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反思。
他要她反思什么?她做错什么了?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就在谢不归踏出宫门的一瞬间, “撕拉”!
尖锐刺耳的裂帛之声惊得景福一个哆嗦,腿弯都打起颤来,想来那华贵的飞凤锦还是逃不过毁灭的命运, 叫这位宸妃给一剪刀剪成了碎片!
那本该清柔的女声微颤, 带着不加掩饰的怒火:
“谢不归,你敢监/禁我, 你我便从此恩断义绝吧!”
景福猛地打了个跌。
乖乖我的娘娘哎,这直呼帝王名讳便也罢了,眼下竟还当场决裂, 真是亘古未有之奇事啊!
他胆战心惊觑了眼皇帝的神色,却见男人白皙的面容上并无多少情绪,只垂下眸, 袖口下的掌心微收。
顿步不过须臾, 到底还是走了出去, 未有多余的停留。
龙辇自是已在门外候着多时, 抬辇的太监人人屏息, 谁想得到陛下满面春风地来, 却是阴霾遍布地走。
身后又传来茶杯摔碎、桌椅倒地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可见殿内人的恨怒不忿,只怕恨不得当场把那罪魁祸首给撕碎咯。
自前朝以来,后宫妃嫔哪个不是听话乖顺, 温柔小意, 事事以帝王为先,今儿陛下册封宸妃娘娘时,还夸了一句温良恭俭来着……眼下看来, 跟那四个字是一点都不沾边啊。
谁想到竟是到今日,这位宫妃才真真儿显露了真性的冰山一角, 实在是鲜活得不得了。仿佛那春日碧溪畔盛开的桃花,就是要热热闹闹,芬芳扑鼻,灿烂明媚,哪里顾旁人死活。
……
景福亦步亦趋跟在龙辇一侧,不由得回想方才殿中那一幕。
损毁御赐之物,还是效仿那妖妃妺喜裂帛,若是皇帝当场制止,将之训诫一通也就罢了,偏偏陛下还不当一回事,她撕多少便补多少,由着她性子胡来……
此事一旦传出,只怕要受千夫所指,景福不禁担忧道:
“奴才不解,陛下方才为何不阻止娘娘?眼下太皇太后、朝堂各部,都在盯着娘娘、盯着后位,娘娘此举实在不明智啊。”
皇帝玉白的指节轻叩扶手,阖目淡淡道:“人非死物,孰能无情,她素来任性,也是极热烈的性子,自进宫以来,诸事扰心,想也是憋坏了,便纵她这一次又何妨。”
纵她这一次,又何妨。
“可这禁足之令……”
谢不归缓缓打开眼睛,他睫毛极长,睁眼时有一种蝴蝶振翅的惊艳美感,眸色浓郁寒凉,如化不开的黑夜。淡哂:
“该关。关她个三五日,消一消性子,免得管不住腿四处招摇,心都野了。”
今日,惊羽卫跟丢了她一段时间。
时间虽然不久却让他颇感烦躁,他安插那惊羽卫在她身边,为的便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她的近况,才能沉下心来继续批改奏折。
他不能时时陪在她身侧,总要事无巨细地掌控她每个方面才能安心,免叫她无知无觉地被人害了去,这宫中的手段防不胜防,她过往人生简单纯粹,如何斗得过那些暗中窥伺的小人。
景福却在心中暗暗猜测。
想来陛下,到底还是介怀今日在含章殿外,宸妃娘娘与项大人相谈甚欢的那一幕。
惊羽卫就是帝王的眼、帝王的耳,自然娘娘与项大人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逃不开陛下的法眼。
要说项大人,也是个人物,不过短短一番交谈,便勾起了娘娘对故乡的情思,这一颗心啊,只怕早就飞往了千万里之遥的南照,飞到了不知谁的身旁。
人呐,一旦心不在了,那留这一副躯壳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刻,景福倒是起了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或许宸妃娘娘还是回到那山水之间,也比围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宫城要好。那样鲜活的人儿呐,该是自由自在振翅高飞的鸢,而不是宫廷里悲鸣的夜莺。
可是天子的意愿,谁又敢违背。
这就是一场无解的局。
景福转念又一想,御史台可不是吃干饭的,若明儿早朝,那一帮子各怀心思的臣子,拿住今晚发生的事为把柄,弹劾宸妃妖媚惑主、奢侈无度,一个两个的往死里攀咬……
陛下所要面对的压力,要制衡的各方局势,只怕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甚至能不能顺利地平息此次风波,都是一个未知数。
正想着,皇帝突然下令:
“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传扬出去。”
“若让朕听见任何风吹草动,任何一句有关长门宫的议论。”
他眼眸漆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杀无赦。”
景福一悚:“是。”
-
在水阁
这在水阁的布置,倒是与别的宫殿都不一样,旁的宫殿多在外种植些花卉草木,在水阁却在周围种着一大片蒹葭。
蒹葭即芦苇,一般都是临水而种,一丛丛金黄的芦苇神似那拱卫的门楼,仿佛想要严防死守住什么秘密那般,环绕着在水阁。
而在水阁的另一侧则种植着一大片绿竹,在北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谁哀哀的哭泣,着实瘆人。
屋内灯已尽熄,漆黑不见十指,除了穿过竹林的风声和隐隐的回声,便只剩下守夜宫女轻微的打鼾声。
一个黑衣人,如猫般轻盈,无声无息地穿行于阁楼之间。
此人悄然来到摇篮前,伸手欲抱其中熟睡的婴孩。
手触到那柔软锦缎的一瞬,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怪异——
算算日子,孩子已有三四月份,是该戒除襁褓的时候了,毕竟孩子要在摇篮里翻身,怎会粗心大意到还用襁褓包裹……
想到此处,黑衣人猛地一惊,急急撤手。
却已经迟了。
“这位郎君,你在找什么?”
身后响起一缕女子的细语,轻柔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如那白雨跳珠,似那幽冥之音,激得人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黑衣人条件反射地扬起衣袖,打算朝声音来源射出带着麻药的暗器,好趁机逃脱,手腕却倏地一麻。
空气中,药粉飞扬。
黑衣人猛地捂口,却来不及了,踉跄着后退,重重地撞倒了摇篮。
遍地狼籍。
黑衣人转头,一双白黑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散开的红色襁褓,却原来这上边,早就被人涂了迷药……还有那剂量不多不少,堪堪能封住习武之人浑身筋脉的,麻沸散!
“娘子,怎么了?”一个宫女被惊醒,“啊——有刺客!”
“出事了!”
“快,快保护娘子、保护小世子!”
灯烛点起,四周大亮。
黑衣人倍觉刺目,不由得抬手在眼前遮挡,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莫要惊慌,贼人已被我制伏,”
方才的女声再一次响起,黑衣人昏沉的视线中,慢慢浮现出一片绣着兰花的淡紫色的裙角,是个身形窈窕的女人。
女人怀里抱着一红襁褓裹着的婴孩,这般穿戴整齐甚至还有闲心怀抱孩子,可见是未曾入睡,早有防备。
视线往上,看到了女人的脸,那是一张极为秀美的容颜,鹅蛋脸,远山眉,眼下一滴泪痣。
太监逼近,一把拉下黑衣人蒙面的黑巾。看到这黑巾下的容貌,那女子眼底似乎划过了一丝失望,仿佛对方并不是她希望抓住的那人。
她掌心轻拍着嘤咛不止,似要转醒的婴孩,启唇柔声道:
“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意欲刺杀穆王世子?”
不待黑衣人答话,那女子又自顾自地加上一句,
“数日前,也是你投毒,加害小世子?”
投毒。
什么投毒?!
昏过去前,占据金肩脑海的有且只有一个念头。
中计了!
……
夜间发生的这一切,传不进那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的长门宫内。
侍卫如同凶神恶煞的门神,在殿前走来走去,腰佩利剑,步履沉沉,宫人见了都缩着脖子绕着走。
如今的长门宫,哪里像个宫妃的居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部大牢!
芊芊坐在屋内,传了午膳,她清丽的面容上早已看不出半分怒火,她是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会断掉膳食虐待自己的人,就连昨晚都是按时入睡,一觉天明。
今日对她来说是新的一天,便是有再多的情绪,也早在那一通胡乱打砸中发泄掉了。
翠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忽而扭头急道:“小主人与金肩阿姊约在今日未时,这都快未时三刻了,阿姊怎么都没有音讯。”
是啊。芊芊看了眼外头天色。
金肩向来靠谱,按理来说绝不会食言,不论事情成败都会前来通知一声,正想着一个小宫女提着食盒匆匆走进。
“宸妃娘娘您的药膳,奴婢给您送来了。”
话音落地,这小宫女忽然跪了下来:
“求娘娘救命。”
这声音是……
随春声?!
芊芊心中一沉。
果然,少女扬起一张发白的小脸,那眉毛细细的,月牙眼里汪着泪,带着哭腔道:“金风哥哥出事了!”
-
“不好了,娘娘昏倒了!”一声惊叫蓦地响起,“快去传太医,快去啊!”
想要夺门而出的翠羽不出所料地被侍卫拦住。
翠羽满脸惊慌,不管不顾,一把揪住侍卫的袖口哭泣道:
“这位大哥,你行行好,快去找太医救救我家小主人吧!我家小主人就要、就要不行了!”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犹疑不决。一名侍卫咬牙,往殿内走去,却见一抹纤影昏伏在地,旁边只得一瘦弱的宫女照看着。
再看女子面色,果真是惨白若纸、气若游丝,出气多进气少了,当即转身道:
“属下这就去请太医。”
陛下铁令如山,本不好擅离职守,但昨儿陛下看似禁足了这位宸妃,却又同时下了一道封口的御诏,明眼人都晓得是对这位娘娘的回护,只怕这位天子龙潜时的发妻在那位贵人心中,很是有些分量。
遂走脱得极为匆忙,只剩一个侍卫。
谁知,就在他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的瞬间,那昏迷倒地的身影便睁眼醒来,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那被单独留下的侍卫满面愕然,不是昏倒了吗,怎么眼下看着能跑能跳的?
宫里当差的谁不是人精,徒然明白过来,是中了那调虎离山之计!
当即伸手拦住芊芊,冷声道:
“娘娘,陛下有令,不得外出。”
芊芊眼都不眨:“让开。”
“您还是请回吧。”
“我说,让开。”
“还请宸妃娘娘莫要为难属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芊芊身侧突兀地窜出来一道翠绿色的影子,迅如闪电,一口咬在了侍卫的手腕上。
侍卫面色骤变,手腕上赫然出现两个细如针眼的血孔,他后退几步,“砰”的一声昏厥倒地。
芊芊看也不看便走出殿外,朝着在水阁的方向而去。
随春声随手给侍卫的手腕撒上那解毒的药粉,又一把扯住身旁的翠羽,为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震惊不已:
“娘娘怎这般熟练?”
从她传递消息到芊芊一言不发就昏倒、翠羽演戏骗人。
再到芊芊顺利从长门宫逃脱,前后不超过一刻钟!
翠羽快步跟上小主人的步子,转头幽幽地说:“那可不,都是以前在王上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
不然主仆俩怎会配合得这般默契,甚至连眼神交流都不用。
刚刚那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的举动,完全是不经过大脑的肌肉记忆。
……
看着面前这张鲜妍的面庞,饶是男人再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是微微一怔。
眼里浮现出了讶异,以及一丝恍惚,像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他的幻觉。
直到女子鬓发间的银饰反射着日光刺进眼底,谢不归这才反应过来,额头青筋一跳,勃然大怒:
“那些废物怎么办事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身前身后一大帮子人全都跪了,便是郑兰漪都矮下了身子,口中道:“陛下息怒!”
看着片刻前还其乐融融的氛围,因她一人的到来而变得僵硬紧张,芊芊毫无异色,坦然地站在庭院中。
眼风略带扫过那被绑缚于树上,一身黑衣,口鼻皆被捂住的金肩,她猜的不错,谢不归果然是要当场审问。
她移开目光,攥紧了手。
风吹得她鬓发间银饰叮响,衣裙和发丝飘扬,清婉如神女,映在男人寒凉的眼瞳之中。
谢不归定定看她一眼,沉声道:
“景福,送宸妃回去。”
芊芊这才终于朝他行了个礼,浅蓝色衣裙委地,嗓音娇柔:
“打扰了陛下与郑娘子,臣妾实在惭愧,陛下若是要降罪,可否稍后计较,恳请陛下,容臣妾一言。”
谢不归盯着她。
男人双眉紧蹙,黑色的眼睛里似乎压抑着一场风暴,他呼吸微沉,清瘦的下颚线紧绷,肌肉线条因用力而显得格外分明,嘴角微微向下抿着,任谁都瞧得出这位帝王正在强忍着怒火。
未等到他的准允,芊芊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昨儿,陛下令臣妾禁足宫中,反思己过,本不该如此唐突出现在陛下面前,却因心中念想愈炽,魂牵梦萦,情难自禁。”
她低垂头颅,轻言细语,那声音实在是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今日冒失前来,但因臣妾有一句话,不得不当面告知于陛下。”
女子的声音得天独厚,极为动听,宛若裹着蜜糖的清柠。这柔情似水的一字一句,撩过众人耳畔,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让人不由得对她接下来所说的话产生了浓浓的好奇。
同时,更惊骇于她的大胆。
这位宸妃娘娘,竟然敢直接到在水阁拦截圣驾,当着众人面,明晃晃地邀宠,若是陛下今日真随她走了,岂不是狠狠打了在水阁所有人的脸!
这时,皇帝终于发话:“宸妃好像忘了,昨儿才跟朕说的恩断义绝,”
他一拂袖,声音里还有隐忍未发的怒气,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朕倒不知爱妃何时,学了一手变脸的戏法。”
谢不归原本的声线本就极为动听,只大多时候都是没什么情绪的清冷、干净,此刻却因这难得的怒火而低沉如远雷,赋予了一种磁性的魅力,听得人耳廓酥麻、浑身发软。
这般独特的性/感诱惑,让人在不寒而栗的同时,又忍不住地想要接近,一窥他真正的内心。
“陛下教训的是。”芊芊抬袖拭泪,低低啜泣了几声,嗓音更显娇弱无力,“臣妾之前太不懂事了。都是臣妾过于想念那个孩子,才会对陛下多有忤逆。其实,臣妾并不怨恨陛下,只是伤心。”
她倏地抬起一双眼儿,眸中湿意弥漫,那眼尾红得像是他用指腹一抹,便能揩下一层胭脂来似的:
“陛下,我们重新把那个孩子生一遍好吗。”
生孩子。
她又低下头去,呵气如兰,软软地一字一句道:“请陛下,宠幸臣妾吧。”
谢不归袖下手倏地一紧。
终是忍不住心中的情动,上前一步,大掌握住她的肩,将她柔软的身躯揽到怀中,一张俊脸上哪里还有片刻前的怒气?在她耳畔哑声道:“你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男人低磁的声音沿着耳廓传进,像是在舔舐她白软的耳垂那般,暧昧而缠磨,芊芊顺势倚在他坚实的胸前,柔嫩的脸贴着他沉稳心跳:
“……夫君。当初我们从太和城出发,路过那瘴林时,是金肩随我们合力斩杀了那巨蟒,若没有金肩,我们哪里来的命走出那间林子,平安抵达邺城?她如此为你为我,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夫君能不能,放了她?”
美人计。
一声一声裹着蜜糖的夫君,似是那狐妖所化,又娇又媚,便是她此刻要剖了男人的心去吃,只怕那人都要乖乖挖出来给她。
面前人静了一瞬。
“哦,既是如此,为何三更半夜潜入在水阁,意图谋害世子?”他到底与一般庸俗男儿不同,不过被短暂地迷惑了片刻,即又恢复了眼神清明,只声音还有些低哑,似乎在强忍什么。
芊芊知糊弄他不成,深吸一口气,从他怀里仰头道:
“是,是臣妾让她这么做的。”
她退开他的怀抱,在他晦暗如蛛丝笼罩的眸光中,缓缓道:
“臣妾想要确认一件事。”
“陛下,”女子一双秋水明眸,若有星子闪烁,掷地有声道:
“我们的孩子没有死。穆王世子,也许,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
就连郑兰漪,脸色也微微一变,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怀里的襁褓。
芊芊若有所思道:“臣妾脚踝上,有一枚蝴蝶胎记,乃是南照王室血脉的象征,所有南照后人,身上都会有相同的一枚印记。想来那孩子身上,应当也是有的,”
她说着要去撩起裙摆,叫他倏地按住了手。
谢不归哪里不知道那个印记,是他吻过咬过千万遍的。
芊芊目光投向郑兰漪,和她怀中抱着的婴儿:
“请陛下将穆王世子抱来,臣妾想要亲眼看看,亲自确认究竟是不是臣妾的孩子。”
为今之计,只有赌上一把,赌他不会让自己的骨肉认旁人为父,赌他会因为这骨肉亲情,而放过金肩一命。
她缓缓放下裙摆,纤手覆在男人青筋分明的手背上,指尖沿着那些凸起的脉络若有似无地触碰,偏又不真的抚上去,像猫儿爪般挠着人心。
谢不归喉咙发干,承认自己要抗拒这般的她,需要花很大的自制力。他忍着那脊背发麻的感觉,低着眸,声音依旧克制清冷:
“穆王世子,乃是令皎与破虏将军的骨血,如何会有错漏?”他沉声道,“那孩子与你有缘无分,何必念念不忘,纵有再多念想,到了今日也该了了。”
缘何念念不忘,他竟问她,缘何念念不忘。
她是孩子的生母啊!
芊芊倏地一改那娇柔之态,抬头直视男人那双压迫感极强的黑眸,冷冷地说:
“陛下就这般相信,卿好已死吗?”
就连素不相识的人听闻婴孩夭折这种事,都会或多或少有些情绪,他却这般冷血凉薄,仿佛半点正常人的情感也无?
她忍不住动怒道:“陛下眼里只有郑兰漪和她的孩子是么,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偏对你的孩儿这般残忍?”
“朕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谢不归也有了几分气恼,淡淡道,“好,朕便让你亲眼看看。景福!”
他眸色极冷,负手而立,景福得令,立刻从郑兰漪怀中接过穆王世子,走到芊芊面前。
“宸妃娘娘,您请。”
芊芊屏住呼吸,伸出手,小心翼翼去揭开那襁褓,却见婴儿肩上皮肤光洁,细腻无暇,确确实实,没有胎记,一点痕迹都没有。
芊芊脸上惨白,浑身发冷。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难道,当真是她眼花看错了?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由不得她的理智。她死死盯着小婴儿,孩子睡得正香,眼睛紧闭,睫毛浓密纤长,这乌黑浓密的发丝,脸型五官,花朵般红润的嘴唇,有哪一处,不与她想象中的亲生孩儿的模样,一模一样?
景福小心翼翼道:“奴才听闻,宸妃娘娘与陛下还是民间夫妻时,有那经验老道的郎中便为娘娘把脉探出,娘娘腹中乃是个女孩儿,可穆王世子,却是个男娃娃,这性别都不对,娘娘莫不是弄错了?”
“我要见那一夜的产婆。”芊芊看向谢不归,坚定道。
谢不归面色一寒:“够了,无理取闹也该有个限度。”
他皱眉瞧着她,“朕再说一遍,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你不必再有这般莫须有的猜测和怀疑,令皎也毫无理由做下那般荒唐之事。”
便连景福也觉得说不通。
堂堂郑国公之女,正室嫡出,德容兼备,有何道理做下这般拆人亲缘,丧尽天良之事。
郑兰漪直到这一刻,才款款上前,温柔地从景福怀里接过孩子,叹息道:
“宸妃娘娘思女心切,悲痛过度,出现一些不切实际的臆想,也是情有可原……如若娘娘不介意,妾身可时常抱着悠然去娘娘宫中坐坐,也好慰娘娘丧女之痛,相思之苦。”
她眼里若有似无的怜悯,如同针一般扎在芊芊鼓.胀的心上。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似乎在这一刻全都泄去,最后一丝希望被打散,她脸白若纸,眼睛充血,踉跄着后退几步。
不、不,一定有蹊跷……
谢不归看着这样的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搀扶。
就在这时——
“啊!”一声惊叫,好些侍卫倒在了地上。
方才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帝妃对峙的那一幕给吸引了去,无人注意到那一直绑在树上的黑衣人,竟不知何时挣开了绳索,倏地暴起,夺过侍卫腰佩的利剑,扑向谢不归!
擒贼先擒王,她这是要挟持皇帝,以破此局!
景福尖声道:“护驾!!速护驾!!”
郑兰漪突然挡在面前,“陛下当心!”
她怀里还抱着孩子!
景福大惊:“切莫伤了世子!”
便是这一声,令金肩身形一僵,脚步微滞,动作稍微迟钝。而高手过招,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
她的剑本已到了谢不归的眼前,本以为对方养尊处优这几年,武艺退必然步,哪曾想竟叫他单手握住了那锋利的剑尖!
鲜红的血,沿着指缝从冷白的掌侧滴落在地,谢不归脸上却无丝毫痛色,依旧那般清冷淡漠,只紧紧握住剑尖,眸子戾气徒生,竟靠着那身过人的臂力,把金肩连人带剑甩了开去!
金肩摔落在那蒹葭丛中,伏地吐一口血,浑身骨头剧痛,再难爬起。
更是心口剧震,金肩之所以敢这般行事,全是基于那七年对谢不归的观察和了解,据她所知,此人的身手平平无奇,这对一个商贾来说已经是惊艳的武力,对她而言却只是尚可。
她本有十足的把握擒住对方,届时再以皇帝的性命,令手下诸人不敢轻举妄动,再里应外合,带着王女逃之夭夭。
可谁想他竟是藏拙,此人的功夫,远远在她之上!
恐怕连纵横南照无敌手的少祭司,都胜他不得!
怪不得少祭司临行前特意叮嘱了她,谢不归此人深不可测让她小心应对。
她还是轻敌了,想想能隐藏实力不显山不露水整整七年的人,该是何等深沉可怖的心机……
翠羽见到眼前这一幕,肝胆惧碎,不由得扑上去大叫:“金肩阿姊!”
金肩“呸”地吐出一口血,黑白分明的眼,瞪视那并肩而立俩人,恨恨:
“狗男女。”
她目光凄厉,对芊芊道:“王女,这穆王世子,只怕是这狗皇帝和他嫂嫂的亲生骨血,才会如此回护。”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变色。
景福也不禁看向那襁褓之中——
婴儿的五官若是细看,与陛下还真有几分相似,可陛下的亲哥哥谢知还,本就与陛下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且生得一般俊美无俦,是邺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而世间的好看之人都有那么几个相同的特征,是以这叔侄五官相似,也是说的过去的……
“陛下!”
郑兰漪把襁褓递给白露,忽而敛裙跪伏:
“妾身与陛下本是清清白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从未有过任何苟且,何以要被这般污蔑?今日这番言论若是传扬出去,妾身颜面何存?家父又有何威信,统御千军万马,为陛下戍卫边关?”
她泫然欲泣:“我郑氏清贵之家,家风清正,若是因我一人令郑氏满门蒙羞,妾身宁愿一死!九泉之下与我夫团聚,也好证妾身清白……”
说罢,她竟是突然拔下发簪,顷刻间,满头黑发乱乱地披垂而下,掩着那张秀美的鹅蛋脸,实在是楚楚可怜,加上那言语中隐有的颤意,像是华贵的瓷器被人摔落在地般引人动容。
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好不凄楚。
众人无不屏息。
郑兰漪是谁?
郑国公嫡出长女,穆王殿下明媒正娶的妻子,世子的生身母亲。
其父郑国公在外征战,更是兵权在握,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当众脱簪以明心志,是何等的决绝,只怕这金肩今日,是要必死无疑的了!
金肩哪里知道郑兰漪这一番话的厉害?
对这一群人怒目而视,怪不得王上从前总说中原人狡诈虚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今日一看,诚不我欺!
谢不归黑沉的目光落在郑兰漪身上,夕阳的光照着他脸色明灭不定,不知在思量什么。他慢慢地从绣着金纹的袖子里,朝女子伸出修长的手来:
“委屈你了。”
“妾身又哪里委屈了呢?只是辱及陛下的名声,却是让妾身诚惶诚恐,万死难辞其咎,”郑兰漪并没直接去搭男人的手,而是握着他的衣袖缓缓起身,继而拢了拢那垂散的鬓发,面上一派端庄温婉。
她看似与男人亲近,却总是有所保留,拿捏着那若即若离的分寸,倒真叫人半点错处都挑剔不出。
谢不归蓦地抽回袖子,寒声道,“该死的,另有其人。”
“传朕旨意,此女口无遮拦,犯上作乱,”他看着金肩,冷漠下令,“来人,赐极刑。”
好一出大戏,芊芊如今对谢不归,已是什么心思都没了,她只是那样淡淡地说了一句:
“陛下,都是臣妾教导不力,金肩定不是有心想坏郑娘子的名声,还请陛下明察。”
谢不归冷着一张脸,并未理会。
“郑娘子,都是我的错,”
于是,芊芊看着郑兰漪,说,“你大人有大量,千万莫计较。”
看着自己王女低声下气去求人,金肩和翠羽都愣住了,两颗心就像是有钝刀子在割,她们宁愿死,也不要王女这般伏低做小。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从一开始错的就不是她们。为什么,这些人全都站在恶人的那一边,用痛恨、冷漠、指责、憎恶的目光看着她们?
这一刻,她们似乎终于感受到了皇权,原来这就是皇权。那个旁人口中虚无缥缈的存在,却能将人压迫得折了骨、丢了命。
郑兰漪不声不响地盯着芊芊,目光淡然,倏地轻轻一叹,“娘娘,不是妾身不想谅解,只是在这宫中,说错话,做错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娘娘,你还没明白吗。”
她以手帕轻轻拭泪,眼下一滴泪痣,衬得整张脸厌世感十足:
“娘娘的天真,也该收一收了,总不能永远都是如此无知无畏,对么。”
芊芊抿唇不语。
就在此时,宫人搬来了太师椅,还有那刚沏好的热茶。
金肩早已被惊羽卫五花大绑,跪于庭院之中。
众人分散两侧,垂首默立。
皇帝高居上位,天光被枝叶筛过,支离破碎洒在他的面容和衣袍上。男人乌发白衣,端正而坐,淡淡道:
“投毒,刺杀,忤逆犯上。数罪并罚,当领受千刀万剐之刑。”
他扬了扬手,声冷如冰:“即刻行刑。”
剐……活剐,他竟要活剐了金肩!
芊芊当即就要上前,却见男人缓缓俯身,话锋一转:“不过,若你愿说出幕后主使的下落,朕倒是可以网开一面,留你一具全尸。”
芊芊蓦地一震。
忽然间,她福至心灵,原来谢不归真正的目标,是兄君,对金肩动手,不过是他借题发挥……
从始至终,他都是要将这一把火烧到兄君的身上!
为什么,就因为兄君是南照的人,而他厌憎所有出身南照的人么。
他到底为什么非得死咬兄君不放?!
惊羽卫闻言,亦是劝说金肩道:
“姑娘若肯说出幕后主使的下落,倒也少受些折磨。”
金肩却悍然不语,她一双眼冷冷地看着皇帝,脸上丝毫没有对天家、对皇权的畏惧,有的只是如钢铁一般的不畏。
成王败寇,她技不如人,她认。
谢不归皱眉,指节烦躁地叩着扶手,她身边人的性子倒是跟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都是这般的倔性。
想到这里,他寒声道:“笞一百。”
惊羽卫领命,抻了抽鞭子,就要上前。
“陛下曾说,天家姬妾,没有生离……”
忽然,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谢不归眼睫一颤,不由得侧目看去。
“那就死别。”
话音落下,“咔嚓”一声,一只苍白的纤手拂倒了桌上的茶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冒着热气,四处流淌的茶水里捡起一片锋利的碎瓷。
众人皆以为宸妃要用自个的性命来威胁皇帝,哪知人影一晃,蓝色的纤影轻灵如燕般,朝着某个方向扑了过去。
但闻女子一声惊呼!
“都给我住手。”
那瓷片反射出薄薄的寒光,照得芊芊眼底一派冰冷。
锋利的瓷片,正横在郑兰漪细弱的脖颈上,芊芊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道:
“谢不归,若你敢动我的侍女,我便杀了你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