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长门宫掌灯, 便是要她侍寝的意思。
声音落下时谢不归明显感到怀中身躯一僵。
芊芊咬牙说:
“臣妾心口疼,只怕……侍奉不了陛下。”
这听上去像是在矫情的欲拒还迎,但真的只是就事论事, 她感到胸口痉挛, 心脏一抽一抽的连呼吸都扯着疼。
“一会儿就不疼了。”
谢不归淡淡道,意有所指。
芊芊没想到她都这样了他还这般禽兽, 一时间没反应的过来,僵在他怀里。
从前那个高贵典雅克制冷静的君子去了哪里?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
她被他气得更加难受,蜷缩在他怀里不住发抖, 眨眼间却已被他抱着,大步迈进了宫殿。
谢不归抱着身上的人只觉得像是抱着一只猫儿,身上没几两肉, 骨头更是硌手, 怎会这样瘦了, 从前抱着她时都不是这般轻忽。
忽然一怔。
从前……
是多久以前。
他有多久没抱过她了?
沉浸在思绪里, 手下没了轻重, 耳边倏地钻进一声吃疼的轻.吟, 他心口一紧, 又立刻放松了力度,只把颤抖的她轻轻地往怀里抱,让她的脸依偎向颈边。
殿内, 一应摆设陈旧简单, 却极为干净,纤尘不染,梳妆台上的铜镜光可鉴人, 可见主人细心打理。
谢不归将人抱至榻上坐下,站在她的闺房中, 一时间却没了旁的动作。
他目光淡淡地逡巡过四周,打量她平日起居之处,扫过那简陋的桌案条几,长眉频频蹙起。
他眸光专注,明察秋毫,便是连墙角的最角落都不放过。
最后,他的视线缓缓落到芊芊身上,
芊芊不知他是在观察她过往生活痕迹,只当他是在寻谁,暗暗的心惊。
想来兄君谨慎,应当未留下什么把柄……想到这里庆幸地舒出一口气来,却也松泛不了多少,仍然十分紧张。
床前叫他高大的身影挡了个严实,透不进一丝光线。
她身子难受,连坐着都是用尽全力。
背上冷汗几乎湿透衣衫,咬紧牙关才不至于丢脸地伏倒下去,手拽紧了旁边的帷幔,勉强支撑着最后的体面。
苍白的帷幔垂落至她细白掌心,她身子坐得挺直,仍是那样的倔强不肯服软,绿色衣衫衬得皮肤极白,脸带汗意,愈发显出那山眉水眼,他想到宴会上她那含笑的一瞥,若有似无芙蕖映水的风情。
身子热了起来。
大抵是心上疼得厉害,她眼角泛出了泪光,洇出一条湿红的痕迹。
他方才抱她放下,置她于这朴素的床褥上,便宛若置明珠于暗室。
谢不归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相衬极了,这枕头,这床帷,这里每一件家具都与她格格不入,倒似是要那金玉满堂,才更配得上她。
女子乌发蝉鬓,鬓发微微散乱,一绺绺的乌发,被汗水打湿,如水蛇般沿着白皙的颈蜿蜒而下,没至隐秘之处。
那朱唇微张,吐露出来的呼吸也急促的……像极了娇.喘。
谢不归喉结一动,不解怎会有如此联想,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呼吸声罢了,听在耳中却变得诱.惑力十足。
芊芊感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幽深,晦暗,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只等她一头撞进去,永远也别想挣脱……
窗外,月儿被乌云挡去大半。
屋内唯一的光源,则是桌上那盏昏黄的六角宫灯。淡淡的光线笼罩着他们,将影子拉长,投射到青石砖的地上。
殿门“吱呀”一声轻轻合上,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芊芊的心上。
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不知何时,云散月出,那光芒透过窗子照了进来。
十五月亮格外圆,清辉如水,笼着他半身衣袍如雪,乌发如墨,依稀是君子如玉,谪仙落世。
饶是盯着她的目光,如斯露.骨,他也并未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急迫,反倒一派从容淡定,眼珠如黑色琉璃般,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就那般沉默无言地看着她,等待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直到她被看得微微偏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方才转了转指间的玉扳指,淡声道:
“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为什么会身着宫女服饰,于深夜外出。
他走到桌边坐下,白玉似的侧脸看上去很漫不经心,“你编好再说。”
编……什么编。
“陛下既然已确定臣妾会撒谎,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一走开,她便如蒙恩赦,细白手指揪着衣襟,重重喘.息着,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随着体内蛊虫渐渐苏醒,愈发活跃,女子的脸颊,额心,一朵一朵蓝色的花骨朵争相恐后地浮现,在苍白到透明的肌肤上宛如世上技艺最精湛的画师,以蓝色工笔精心描画而就。
极致的妖娆,极致的纯洁。
“你不说,怎知朕会不会信?”
他手撑下巴,笑着望了过来,眸光接触她的脸,又微微一怔。
占据视线的是一张娇靥,那隐隐的蓝色花骨朵从眼尾、两颊,一路蔓延到修长白皙的颈间,甚至锁骨上都有这种花的印记。
她浑然不觉肌肤上的异状,却像是被他的眸光烫到一般,飞快地错开了与他的视线。
“臣妾……”
“臣妾是去寻陛下的。”
她绞尽脑汁地胡编着:“今日见陛下爱重宋女使,连宫规都不顾,”
心口痉挛,她细白的手指抚弄了下,强忍着恶心说了下去,也不知这恶心是心悸所致,还是因为接下来不得不说出口的话,“臣妾便想着投您所好,打扮成宋女使的模样儿去碰碰运气……兴许陛下就能多看臣妾一眼呢。”
说罢,她低下头,睫毛如同乌金小扇子般密密垂着,故作落寞,那睫毛底下的眼神却很冷静。
认识多少年了,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动动手指头就知道对方要整什么幺蛾子,谢不归哪里看不出她是在胡扯?却配合她道:
“哦?这么说来戚妃还想跟朕玩一玩情.趣。”
“情趣”两个字他压的很低。
声线低沉得让人头皮发麻。他指节在桌上轻叩,黑眸微睐,促狭十足。
若是从前,她指定要轻哼一声,说一句一点儿都不好玩,再缠着他要他陪她重新来过了。
如今的她只是沉默着,揪着衣襟坐在那不声不响,脸上颈上那蓝花儿的印记却愈发清晰。
他盯着,晓得她宁愿忍受蚀心剧痛也不肯服软来求自己,索性也收了笑意,视线清冷冷地落在她手腕上:
“伤好些了?”
芊芊也随之看去,苍白的手腕上纱布尽除,那刀伤被他涂了那药,确实好多了,而且愈合得很快。
新长出来的皮肉粉嫩,与原本的肤色在一处倒显得驳杂,有些难看但也比之前的血肉模糊要好上很多。
他给涂的那药倒是管用,只是她忘不了,他摧毁她所有希望的那一脚。
她愿意用血来换卿好短短数日的陪伴,那是她心甘情愿的,旁的不论什么人都没有资格去阻止她,强迫她停下,他却连这最后的母女温情都要剥夺。
他对她对卿好从未有一刻的心慈手软,想到这,她心如止水道:
“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好多了,陛下,夜已深了,请回吧。”
这已经是第二次。
第二次给他下逐客令。
“戚妃,”他声音不辨喜怒,看过来的眼神却叫人不寒而栗,“让一个君王三顾茅庐,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芊芊身子一颤,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非得在她身上泄.欲吗。
非得挑在今天,卿好的百日吗?
“陛下……今夜,真的,不行。”
她轻吸了一口气,缓解胸口的窒闷,“陛下何苦与臣妾一个弃妃纠缠呢?一道旨意,定有无数殿门,愿为陛下敞开。”
“包括,陛下最钟意的那一扇门。”
空气静了片刻。
“……朕觉得,不洁。”
男人眉头微微一皱,看向那盏宫灯,若有所思地说着,一个人怎么能毫无芥蒂地跟一个陌生人手拉着手,去榻上这般私.密的地方?
说实话,他一直都不明白世间那么多素不相识的男女,怎么能只见一面便睡在一起唇齿相依,如兽般交.媾。
不觉得肮脏么?
芊芊却以为他是在说,郑兰漪二嫁之身……
这一刻,她不禁感到深深的悲哀。
世上最悲哀的事,原来不是枕边人变了心,而是那个人从头到尾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到底爱过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郑兰漪是真心吗,如果是真心为什么会觉得她是不洁之人,难道她花了七年才终于看透他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当着她的面这样说一个女子!
她脸色不禁冷下来:
“陛下若并非真心悦爱郑娘子,何必困人在深宫?”
这宫里一点都不好,她自进宫以来没一天是开心的,最近一件让她感到开心的事还是巫羡云的到来。
联想到自身处境,不由得顺嘴说了一句:
“陛下不若放了她。”
谁知,谢不归长睫一掀,淡哂,“只怕朕放,她也不肯走。”
自负如斯。
平心而论,他也确实有那个资本,毕竟是天下之主,还有这般的容貌,多的是人不惧他真正的本性飞蛾扑火不知死活地扑向他,但那些人里再也不包括她了:
“陛下与郑娘子郎情妾意,修成正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少跟朕在这打太极,”他起身朝她走来,伸手握住她战栗不止的肩:
“你身上的情.蛊……”
几乎是在他冰凉的手碰到她的那一瞬,她喉咙里便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
牙齿当即咬住舌尖,哪怕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也不罢休,慌乱无措得压根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
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般奇怪?!
亡国夏姬……必定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特性。
就算从前她与谢不归房.事和谐,从没吃过这类闺房助兴的药物,却也知道自己的状况跟中了媚.药的症状非常相似,小腹酸.胀,春潮涌动。
外加心口刀割的疼,上下都是煎熬,不用镜子照,也知道此刻自己的神态必定是不堪入目,叫人看一眼就想对她做点什么。
无边的渴望和空虚在啃噬着她的神智,她真怕下一刻就撑不住,朝谢不归伸出手,卑微地向他求欢,那样还不如让她去死。
“不劳陛下费心。”她咬牙说道,猛地挥开他僵滞在半空中的手,跌跌撞撞下得榻来,脚踩在实地却像是踩在一块棉花上,东倒西歪,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谢不归慢慢收回手,负手而立,在一旁冷淡看着,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芊芊颤抖着手,不顾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拔.出发间的纯银发簪。
这簪子内里空心,乃是半个时辰前,巫羡云在离开时所赠,里面放着一些米粒大小的药丸。
当时他叮嘱她说:
“亡国夏姬潜伏在你体内,难保不会有一些险恶的情况发生。若你感到身子有异,便速速服用此药,可以替你暂时压制。”
顿了顿,他继续说,“此药不仅能缓解你不适的症状,还有……避子之用。”
避子。
她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附加功用,但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任她再迟钝也想明白了,亡国夏姬竟有这般的副作用,竟会使她……渴望与男子交.欢。
不,绝不可以是谢不归!
不仅是因为他们已经恩断义绝,更因为阴蛊的宿主会被操控着,杀死阳蛊的寄主,她不愿自己神智皆失成为一个怪物,更不愿亲手杀死谢不归。
倒不是什么旧情未了心生不忍,而是不想如了那幕后之人的意!
那人算计了她,玩弄她于鼓掌之中,想要用她和谢不归,炼制成祸国殃民的亡国夏姬,得到那可令天下男子沉沦的至毒情蛊——她绝不会付出自己的性命,作旁人的垫脚石!
芊芊捏着药丸,手腕却被谢不归一把握住。
那伤口愈合了大半,本不该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与他稍显冰凉的皮肤贴合,却有微微的瘙.痒传来。
她眼睫一颤,“放开我!”
声音已哑得不像话,含着不自觉的媚意,如同一把小钩子般,勾动人心。
“这是什么。”谢不归盯着她指尖那一抹红色,冷静问。
芊芊立刻把药丸放进口中。
谢不归眼皮一跳:“吐出来。”
他捏住她的嘴唇就要逼她张口,手指刚探进半个指节,就被她死死咬住。
谢不归面寒似铁:“松口!”
这药丸入口即化,泛着微苦的黄连味儿,和不知名的香气,她咬着他的手指还不忘囫囵吞枣地咽下去,到底是将那东西给吃进了腹中,脸上的印记奇迹般地慢慢淡化。
“……”
“松口。”他脸色冷了下来。
她不。
他另一只掌攫住她下巴,拇指食指捏着她下颌骨,忽然俯身贴在她耳边,“再不松口,朕剁了你的宫女喂狗。”
芊芊立刻把他的手指吐了出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圈儿齿痕,微微渗出血丝,泛出若有似无的药的苦味儿,他脸色难看地盯着,神色几分纠结,芊芊甚至怀疑如果这不是他的手,他一定会剁下来。
他绝对忍不了这种邋遢和不洁。
果然,下一刻他就冷着脸转身,谁知没走几步,又走了回来,“你以为朕会因为这个就摆驾回宫?”
心思被他探破,她只紧闭双唇,不做回应。
他盯着她眼睛,莞尔:
“既是戚妃不知轻重地咬脏了,”下一刻,身子被他裹进怀里,他那只受伤的手指在她脸边挨蹭,在那细嫩的皮肤上抚过,把她给他的一并都还给了她。
芊芊要躲,却被他紧紧地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不一会儿脸上就被蹭的全都是他的血,还有自己的口水,她感觉胸口又开始泛起了疼。
有病,他绝对有病……
谢不归掌下是她嫩豆腐似的脸,还不及巴掌大小,眼角和颧骨那处被他揉得红了一片,想躲开却躲不了只能拼命忍着的样子,格外的可爱可怜。
渐渐就从故意作弄,变成了充满爱怜的轻抚,指腹蹭过某片肌肤,眸光倏地一凝。
脸上的巴掌残红还没褪,往日连他恼极都舍不得动一下的娇娇儿却被人打了,他眼底杀意弥漫。
“怎么,在欣赏你好妹妹的杰作吗?”
芊芊极力地躲着他的触碰,眼里燃着熊熊的恨怒,那眸子愈发清亮,如碎了一池的星:
“不满意所以想多来点?抱歉陛下,臣妾没有挨打的喜好。”
“朕也没有打女人的癖好。”
谢不归烦躁地松开她,她竟以为他要打她?他是那种人吗?
指腹却还残留着那滑腻的触感,他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一下,竟有些留恋。
芊芊连忙用袖子擦去那些痕迹,大抵是跟谢不归相处久了,被他洁癖的性子传染了,她也受不了这种程度的邋遢,还是在脸上。
本着想要恶心他一把让他没了兴致的,谁知道遭罪的竟然是自己。
他一定是克她。
却见他施施然踱步到一处桌案前,修长玉白的手拿起了上边的一封什么,垂眼看着。
谢不归进来便看到了桌上的这张纸,不由得起了兴味,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
熟悉而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他脸色一点一点地变了。
芊芊从他拾起和离书的时候,便也定住没动了,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让他看到,本以为会在她离开后,这和离书才会到他手上。
也罢,反正写都写好了,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便当是最后的告别了。
窗外忽然吹了一阵风吹来,薄薄的纸张在他掌心翻飞,她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神色。
嗤笑或是冷漠,他是皇帝她是妃,却跟他谈和离,真是不自量力。
但她从未觉得自己低他一等,正如他们相识之初,他也从未觉得自己低她一等那般。
夫妻之间,何曾有过尊卑之别,一朝天翻地覆,台面上臣妾相称倒也罢了,私底下她也懒得再虚与委蛇下去。
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竟是这样的反应,“和离?”他轻声念着这两个字,敲冰戛玉的嗓,“朕同意了吗?”
眸光倏地一沉,那张和离书在他掌心,顷刻碎成齑粉,被风吹去。
男人眼底像是酝酿了一场沉沉的风暴,他忽然抬眼看来,轻轻地说:
“你与朕和离,是想转投谁的怀抱?”
“今夜你本是打定主意要走,要离开朕,是吗?”
芊芊只觉一股惊悚直冲天灵盖。
面前的男子,虽身着白衣,却像是从里到外都被浓稠的柏油给浸透,一双眼睛如那窟窿一般,黑得深不见底,偏偏唇上带了一抹笑的,上半张脸与下半夜好似生生割裂了开来,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挣扎着,要从那副神仙的皮囊底下破土而出。
错了、错了。
她大错特错了!
不该的,不该给他看到这封和离书的!!
芊芊心中惊惧,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桌子上的宫灯。
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魂魄骤然跌落回肉.体之中。
她转过身,朝着门口飞快地跑去,拉开那一扇门,夺门要逃。
“砰!”
门重重地合上,隔绝了所有的光线,门板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她被大力拽了回来,跌坐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一双修长的手臂蓦地撑在她上方,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轻喘着气,缕缕乌黑的发丝轻柔地沿着鬓边落下,仍是笑的模样,可那笑容却比恶鬼还要可怖。
“戚妃还没回答朕,这般着急,是要去往何处?”
她仰视着他,视线里似乎全被这一双黑眸所占据了,他那双眼,太黑,太暗,几乎能吞噬掉周围的光线。
瞳孔中心似乎藏着一个无形的漩涡,缓缓旋转,那漩涡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叫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旦陷入便难以自拔。
芊芊感到一种令人颤栗的空洞感,谢不归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无尽的虚空,找寻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荒凉,可是,尽管心中涌起阵阵寒意,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她无法将视线移开。
现在的谢不归,是野兽,是鬼魅,总之绝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
“你难道还不明白,你的身边只有朕,只有朕了。”
谢不归眨了下眼,口中喃喃地重复自语,脸上却没多余的神情,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病态。
“你、你……冷静一点!”
芊芊感到无形的压力,像是有一把尖刀悬于头顶,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落下。
仿佛又回到了坠落深渊、孤立无援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缓缓蹲下,身体缩成一团,试图躲避他恐怖的眼神,心跳在胸膛中狂乱地敲击。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内心的恐惧作抗争,男人的存在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把她困在了这个狭小的角落。
是错觉吗?
那个眼神……是她的错觉吗?
谢不归伸出手,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从那如同垂瀑的长发之中,轻轻托起了女子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
芊芊脸上充满了惊恐和无助,眼里像是蓄积了一整湖的秋水,随时都会倾洒出来。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住了,无声的对峙中,她感到一丝微妙的牵引,让她在颤抖之余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解读他心中深不可测的想法,却是徒劳无果。
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刻的谢不归。
究竟在想什么。
他托着她的下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冷白的手指擦过她的脖颈,落在她的肩膀上,“起来吧。”
好冷。他的手像是死人的手一样冷。
她心口压抑,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以至于被他抱进怀里都忘记了反抗。
回过神来,却是一僵。
是她熟悉的那种抱法,手臂紧紧地缠绕着她,深得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去,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和迷惘。
抱着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是苍奴,还是……陛下?
可那动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已经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了。
“陛下,我们结束了。”
在他怀里,没有激.烈的挣扎,也没有怒声叱骂,她知道凭她的力气是不可能挣脱他的,除了自己受疼别无用处,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她一直都懂,以前是她太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也不想去撞得头破血流了。
所以,她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胸口,听着他失了秩序的心跳声。
须臾之后,淡淡开口:
“卿好,离我而去。”
“你我一同种下的桃花树也枯萎死绝。”
“相思木已毁。长命锁见弃……”
你我之间,什么也不剩了。
南照的枫香树毕竟不适宜邺城的水土,邺城的玉桂,也早就不再是她心中所向了。
“陛下……放我走吧。”
箍住她的手臂,倏地一紧。
“放你去哪。”
“去寻你那……前世的情人么。”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森森的寒意。
芊芊瞳孔骤然紧缩。
不,不对。他如何会知晓?
他竟认出今日那眩术师是谁了?!
是了是了,他与兄君在南照见过的……
可那仅仅是打过一两次照面,连话都没说几句。
都已经过去七年,整整七年了啊,那得是什么人才会有如此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你的宫女,也在朕手上,要见见么?”
他贴在她耳边,薄唇如刀。
芊芊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你把她怎么样了。”
“这取决于你。”
“原来,你都知道……”
“这是朕的皇宫,你以为呢?”
他是皇城的主人,对宫禁有绝对的掌控。
谢不归不紧不慢道:“百戏团所在的驿馆,想来朕的惊羽卫也已团团围住,严密监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你……你竟然……”
“你以为他一个异国之人,凭什么能在朕的皇宫来去自如?”
她怎么忘了,这是他最擅长的招数!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戚妃,你里通外敌,有叛国之嫌。怎么罚你好呢,嗯?”他语带亲昵,却危险至极。
她知道,他在暴怒的边缘。他怒火愈盛,音色愈柔。
挥一挥手,动辄便是数十条性命。
求他吗?不,不,求他没有用。
却死虫的下场让她深刻意识到了,软弱地流泪,只会使她更快地失去那些她想要守护的东西!
“陛下想要什么。”
“朕想要什么。”他忽然动怒,手攥得她肩头极紧,她甚至错觉听到骨头错位的响声,“戚妃不是清楚得很吗?!”
剧痛传来,芊芊脸色一白,却紧闭双唇,彻底沉默了下来。
须臾,她慢慢地抬起眼帘:
“放过他们。”
不知道又是怎么激怒了他,一声冷笑,他猛地拽着她一路到桌边,行走太急,她差点被裙摆绊倒。那绣着龙纹的衣袖拂过,“砰”的一声,宫灯被他从桌上扫落,他拉过她便按在了桌上。
“不要在这里。”后背抵住冰凉坚硬的桌面,她难堪。
男人却蓦地抵近一步,强势地顶.开她的膝盖往左右两边打开。
彰显不容忽视的存在。
沉冷的声音从头顶压下,带着滔天的怒火:
“你说了,算吗?”
她说了当然不算。
身子往后折去,她感到自己像是那一盏风中的烛火,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惶惶然而不能自主。
裂帛声响起。
最先坠落在地的是绣鞋,紧接着是轻薄的罗袜、被撕开的外裙,系在腰间的丝绦,最后是那一件云纹绣桃花的小衣……
他这么多年习惯一直是没变,脱她永远都是从鞋袜脱起。
芊芊倏地一怔。
为什么,为什么要想起这些。明明想起这些过往,只会衬托得现实愈发不堪入目?
难道是自欺欺人,想要通过回忆那永远都回不去的过往,回忆那个永远消失了的郎君,好叫接下来的这场刑罚不那么难捱,身上的人不那么面目可憎么……
可那一点点蜜,也掩盖不了那巨大的苦和痛,他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宛若置身炼狱。
“咔嚓!”
桌底下,那盏六角宫灯被他一脚踩得支离破碎,最后一丝光芒,寂灭。
“可不可以点一盏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她轻声开口,带着请求。
发丝被勾缠在他指尖,扯动头皮带来轻微的疼意。
其实,他并不粗.鲁,甚至是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斯文矜持在的,可偏偏就是这种把玩着什么的斯文,叫人更加地厌恶,憎恨。
他没应声,芊芊也不强求,视线越过男人修长的身躯,看向那一扇大开的窗。
水一般的月光落下来照着那一片空地,她竟然看到有轻柔的,雪白的羽毛在飞舞。
不、那不是羽毛。
是雪。
下雪了……是这场冬天的初雪。
一片、两片、三四片的雪花飞落进来,在如水的月光中缓缓下落,淡淡凄清的孤独,可若定睛细看,又似那雪白的小精灵在空中上下追逐,分明是热闹的欢愉。
裸.露在外的皮肤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冷意……冬天,真的来了。
“专心些。”
那滚烫的手撩起了她的衣裙。
属于他的温度暖烘烘地煨着她,驱散了许多寒冷,却打不散她心里那一片如水的冰凉,在他嘴唇落下那一瞬,蓦地偏了头去,鬓发珠钗与耳坠敲击作响:
“我要见翠羽。”
“真是主仆情深。”他隐忍得青筋暴起,眼尾一片赤红,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扬声道:
“把人带过来!”
“是。”
一道黑影自窗外掠过。
芊芊下意识地拿起手边衣衫挡住,他身躯覆来,严实地罩住她,声音低沉:
“惊羽卫不会看到。”
又蓦地抿紧薄唇,烦躁地拧了下眉,跟她解释这些做什么。
屋外,翠羽丢下包袱,手按门上,担忧道:
“小主人——你没事吧?”
“不、不要进来!”那女声慌乱无措,忽然又是一阵不知道是什么的响动,“唔……”
伴随着男人的粗.喘。
翠羽顷刻间明白了什么。
是陛下、陛下在里面?
他对小主人做了什么,他在做什么?!
翠羽推了推门却发现锁死了推不开,不由得用力拍门,却被两个惊羽卫一左一右拉开,钳制住肩膀,无力地跪在地上。
翠羽慌得没了边,听着里面女子那混合着痛楚的呻.吟,心疼得揪紧,直接哭了出来:
“求求您!您放过小主人吧!都是奴婢自作主张,是奴婢怂恿小主人出逃,小主人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翠羽只恨不能进去杀了那恶徒,救出小主人,可她眼下能做的只是求饶:
“陛下处死奴婢吧!不要伤害小主人,求求您,奴婢求求您了!”
听着屋外那一声声恸哭的哀求,芊芊心如刀绞,一直强忍的情绪终于化作了满脸的泪肆意宣泄,从一开始便死死紧咬的嘴唇也泄露出了低低的呜咽。
翠羽视她如亲生阿姊,护她如同母鸡护崽,连性命都肯为她豁出去的孩子。
谢不归却要让她彻夜守在门外,亲耳听着这些不堪,亲眼看着她受到如此凌辱。
那孩子该有多绝望该有多痛苦多自责……
她会……活不下去的。
“让她走。”芊芊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袍,
“谢不归……让她走。”
她几乎不.着.寸.缕,他却依旧整洁体面,她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算我求你。”
“知道求朕了?”
他握了她无力垂下的手在掌心,十指紧扣,指与指毫无缝隙地贴合,“朕还以为戚妃这张嘴只会用来惹朕不快。”
他眸光有多冷,身体就有多烫。
“你到底怎么才肯答应我。”
谢不归眸光淡淡地落在她唇上。
“吻我。”
她亲口说的不爱一个人不要吻,他却偏要如此逼迫,说不清是为的什么,难道是要她证明还爱他吗,可笑。
他不过是见不得她这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罢了。
“怎么,不愿意?”
“来人——”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浓密的长睫低垂着,视线落入一片晦暗的深夜,所有的所有,似乎都在这一个吻中灰飞烟灭。
黑眼睛里再无焦距,感受到的只有她,也唯有她。
她撑坐在桌上,衣裙滑落至腰际,和帛带一同迤逦及地,长发艳丽地散落下来,遮住那些隐.秘的风光。
纤长若天鹅的脖颈扬起,轻轻衔住了他的唇,在上边若有似无地碰着,像是一片永远都抓不到手里的羽毛。
桃花香,铺天盖地,占据着他全部的呼吸,一个吻,区区一个吻,便挑起他全部的情和欲。
谢不归喉结疯狂地滚动着,在这个吻离他而去的那一瞬,他倏地睁开了眼。
柔和的月光之中,他看到她脱力地倒下,紧紧地蹙着眉。
于是他随之而上,双手伸向女子,捧起来她的脸。
她的脸很小,泪痕未干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男人的手掌宽大,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脸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环绕着她细嫩的脸庞。
突然俯下身去,吮住了她的唇。
感受着她轻柔而均匀的呼吸,这个吻渐渐有些克制不住,失了方寸。
“张开嘴。”他哑声命令。
芊芊眼角泛红,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翕动。
她嘴唇紧紧地闭着,并不如他的意。而他也并不退开,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极有耐心地在她唇珠、唇角处厮磨,直到那里红得一塌糊涂。
他含糊不清道:“还是要朕逼你。”
芊芊指尖战栗,连抬起来把他推开都做不到,听出他语气里的威胁,只得微张了嘴唇。
就在这撬不开的蚌壳,怯生生地为他打开那么一线开口的瞬间,他的唇舌便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了她的口腔。
这个吻凶狠的仿佛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
衣冠如雪的郎君,眼角眉梢发红,满满涩.欲,像是高台上的仙,跌入这万丈红尘。
芊芊睁着眼,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尽管她的眼眶红.肿湿润,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但她的目光却异常的清醒,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生起。
她看着他因一个吻而坠入欲.望、浑身滚烫,甚至连手臂都在微微颤抖,不禁蹙眉似乎感到困惑,仿佛不认识压在身上的这么个人。
她眼角余光轻飘飘地掠过他,忽视男人那白皙的,晃动的肩头,望着那大开的窗,默默地去数雪花,给自己找点事做。
一、二、三……
谢不归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从前哪一次不是极为投入,偶尔还会与他闹一闹,增加些小情.趣。
何曾这般温顺如同木偶一般任他摆布,仿佛是接受了命运般的引颈就戮……
他眸光冷了冷,开口声音却哑到不行:
“不过是寻你解一次蛊,何必摆出一副上刑场的架势。”
情蛊。果然是情蛊。
她恍然大悟。
他不放她离去,不过是要用她解蛊。
到底是真刀实枪地做过这么多年的夫妻,熟知彼此的底细,芊芊眨了下眼,纤手摁在他垒块分明的腹部。
顿时收起那副英勇就义的姿态,朝他明媚地笑了一下:
“陛下想要臣妾表演什么,妓.子还是大家闺秀,还是说喜欢奴婢?只是,臣妾今天已经很累了,怕是配合不了陛下了。”
谢不归蓦地僵在那里,盯着她,久久的不曾动作。
一个笑。只是一个笑而已。
甚至不是从前那般真心实意,眉眼俱笑。
只是这样一个敷衍的、丝毫不走心的、宛如面具一般贴在脸上的虚假的微笑。
可。
谢不归铁青着脸往下看了一眼。
他的反应竟这般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