真借,王梦梅就惊讶的看着对方:“啊?我以为你说笑话呢。咱们这关系,你能跟我张嘴啊?”

几次下来,也没人再敢说了。

王梦梅得了个厉害名声,她反而高兴。

村里生活,厉害也比软弱好。

除了借钱的,剩下的就是找活干的。

碰上态度好的问条路的,王梦梅也不吝惜指一指,女孩子她就推荐去学门手艺,甭管是学个美容美发还是学个会计开车,只要是手艺,都能找到工作。

男孩子她就推荐学个汽修啥的,总之到城里总能有饭辙。

但要是有人上来就说去她店里,王梦梅怎么也不松口。

开玩笑,她自家的几个晚辈都还没安排,哪儿轮的找这些人。

而且,有些人那根本就不是去学手艺,而是想去吃大户的。

这里头最让人生气的一种,就是有人偷摸着问简锋,是不是王梦梅不会生了。

要是不会生了,考虑不考虑过继一个儿子。

“你们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个后人吧?”

这都用不到王梦梅,简锋都能给这人盯的冷汗直冒。

“我闺女样样强的,咋就不是后人?”

简锋说的明白,往后他们两口子的一切,都是简梨的。

有人在赵春兰跟前酸。

“你这两个闺女倒是都能耐,就是咋都生的女孩子。”

赵春兰脑子不好使,但她这时候难得聪明了一次。

“嗨呀,男孩女孩一个样的。”

之前被二女儿怼过一次,赵春兰还是长了记性的。

管她那么多的,反正外孙也不姓王,爱生不生吧。

赵春兰都这个态度了,村里也没人再不长眼去说三道四。

眼瞧着王家这是要起来了,王跃东夫妻虽然窝囊点,但王跃东的闺女好像也是个会读书的。

村里人再说三道四也不得不承认:“闺女出息也是出息。”

要不赵春兰今年就享到了两个女儿的福呢?

王梦梅给赵春兰买了个银镯子,又买了个金耳环。

老太太硬是拄着拐,顶着寒风在外头炫。

逢人就捋袖子,给人看她的宽镯子。

王梦梅走之前,赵春兰扒着车窗:“梅啊,多回来啊!”

二女儿长脸,赵春兰恨不得叫全村的人都知道她赵春兰的好日子。

王梦梅挥挥手:“走了。”

一年又一年,王梦梅开着车,从未觉得回乡的道路这样平坦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