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本是要亲手交给他的, 想想还是算了。
反正都要不告而别,这和离书给与不给,都没什么意义了。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 怎么看待那七年的, 终归是夫妻一场,就由她来画个句号。
也算是给她七年的青春, 一个交代了。
“臣妾先行告退。”
她孤零零地转过身,秋风和讥讽一起吹向耳中。
“何必呢?弄得自己像一个笑话,谁不知道郑娘子圣眷正浓, 未来必定执掌凤印,她还当自己是陛下的发妻吗?”
“目无尊卑,这般女子若是我夫君的妾, 早打杀了。”
命妇说罢, 忽感到寒芒在背, 似有谁充满杀意地看着自己, 她心中打了个突, 惧怕地四下找寻, 却根本寻不到那目光的痕迹。
……
主仆二人没走多远, 便在路边看见一个太监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往前走,一卷草席裹着,只露出那乱如枯草的一头发。
芊芊快步到他身侧, 向草席伸出手。
“别, 贵人,这脏。”
那太监并不识得后宫宫妃,以他的等级也见不着什么上位者, 见她刚从春春禧殿出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贵人。
芊芊并不理会, 拉起草席一看,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是召儿。
她沉默着,心头涌上莫名的悲哀。
年轻太监灰败着一张脸,叹气:
“咱们这些奴才,命就是这样,不值钱。这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家里人都死光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奴才也是看她可怜……”
他说着说着,一物忽然被递到眼前。那低柔的女声传来:
“这东西还值点钱,你拿去典卖了,置办一口薄棺,好生安葬她,剩下的银钱你自个儿拿着罢。”
那太监一看,竟是个纯银打造的长命锁,刻莲花纹路,精细自不必说,光是那锁两边串起的两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玉珠,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这……”
“小主人都说赏你了,还不接着!”翠羽催促说。
待掌中一轻,芊芊的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阵久违的轻松。
怪不得人们总说,断舍离,断舍离。果真能断除烦恼,离苦得乐。
相思木已毁,留这长命锁,又有何用?
不若送予真正需要它的人。
唯有翠羽,面露担忧。
她终究记挂着那一年寿命之事……
小太监捧着那锁,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等人走远了,他还痴痴凝望着女子远去的方向,回不过神来。
忽然——
“交出来。”
不知何时,有人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冷冷说道。
饶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太监也知道这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人,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内暗卫。
足蹬金鳞靴,腰佩青鸾刀。
赫然是……
陛下亲卫,惊羽卫!
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哪里敢违抗,大气都不敢出,乖乖捧着长命锁,献给了这个阴差一般可怕的惊羽卫。
惊羽卫面无表情揣上长命锁,转过身,飞快朝着一个方向掠去。
方才宴会刚散,陛下便拂了郑娘子的邀请,冷着脸去往了诏狱之中。
想必此时此刻,圣驾正在诏狱,审问日前捕到的犯人。
惊羽卫是陛下的耳目,只听命于陛下一人,他的任务,便是将今日跟踪戚妃的所见所闻,以及这枚长命锁,妥善地交到陛下的手中。
至于继续跟踪戚妃的任务,则由另一个弟兄接替了过去。
-
春禧殿是建造在湖中小岛的一处宫殿。
是以离开时也需乘坐小船。
船只摇曳,水波荡漾。
在那小太监握着船桨,划入一片芦苇丛中时,放在一旁的六角宫灯,倏地灭了。
四周一片漆黑。
翠羽和芊芊坐在船尾,看到女子的手一瞬间死死地抓着裙角,骨节泛白,身子也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翠羽想起来,小主人其实很怕黑,很怕很怕。
刚来邺城的那段时间,小主人因出身南照,装扮与人不同,受到许多诽谤和非议,常有不明事理的人以她是南蛮妖女来攻击她。
一次小主人上山进香,一个孩童受那心思阴暗的猎户指使,趁她落单,将小主人诓骗至林中深处,一把推进一个深约八尺、黑乎乎的猎坑之中。
那夜不巧下了一场大雨,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翠羽金肩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怎么都找不到小主人,急都要急死了。
还是谢家郎君冒着大雨寻到小主人,救出小主人。
郎君浑身湿透,发丝和衣袍都湿答答地往下滴水,却毫不在意,抱着怀里的少女哄慰了好久好久,直到小主人不再发抖,闭着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来那为小主人诊断的郎中都说,要是谢不归晚来一步,小主人都会因为长时间处于黑暗惊悸的环境,而丢了神智,变得痴傻。
想来也是报应不爽,那作弄小主人的猎户没几天便跌落山崖摔死了。
听说死得极惨,尸身被野兽撕成了碎片,尤其是那双推了小主人的手,断成了一节一节,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正是因为这段经历,小主人留下了怕黑的后遗症。
那天以后,每到入睡时分,一定要有光源,芊芊才能睡得着。
以往那个郎君都会为她在旁点一盏灯,守在她的床前,或是讲些故事,或是炖一碗安神汤,直哄着她睡着了,自己才洗漱入睡。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翠羽摸索着,摸到女子冰冷颤抖的指尖,紧紧抓住。
她将温暖的身子依偎向芊芊:
“小主人你别怕……”
“翠羽,守着你。”
芊芊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就在刚刚,黑暗降临的瞬间,芊芊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孤立无援、一个人蜷缩在漆黑坑洞里的时候。
冰冷的雨水下个不停,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脸上泪水和雨水混合,分不清彼此。
坑外世界似乎与她隔绝,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没有人来救她脱离这无尽的苦难。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试图在冰冷的雨水中找到一丝温暖,四周的黑暗和寒冷却无情地剥夺了最后的慰藉。
心被绝望和压抑填满,找不到出路。
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亮,一片灿灿的光照下来,带来一阵近乎灼烧的温暖。
就在感受到这温暖的一瞬间,芊芊从那酷寒如地狱的记忆抽离,骤然回到现实。
翠羽仰头,发出一声惊叹:
“那……那是什么?”
只见一盏燃烧着的孔明灯,如火球那般急坠而下,落在了距离她们不远的水面上,而她刚才感受到的温暖,就是这一盏孔明灯发出来的。
一瞬间,四周如白昼般敞亮。
再看天边,一个个灯球儿如斗大,在空中缓缓上升,摇曳着微弱的光芒,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孔明灯在天空中汇成一片粲然的星河。
何其明亮,何其耀眼。
试问,有谁能在这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让这一盏一盏明灯,布满天际,如星子闪烁?
无非,九五之尊。
就连翠羽,都感到了一股极为深刻的落寞和怨恨,他们在那共赏满天明灯,还有小世子作陪,多标准的一家三口。
小主人却一个人默默离开。
形单影只。
还要忍受这难以忍受的黑暗。
换成了谁,都要发疯。
还好……少祭司来了。
他来接小主人回家了!
想到这,翠羽又充满了希望,却见小主人眼睛一眨不眨,正盯着湖面上的孔明灯发怔,脸色隐隐有些苍白。
她心里一紧,循着小主人的视线看去,只见那盏灯上,用清丽淡雅的笔触写着: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惟愿你我情谊久长,相互依存,共同经历桑田碧海,岁月更迭。
这是谢不归的字。
写给何人,不言而明。
天空,不知何时飘落下雨丝,落于女子乌黑的鬓发间,蓝裙逶迤及地,她静默地坐在船尾,脸被孔明灯燃尽前发出的光,照得忽明忽暗,整个人像是栖息在雨幕中的一只蓝蝶。
摇橹的太监看得一阵愣怔,只觉此女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
很快,他回过神来,缓缓放下手中的船桨。
芊芊眼角余光看到一线寒光,下意识地推开翠羽,自己也灵活地往旁边一滚,险险躲过了这一刀。
小船晃荡不休,三人都有些不稳。
想不到她反应如此之快,太监目露凶光,抓着匕首步步逼近:
“娘娘若那时便溺死在荷花池中,倒也省了些事。可惜……”
可惜惊羽卫迅速守在了各个入水口,他们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这句话,让芊芊猛地一震,脑海中灵光一闪。
难道说一直以来她都在被监视?
以至于今日她一落单,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朝她出手了?
是谁,是谁想杀她?!
许是看出了芊芊的惊疑,那小太监阴恻恻地笑,
“娘娘要想死得不那么难看,就莫要挣扎了,此处不可能会有人来,等娘娘一死,绑块石头沉进湖中,谁都不晓得……”
说罢,再次握刀刺来,那寒光扬起一半,却倏地身子一歪,匕首落地,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
他双手捂住喉咙,脸色扭曲痛苦非常。
不一会儿,倒地气绝。
芊芊惊魂未定地看去,只见他的喉咙上赫然一个狰狞的血洞,而那穿过他喉咙,夺了他性命的是一个……铃铛。
不过拇指大小,跌落在地,正骨碌碌地滚到芊芊的脚边。
一枚沾了血的,银铃铛。
倏地,一声干净的笑响起:
“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咱们的小王女,只好出来找一找了,”
那声音里,夹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叹息,“哪知竟遇到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鼠,害本君出来赏月的心情都没了。”
船头,不知何时,稳稳落下来一个枫红衣袍的少年。背后一轮明月,清辉如水,洒落周身。他脚尖点地,绣着蝴蝶的,红色的衣袖缓缓落下,像是神鸟垂下漂亮的尾羽,说不出的飘逸好看。
“少祭司!”
翠羽一脸惊喜,忙扑上去,眼睛亮晶晶的像小狗。少年弯下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小婢女的头。
从翠羽的角度,能看到他的面具与脸微微离开一线,露出那白净的下颌,红唇一点,天生向着两边翘起,透出点天真的、柔软的,憨态可掬的神气。
虽未见到他五官的全貌,但那点到为止的惊艳,也迷得翠羽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少祭司真是大美人,大美人啊!
身后一直没有动静,翠羽扭头:“小主人,这是少祭司呀,难道您不认识少祭司啦?”
故人相见,怎会不识?
芊芊盯着那红衣少年,眼眸像是星子般忽闪,隐有泪意。湖上秋风,云间明月,似乎都在为这他乡遇故知的一刻而温柔缄默。
她与少年相顾无言,好久,才低低地喊了一声:
“兄君。”
巫羡云似愣了一瞬,长腿一迈,施施然地朝她走来,轻笑悦耳:
“难得难得,能听小王女喊一声兄君?”
“真是某三生修来的福气。”
他毫不见外地在芊芊身旁,席地而坐,红色大袖绽开如花,“哎呀哎呀,咱们可得快些靠岸,”悠然的带着点儿笑的嗓音响起,“这船,吃水太重,恐要翻了。”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里往外取出一个又一个袋子,那袋子每一个都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难为他装了这么多袋子在怀里,身姿还能如此飘逸。
翠羽说:“这般累赘,不若都扔进水里吧。”
巫羡云却忙不迭地伸手护住,竖一根手指,摇了摇:
“这可都是本君卖艺所得,扔不得,扔不得。”
他手腕一动,那袋子的系带便神奇地一一打开,口儿大敞,里边的东西闪得人眼睛疼。全都是珍珠、银锭、玉器,还有一个巴掌那么大的金饼……
芊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初初会面的生涩感荡然无存。
这么多年过去,原来,他一直没变。
还是这样的不羁、恣意,甚至毫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连一个出场都是那么的张扬、轰动,不惊四座不罢休……
“这些,都是给小王女的见面礼哦,”他手指勾起一条珍珠项链,珍珠在他苍白的指尖莹润生光,纯白面具后的神情不辨: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说话时,巫羡云眼角余光扫过那杀手的脚踝,不禁微微一凝。
脚腕上,一点寒光闪烁,赫然是一枚梅花镖。
这个飞镖,并不是他钉进去的。
方才在场且出手救下芊芊的,还有第三个人。
是个不逊色于他的,绝顶高手。
巫羡云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飞镖看了一会儿,又看向了芊芊,面具下的脸重新带上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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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阁
白露感慨:“想不到陛下为娘娘翻修了椒房殿,金屋藏娇,真是盛宠啊。”
郑兰漪将襁褓轻轻放进摇篮,淡声道:
“白露,你下去,热一碗燕窝鸭子汤来。”
鸭子汤滋阴润燥,燕窝美容养颜,上好的佳品。
白露自是欢快应下,绕出彩漆六扇折屏,步出屋外。
她走后,“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奶娘跪下,顶着脸上红肿:
“奴婢知错。”
“奴婢下次定不会忘记为世子抹药,请娘子息怒。”
郑兰漪捋起婴孩的袖口,只见,藕白的手臂上若有似无浮现出一枚蝴蝶形状的红印。
奶娘忍不住地探头去看,不明白娘子为什么要遮掩这个胎记?
明明很好看的……
郑兰漪取出瓷瓶,手指蘸取里面淡黄色的药膏,轻缓地涂抹在婴儿的皮肤上,而那印记竟然一点一点消失了!
奶娘看到郑兰漪的手腕上,还有没褪完全的淡淡的红疹。
娘子除了君子兰,其他的花都不能碰,一碰身上就会起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外人说是圣眷正浓,只有她知道娘子遭的什么罪,忍不住劝说道:
“娘子可千万莫轻信了白露那小蹄子的话,陛下久不册封娘子,只怕别有他意,所谓金屋藏娇,也不是什么好典故……陛下心思深不可测,这宫中绝非久留之地,娘子不若向太后娘娘请旨离开,远离这是非之地,偏安一隅,抚养世子长大,将来承袭爵位,也好宽慰穆王殿下在天之灵。”
“嗯,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郑兰漪低头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孩,满眼温柔,忽然想起什么,瞥了眼桌上:
“这些糕点都是陛下赏的,我吃不下,乳母你吃吧。”
她那带着浓浓药味儿的手,怜惜地抚过乳娘泛红的脸:
“方才是我不好,责你重了,你千万不要记恨我。我也是一时气愤。”
“怎么会……奴婢是看着娘子长大的,”乳娘叹着,眼圈红红,哪里还有半点怨气呢?
肚子恰在这时咕咕咕地叫了起来,她膝行到桌边,拈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口中咀嚼,三两下吞入肚中,意犹未尽地嘬了嘬手指。
正要再拿一块糕点,忽然感觉鼻间一热,抬手一抹,满手鲜红。
一瞬间,她腹内绞痛,五脏六腑像是错了位,口鼻鲜血狂涌,脸容扭曲,她痛得倒在了地上,朝着郑兰漪伸出手:
“娘子,救命……救救奴婢……”
郑兰漪居高临下地看着。
直到奶娘断气,她这才敛了敛裙子,快步走了出去,声泪俱下地喊着:
“来人,来人啊……”
迎面撞上白露,她浑身颤抖,垂泪道:
“白露,快,快去请陛下。”
“就说——有人要谋害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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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刑室
一片绣着龙纹的衣袍长及垂地,谢不归乌发白衣,端坐太师椅中,身后是一道溅满血迹的墙壁。
那墙壁绘制的,乃是阿鼻地狱中,百鬼相互残杀的景象。
它们甚至多半只是初具人形,身上长满了一个一个的肉瘤,还有的则是畸形的怪胎,这些形状各异的鬼物举着兵器、法宝,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有好几只鬼打到最后,手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血肉模糊地融合在了一起。
郎君白衣金冠,容颜如玉,通身都是与此间格格不入的谪仙气度,凛然不可侵犯。
却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千万只狰狞的鬼手从墙壁里张牙舞爪地伸出。
遮住他的眼。
捂住他的口、鼻。
拽住他的手和脚,拖进那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
“慈心上人,告诉朕,你的师弟在何处。”
清冷动听的嗓音徐徐响起,伴随着铁链的碰撞声与滴水的回音,无端的诡异凄凉。
慈心上人的法号中有一个慈字,性情却暴烈无比,他面容刚毅,眉宇间常年锁着一股难以平息的怒气,那一袭僧袍早就被扒了个干干净净,赤.裸着肌肉鼓.胀的上身,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大的佛珠,和铁制的镣铐碰撞在一起,每颗佛珠上都沾着鲜血和秽物。
“谢净生!那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竟敢弑杀亲父,丧尽天良,罪大恶极!你早已被仇恨蒙蔽,你所行的恶定会引你下地狱!”
和尚厉声叱责,鲜血和吐沫横飞,却溅不到男人身上分毫,他们之间的距离经过了精心的估算。谢不归喜净,不会容忍身上出现半点不洁。
皇帝眼珠沉静,如同两丸浸在凉水中的黑珍珠,嘴角缓缓地向着两边提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和尚,似毫不在乎他满嘴的诅咒,更不在乎自己今后的命运。
他淡淡一挥手,一直等在阴暗处的狱卒便提着铁钳,大步上前,继续给和尚用起刑来。
地牢里再度响起了和尚的痛呼声,只是这惨痛的呼喊声,不一会儿却变成了凄厉高亢的大笑:
“谢氏小儿,我在地狱里等你,我等着你哈哈哈……”
听到这句话,皇帝终于有了反应。
他眼皮微微抬起,黑眼珠一动,缓缓坐直了身子。
一束微弱的光线从高窗斜照下来,恰好将那张谪仙般的脸庞切割成阴暗分明的两半。一边被光线照亮,显露出苍白的皮肤和清瘦的轮廓,一边被黑暗吞噬,只留下深邃的眼眶和弯弯的唇角。
这一抹笑在他的脸上,本该是那光风霁月的君子,温润可亲,爽朗清举,却被昏暗的光影扭曲得恐怖而阴森,如同死神的微笑:
“朕就在地狱。”
话音刚落,一名惊羽卫推门而入。
他仿佛看不见那满嘴是血的大和尚,跪地:
“陛下,那些杀手已经处理掉了。”
男人没有回答。
惊羽卫继续道:“只不过,与属下同时出手的还有一人。但属下没有看清此人的样貌。”
“那人戴着面具。似是蚕丝所制,通体纯白,只在靠近眼角处有一条柳枝的图案。他身手极好,轻功卓绝,只怕是不输属下。属下也百思不得其解,邺城中,何时有了这般的绝顶高手……”
谢不归搁在扶手上的手倏地一顿。
清冷声音响起:
“你当然不识得他。”
那个如鬼少年。
南照国的……少祭司。
他见过他,早在七年前,他们便有了短暂的交锋。
想不到再相逢竟是在这大魏皇宫之中。
少年那信誓旦旦的,关于前世情人之言论似乎又在耳畔响起……加上他离开时,指尖带走的那一只蓝色蝴蝶。
谢不归手指抵住太阳穴,眸中倏地划过一丝冷芒,嗜血一闪而逝。
“陛下,属下还从宫中太监处,缴获了一样东西。”
惊羽卫将长命锁恭恭敬敬呈上,并一五一十地道着来龙去脉。
说到戚妃娘娘随手将此物赠给路边收尸的小太监,本以为会等来帝王的震怒,没想到他却笑了一下。
谢不归手指摩挲着下巴,唇浅浅勾着,白皙的额角处却有青筋鼓起。
他修长如玉的手倏地盖住了那枚长命锁,手腕微移,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上面的纹路,那姿态之亲昵狎弄,宛若在抚摸女子细腻的肌肤。
他落在长命锁上的手倏地攥紧,链子哗啦啦响动如流水,与那刑犯的痛呼声和镣铐声交织,谱成诡异乐章,令那惊羽卫头埋得更低,屏息不敢出声。
谢不归道:
“项大人既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惊羽卫瞳孔一缩,果然,牢房外缓慢踱进一人。
一袭玄色道袍,身姿挺拔,眉上正中的那颗朱砂痣有如丹霞映日,道骨仙风,卓尔不群。他走到陛下身前,拱手作揖。
随着项微与走近,惊羽卫嗅到一股不同于血腥、也不同于薄荷香的气味,那是道教徒常用的降真香的香气,这种香气有淡淡的墨汁香和甜味。
项微与低声说:
“正如陛下所料,陛下体内尚存蛊虫余孽,然此虫已衰弱,不足为患,断无损陛下情志之理。”
闻此言,谢不归微露惊色,浓密羽睫低垂,掩住了真正的心绪。
“臣翻阅古籍,陛下所中之蛊,虽无确切名目,其习性却有迹可循。”
“此乃天地间阴阳之秘术,阴蛊独此一份,阳蛊则如繁星。阴蛊之主若遇阳蛊之宿,阴阳相融,可缓解蛊毒之苦。然阳蛊之主,唯与阴蛊相合,方得安宁,否则,蛊毒发作,痛彻心扉,如刀割心。”
“若臣所料不差,陛下体内所种,乃阳蛊,而娘娘体内,则藏此情蛊之阴蛊。”
“一阴一阳,相生相克。情蛊性主.淫,阳蛊唯与阴蛊宿主交.合方得安宁,然阴蛊之宿,未必受此限……此阴阳两蛊之制,实乃荒诞不经,两般标准,更是怪异。”
项微与似乎对这种情蛊很感兴趣,口中说着怪异,眼眸却有些发亮。
惊羽卫听得一字不漏,不由得暗暗心惊,照这么说,岂不是要陛下为戚妃守贞!
一个帝王,为一个妃子守身如玉?!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却未动怒,脸色静静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项微与再度启唇:
“然陛下无须忧虑,此阴蛊有一致命之特性。”
“阴蛊寄于女体,若宿主行房或怀有子嗣,则蛊虫潜伏,不复作祟。然若宿主久旷未孕,未与男子交.合,每逢月圆之夜,蛊虫便会慢慢苏醒,于体内结春茧,令宿主情焰炽烈,如百蚁噬心,若是不加纾解,三次之后,心脉俱断,命归黄泉。陛下体内之阳蛊,亦将随之绝灭。届时,微臣以丹药施治,定能保龙体无恙。”
听到此处,惊羽卫重重一震。
不与男子交.合,便会心脉寸断而死?
这……说不通啊!
南照王是戚妃娘娘的生身母亲,怎舍得在自家女儿身上,种入这般阴毒、淫.乱的蛊?
他立刻说:“陛下,此事有逻辑不通之处。只怕背后还有阴谋。”
项微与颔首,也道:“陛下近日切勿与戚妃过从甚密,以免触动体内阳蛊,遗患无穷。尚不明南照背后之图谋,万事谨慎为先。”
就在这时,又有人匆匆而来。
“陛下,在水阁出事了。”
景福弯着身子,脸色紧绷地道出原委,“好在有惊无险,郑娘子和世子都无大碍,只……死了一个奶娘。”
谢不归眉心稍动。
“走吧。”他一站起,臣子暗卫自然都跟着动身,狱卒在后方跪送。
“恭送陛下!”
踏出诏狱。
天穹如洗,银辉洒满。
一轮皓月高悬,其光皎洁,宛若玉盘,悬挂在夜幕的帷幕之上,谢不归眉眼被照得一片冰凉,顿步,微微蹙眉:
“今儿是……”
景福接过话说:“回陛下,今儿正是十五。”
惊羽卫看了一眼那高大修挺的身影,默默无言,按照项大人所说,戚妃娘娘便会在今夜蛊毒发作,心痛难忍欲.火焚身……
陛下或许会去探望也说不一定?
“嗯,”男人却不咸不淡开口,“传朕口谕,今夜在水阁侍墨。”
-
“亡国夏姬?”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称,芊芊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本以为不过是普通情蛊,但按照巫羡云的说法……却似乎有不小的隐情。
“不错。”
亡国夏姬一词,历史上确有其人。
传说许多年前,有一位名叫夏姬的公主,以美貌和复杂的情史闻名于世,被后代称为“一代妖姬”。
她三次成为王后,七次成为夫人,一生中引发了多个国家的内乱和亡国。
先后共有九名男子为她而死。
夏姬最后与一名臣子私奔至边陲小国,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你体内的这枚蛊虫,其实,不能算是完全的亡国夏姬。它只能说是亡国夏姬的幼虫。平日里与普通的情蛊无甚差别,但与普通蛊虫不一样的是,最终阴蛊的宿主会被蛊虫控制,杀死阳蛊的宿主。待体内的阴蛊吸饱了极憎极爱的血,便能炼成这亡国夏姬,也即是,可令天下男子俯首称臣的圣物。”
也就是说,凡炼成一味亡国夏姬,便要献祭一对有情人……芊芊只觉自己似乎一脚踩进了某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莫非是有人在她与谢不归的身上做试验,要炼制出这早已在数百年前就已失传了的“亡国夏姬”?
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绝不会是阿母!
巫羡云道:“你若再留下,必然会走向毁灭,不论是你杀死大魏皇帝还是大魏皇帝将你杀死,都不是我想看见的。”
这就是亡国夏姬在炼制过程的可怕之处,必然使一对爱侣变成怨侣,永远逃不过一死一疯的诅咒。
巫羡云说着,在烛光下摊开一张图纸,修长的手指点在上面方位:
“在大魏皇宫的荷花池底部,藏着一条密道,这条密道一次只容一人通过,巧妙地连接到了宫殿外的护城河。护城河不仅环绕着宫殿还穿过了一座名为大觉寺的佛寺。密道的另一端直接通往大觉寺内,与那里的护城河相连。”
“这密道我知晓,原是要这般走……”
芊芊看着这精细的图纸,想不到他已计划得如此周全,她在图上仔细地寻找,果真找到了那日在水下遇到的一个岔口,当时选错了,选去了左边的。
原来另一个岔口,才是真正出宫的密道!
“今夜就走吧,芊芊。”
巫羡云看向窗外那轮硕圆的明月,攥住图纸的手微紧,骨节泛白,十五了……
芊芊却觉得他有点古怪,明明步步筹划,一直不骄不躁的少年却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急迫地想要带她离开皇宫,仿佛她再留下会发生什么极为糟糕的事。
“奴婢打听到了,”
突然,翠羽推门而入,气喘吁吁,“陛下果然宣了郑娘子伴驾。”
今夜,就是离开最好的时机!
-
宫中一处甬道上,一名绿衣宫女,提着一盏六角宫灯,步子有些快地往前走着。
鹅卵石的路有些不平,那盏宫灯摇摆不定,发出的光笼着她的裙角,和有些苍白的肌肤,上面渗出薄薄的细汗。
她刚转过拐角,面前突然闪出一片火光,有人举着火把,迎面大步走来。
她倏地一定。
“公公,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怯怯地问。
那太监见是个宫女,不耐烦道:
“宫里进了刺客,在水阁的食物里混入了剧毒。陛下震怒,命底下人彻查,深更半夜,你四处乱走什么,不要脑袋了?”
忽然他“咦”了一声:“你是哪个宫的,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是……新调任直殿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刷恭桶的。”
太监当即后退半步。
晦气。
“滚吧滚吧。”他领着后头一众太监宫女,就要与她擦肩而去。
忽然——
“陛下。”
身侧一空,本还站着的众人齐刷刷跪了下去,异口同声:
“奴才/婢拜见陛下。”
那绿衣宫女头越发低,正打算装没听见快步走开,衣角却被人扯住:
“不要命了,这是圣驾,还不跪拜!”
不得已,她转过身,迅速跪在那一众宫人之后。
“奴婢拜见陛下。”
混在宫女里边,声音也刻意地改变,变得粗哑,只盼着他千万别识破了去。
偏就在这时,心口突感剧痛,如被利刃所刺,一股难以名状的燥热自腹.下涌起,她死死咬住嘴唇,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溢出一丝细微的呻.吟。
沉沉的脚步声漫过身侧,阴影笼罩,他开口,玉碎了一地:
“你,抬起头来。”
全身血液似被冰封,她僵立良久,未敢稍动。
那太监疾言厉色:
“陛下让你抬头你就抬,装什么死!”
芊芊心如死灰地抬起脸。
男人负手而立,黑眼珠一动不动,安静地看了她半晌,声音温润。
“戚妃这身装扮,却是要去何处。”
芊芊只得缓缓起身。
月光下的池水波光粼粼,照着男人那张美玉似的脸,皮肤白得微微反光。袖口金线绣的龙纹灿灿,衣袍蔚然如云,风姿玉洁,高贵典雅。
明明她离荷花池只一步之遥,明明自由,触手可及。
若是——
故技重施,像之前那般佯装投水,骗过他的几率有多大?
几乎在她余光瞥过,步子挪动的一瞬,一只大掌便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腰。
他扣紧她的纤腰,用力捞回身侧,芊芊猝不及防撞进那紧实的胸膛,冲进鼻腔的,是那薄荷香气,夹杂一丝淡淡皂角的清香。
众人忙低头不敢看。
景福亦是眼观鼻鼻观心,帝王心海底针,片刻之后,龙辇还在去往在水阁的道上。
半路却改去甘泉宫,沐浴更衣,洗去血腥来见她。不过是路经荷花池,不经意的一眼,陛下便命人停轿,竟是一眼找出了混迹宫人中的她。
只是这戚妃缘何一副宫女的打扮,着实令人怀疑。
很显然谢不归也有此疑,眸光不明地笼罩着怀中轻轻战栗的娇躯。
“陛下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在跟郑兰漪在一起吗。
“你觉得朕深夜入这后宫,是来做什么。”他声音很轻,却似带了一丝兴味。
她哪里不明白其中深意。
芊芊脸色惨白,双手成拳推拒他:
“陛下,臣妾身子不适,只怕不能侍寝。可否改日……”
脚尖突然悬空,竟是被他抄起腿弯,一把打横抱起来。女子的惊呼声短促地划破空气,裙摆荡过浅绿色的涟漪。
“是么,朕给戚妃看看。”
男人正儿八经的口吻,却让芊芊怒火中烧,他又不是太医,看什么看,看了也不会好!
只是这怒气一发,便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心悸传来,如波涛汹涌,痛苦难当,她急忙伸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防止自己掉落下去,却不知触碰到哪里,他身躯骤然一震,脚步顿住。
芊芊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修长到没有一丝赘肉的脖颈,中间凸起的喉结,似乎微微上下滑动了一下。
水波和月影在男人眼底晃动,须臾,响起清冷低沉的一声。
“传令下去。今夜,长门宫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