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那一枚瓷片, 死死抵住郑兰漪柔弱的颈项,芊芊道:
“放了金肩。”
“这……”
郑兰漪忽然道:“娘娘这般行事就不怕么,你当知道你就算劫持于我, 也定然无法活着走出皇宫, 反倒会连累你那两个婢女……”
她毫无一个人质该有的自觉,脸上惊慌一闪而过, 就恢复了镇定,温言细语,循循善诱道:
“娘娘不是想回家么, 不是还有亲人在等娘娘么,甘心葬身于此吗?”
郑兰漪如此反应,倒是令芊芊有些惊讶, 本以为是个碰一下就碎了的大家闺秀, 想不到竟有如此心性。
一个人, 除非曾经经历过比今日更可怕的事, 面对这样的场景才不当一回事。
但芊芊如何会被她三言两语所动摇, 如今, 能够让自己待在皇宫的理由已荡然无存, 她要从谢不归身边逃离的心,也变得坚若磐石,难以撼动。
只是轻笑, “郑娘子, 你不必激我。”
她抬起眼,眸光缓缓扫视过众人。
被女子那双秋水明眸扫过的人,无不一阵愣怔, 只觉这位宫妃身上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和致命的吸引力,竟叫人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谢不归的目光, 亦是紧紧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声音清而柔:“想必郑娘子并不知晓,从前芊芊在闺中,最爱与人玩的游戏——”
“便是赌。”
“赌金、赌银、赌华衣、赌佳酿、赌古董、赌玉石……”
谢不归眼睛微微一闪,不知是否想到了当年,是否想到了当初的那个少女。
想到了她缠着他,与他的那一场赌局。
所有人的耳边,传入了一声轻若柳絮的喟叹:
“今日,我想赌的,是命。”
“不如我们赌一赌,是我的手快,还是陛下的惊羽卫更快,如何?”
她说着,那瓷片抵在郑兰漪雪白的脖子上,倏地划开一道口子,血珠缓缓绽放,血腥味弥漫在每个人的鼻端。
郑兰漪痛哼一声。
直到这一刻,她的眼中才流露恐惧。
紧贴在动脉的冰冷尖锐,以及那令人浑身发抖的剧痛,都在提醒她。
身后的这个女人不是说笑。
她真的会杀了自己!
“陛下……”惊羽卫缓缓靠近男人挺拔的身影,“可要属下暗中出手,制伏娘娘?”
他主攻暗器,若是趁其不备发射银针,刺入宸妃娘娘的手腕,使她失去活动能力,便能解救出郑兰漪。
谢不归抬眼看去。
芊芊用来挟持郑兰漪的,是那刚愈合没多久的手腕。新长出来的皮肤显得格外娇嫩,带着微微粉红色,仿佛初春的花瓣一般细腻。
伤口虽已经愈合,但那淡淡的伤疤像是纵横的河流,看一眼便能想象曾经的悲伤与痛楚。
惊羽卫不知陛下为何沉默。
但主上并未下令,他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在旁干看着。
芊芊自然也没有放过这惊羽卫和皇帝的一番暗中交流。
不由得冷笑,向来果决狠辣的谢不归,今日竟这般束手束脚,当真是爱极了他嫂嫂,看来她百忙之中选择劫持郑兰漪,倒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谢不归黑眸冷凝着她,语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缓淡:
“宸妃,放了令皎。”
芊芊回以平静一笑:“陛下,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寒风乍起,随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渐渐沉入地平线下,天际染上了一抹深沉的紫罗兰色,乌发蓝裙的女子,亭亭玉立在庭院中央,夕阳的余晖在她脸上投下了最后一抹金色的光辉。
本该被夕阳映照得明亮、温暖的脸庞,此刻却充斥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
她一字一句,对着谢不归道:
“我要你放了我的侍女,并亲自护送我们三人出宫。准备一辆马车,要快、要安全。撤掉所有惊羽卫。不能有任何追踪。”
“如果不按我说的那样做,”她看了一眼瓷片上鲜红粘腻的血迹,勾唇粲然一笑,真真是那百媚千娇,夺魂摄魄:
“恐怕陛下这一生,都永远无法与所爱之人圆满了!”
这一字一句宛若诅咒一般砸在耳畔,激得谢不归额角青筋抽动,太阳穴突突直跳。
男人蹙着眉头,嘴角微微紧绷,始终保持着冷漠的线条,但那轻轻颤抖的嘴角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情绪。
“你就这般,想要离开朕?”
他看着她,轻轻地问。
最后一缕暮色拂过他的脸庞,白玉似的面容在这光影的交错中变得极为复杂。男人昳丽的长眸被晚霞染上了一层金色,光线被他漆黑的瞳孔尽数吞没,眼底暗流激涌。
就在他袖下手掌微抬,预备发号施令的那一刻。
一声:“太皇太后驾到——!”
所有动静,都随着那个满头朱翠,华服加身的老妪的到来,而暂时湮灭:
“皇帝。哀家早就让你除了这祸害,你却偏要留着,眼下可好,搅得后宫不得安宁!”
宋娇蕊搀扶着太皇太后佝偻的身影,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和解气,好一出狗咬狗,只恨不得这二人一起被宫中侍卫用乱箭射死了才好!
当初太皇太后趁着这贱.人难产,陛下诸事缠身无暇他顾,便瞒着陛下,篡改了那一封册立贱.人为妃的圣旨。
特命太监于贱.人榻前宣读,斥她出身低贱,只堪为妾。
杀人不过头点地,太皇太后这一招却是诛心,要知道女子生产如过鬼门关,乍一听闻这般侮辱,说不定直接就死在产房了呢?
谁知贱.人命大,竟活着挺了过来!
只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今日就是这贱.人的死期!
若能顺便将这姓郑的也跟着带走……
那才是真真的大快人心!
太皇太后拐杖往地面重重一杵:“皇帝,你还等什么,还不杀了那妖女!”
景福后背冷汗直冒,弯着腰道:“太皇太后息怒。眼下,郑娘子还在宸妃娘娘的手中。可不能不顾郑娘子的性命啊!”
郑国公手握兵权,若是他的亲生女儿死在皇宫,确是一件棘手之事。
太皇太后的目光缓缓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她细长而锐利的眼睛如同刀片那般落在芊芊的身上,带着一抹不容忽视的蔑视。
华服老妪紧紧皱着眉头,眉心挤出一道深刻的印痕,嘴角两周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终是开了口,声音沙哑而冷酷,每一个字都如同那冰窖吹来的寒风:
“兰漪,哀家晓得你受苦了,知还,是哀家最疼爱的孙子,他为国战死,是我们谢家的好孩子。你是知还的妻子,亦是我们谢家的好媳妇,若你今日有何不测……哀家定会全你身后哀荣。”
听闻这句话,郑兰漪猛地抬起了眼。
“你的父亲郑国公,是大魏最忠诚的将军,他不会因为你的死而有任何怨言。”
“他明白,家族的荣誉和皇室的利益,远比个人的生死更为重要。你的父亲,会理解这一切。你的牺牲,证明了郑家对谢家的忠诚,而你父亲对大魏的忠诚,也将会更加不可撼动,天地日月可鉴。我们谢家必定不会亏待郑家,定会为你举办最高规格的葬礼,以示谢家的尊重和哀悼。”
“想必,郑国公也能体谅皇室的一番苦心,是吗,皇帝?”
一旁的宋娇蕊暗暗咬牙,眼露急色,不明白太皇太后为何不直接下旨,难道是忌惮陛下?
只要先下手为强,一声令下,万箭穿心!
不论是这淫.乱后宫的郑兰漪,还是这眼中刺肉中钉的南蛮女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上龙纹雕饰,眼皮微垂,淡淡道:
“皇祖母。您或许忘了,皇兄生前统帅的数十万谢家军,对大魏,对皇兄是何等的忠心耿耿。令皎常与大哥来往军中,大哥手下的士兵更是对令皎记忆犹深,心怀敬意。”
“若是令皎在宫中遭遇不测,大哥手下的将领们会怎么想?他们若是心生愤怒和不满,影响军队的稳定和士气。”
男人的嗓音如珠玉溅落,低沉清冷,从容不迫:
“如今谢家初掌大权,国基尚未稳固,犹如初春之芽,亟待呵护。今天下之局势,北凉虎视眈眈,野心昭然若揭,时刻准备伺机而动。周边宵小更是心怀叵测、暗中勾结,意图联合起来,对大魏进行挑衅和侵.犯。”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北凉虎视眈眈,邻邦心怀叵测,国内稳定之基尚未牢固。吾等当审慎行事,悬车束马,以图稳固江山,勿使外患内忧,敌寇乘虚而入才是。”
闻言,阖宫上下无不慨叹,陛下对郑娘子一片真心。
这一番苦心孤诣的话语,话里话外都是对郑娘子性命的百般周全!
唯有陛下身边之人的景福知道,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陛下这一番话,立场坚定,逻辑清晰,旨在令太皇太后认识到郑兰漪的价值,远远超过她所设想的筹码,从而放弃对郑兰漪性命的威胁,有所顾虑,投鼠忌器。
如此这般,才能使宸妃性命无恙,保全其于太皇太后的屠刀之下。
等同于是亲手把郑娘子这个人质,送到了宸妃的手上!
真是何其的深思熟虑,何其的凉薄无情,又是何其的深沉柔情……
皇帝稍作停顿。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初冬的空气中沉淀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
“令皎的安危,不仅关乎家族的荣誉,更关乎社稷之安稳。绝不可因为一时的权宜,置国家未来于不顾。令皎,决不能成为牺牲品。”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眉头舒展,略作沉吟:
“皇帝说的在理。”
“只是,谢家与南照王室,有那不共戴天之仇。宸妃的存在,到底是对谢氏满门的侮辱,对皇族的挑衅。”
在说这些话时,老人的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冷酷的算计和对权力的掌控,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仿佛在她眼中,无论是郑兰漪、还是芊芊的生命,不过是一粒尘埃。而她所代表的家族荣誉和复仇意志,才是不容侵犯的存在!
芊芊早已厌烦这对祖孙话语中的推拉和机锋,她挟持着郑兰漪,抓着她缓缓地退出了在水阁。
金肩而翠羽也及时地跑到了她的身边。
滑稽且戏剧性的是,在场诸人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唯恐伤了郑兰漪的性命,触了皇帝的逆鳞。
突然间。
“不好!有刺客!保护太皇太后!”
宋娇蕊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谁想到竟然还有乱子!惊羽卫反应极快,迅速跟那些从屋檐上、廊庑处冒出来的黑衣人打斗起来。
兵器相接声,惊叫声,脚步声乱成一片。
宫里怎么会有刺客?
芊芊蓦地想起路过御花园时,那些浓妆艳抹的影子——百戏团的人?!
“抓住他们!”
“陛下,太皇太后晕过去了……”景福走到男人身边,低声道,“宸妃娘娘性命当是无碍,陛下无需忧虑。”
谢不归黑眸微沉。
太皇太后?
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即便与谢家那些老臣有所联手,都不配作他谢不归的对手,他真正的劲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男人的下颚线条紧绷,清瘦的轮廓在怒火中显得更加锐利。他的薄唇紧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和决绝。
手指紧紧攥成拳,指骨间发出咯吱的响声,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他深知,他真正的劲敌,是那一道潜伏在暗处的身影,而那人,时刻在与他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较量。
从百日宴的欢歌笑语,到如今她一步步地从他身边悄然远离,他与那人之间有过的交锋已经数不胜数。
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难道今日她是有备而来,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做的每一个举动、看他的每一个眼神。
都是在骗他。
为的便是与那人里应外合,逃出皇宫,永远离开他?
……
宫门紧闭,火光照夜。
“追!人往这边去了,陛下有令,务必要将宸妃娘娘带回!”
“是!”
芊芊早就在半路丢开了郑兰漪,那女子似乎被打击过度始终紧闭嘴唇一言不发,连惊羽卫匆匆赶到她身旁,反复询问她芊芊的下落,她也一声不吭不作回应。
待穿过一座凉亭,芊芊停下步子:“不行,三个人目标太大。”
“金肩,翠羽,我们分头跑!”
三人对视一眼,灵犀在心,二话不说便分散了开来。
翠羽身姿小巧灵动,金肩有伤在身却因武艺不凡,动作还算迅捷,二人相互扶持配合,很快甩开了追兵。
而那些来追她的惊羽卫,自然是那大头,可芊芊也不是毫无应对的办法,她被监视那么久,也算知道了惊羽卫的一些习性,专挑宫中的生僻小道走。
那些甬道蜿蜒曲折,如同迷宫一样错综复杂,可谁知道后边那个惊羽卫就像是饿狗盯上了骨头,怎么甩也甩不掉!
“娘娘。”忽然,一只手从拐角伸出,把她扯了过去。
少女白生生的小脸出现在面前,细细的眉,眼睛用蓝色绿色的眼影描摹出蛇般的神秘妖冶,她穿着一身小太监的服饰,二话不说开始解衣裳。
又是她?!
芊芊不免心生警惕: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这般帮我们。”
少女嘻嘻一笑:“唔……春声喜欢金风哥哥呀。”
“你在说谎。”芊芊冷静道,“你步伐稳健轻盈,绝非一般女子,分明有武艺在身。能出入长门宫畅通无阻,说明你在皇宫有内应——”
“说,你到底是谁?”
“不愧是王女,竟然骗不过您的法眼。”
随春声终于收起那娇俏的笑模样,肃声道:
“属下乃圣坛第八代护法,碧蛇仙姬随春声,拜见王女!”
圣坛?
芊芊忽然想起,这圣坛,不仅是南照国内一座宏伟的建筑,更是一个庄严神秘的机构。
它独立于王室之外,却又与国家的祭祀民生息息相关。
是南照国民心中的圣地,也是国家精神的象征。
坛中共有四大护法,每一位都身怀绝技,他们的上级,便是未来会成为大巫的少祭司。而圣坛真正的主人,则是南照之主——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南照王!
芊芊作为南照王唯一的后人,自然也是他们的主人。
“你是兄君的人。”
“正是。少祭司智慧过人,纵横捭阖,早已算出今日王女会有此难,遂飞鸽传书,令属下候在此处接应。”
她掷地有声道:“金肩娘子,是君上为您设下的第一重保障,属下则是那危急关头的,断后之策。”
芊芊想到那群挑起乱子、分散惊羽卫兵力的黑衣人,边脱下衣服边问:
“百戏团,全都是兄君的人?”
“非也。百戏团,是千真万确的百戏团,不过混入了三两个圣坛之人罢了,毕竟真亦假时假亦真,正如那眩术,倘若全是装神弄鬼又有谁会相信呢?”随春声一边穿上芊芊的衣服,戴上银饰,一边道,“唯有这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才能骗过所有的人,不是吗?”
二人换衣完毕。
“王女,若您成功返还南照,请替属下,祭拜先王女。”
随春声欠身一礼,正是圣坛之人对王族的最高礼仪。
芊芊道:
“你不同我一起离开。”
“保护王女安全撤离,是属下的第一职责,”少女脆声道,“至于其他……碧莹会守护王女。”
当那条小青蛇滑腻冰冷的身体缠上手腕,芊芊的第一感觉不是紧张和悚然,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她道:
“碧莹会凫水么?”
“王女可不要小看了它,待王女入了水,便知它妙用。”
银铃般的笑声洒落,随春声转身奔去,裙摆摇曳,银饰哗哗发出清脆的响声。
芊芊收回视线,从另一条路奔往荷花池。
碧莹率先潜入水底,它通身的鳞片竟然如灯烛一般,在水下发出幽幽的淡绿色的光。
青蛇如同一个引路者,在水中悠然游弋,优雅地扭动着身体,时不时回头,似乎在邀请芊芊,
芊芊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碧莹在前方缓缓游动,光芒在水中荡开一道一道波纹,指引着前行的道路。
来到水下,潜入上回摸索到的那个密道,穿过幽暗的水底,很快便来到水上,四周漆黑无人,唯有碧莹是唯一的光源,似乎不仅是她的引路者,更是她命运的守护者。
再穿过一片片水草,绕过一块块岩石,最终来到了一个更为隐蔽的洞口,这个洞口被水草和苔藓遮掩。
碧莹在入口处停了下来,绕着芊芊脚边游了一圈,它的光芒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明亮。
仿佛在告诉她,自由离她,触手可及。
“走吧。”
尽管脚踝被锋利的水草,和那不规则的岩石割伤了许多口子,她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弯腰,钻进了密道,继续借碧莹的光前行。
-
天边泛起鱼肚白,那本是没过小腿的水,逐渐到达腰间。
水越来越深,直至没过头顶。
碧莹不知疲倦地在前方游着,如同一盏青灯照亮了幽暗的水底,芊芊憋着胸腔那口气,继续在这初冬渐冷的水中潜行,灵活如一尾游鱼。
-
“陛下,人抓到了,抓到了!”
闻言,谢不归立刻起身,视线中刚映入那女子的身形,便遽然动怒,一脚将那惊羽卫踹倒在地。
“废物!”男人声音清冷,却满是恚怒。
惊羽卫被当胸一脚,踹得伏地吐血,面带惊惶地不敢吱声,不解明明已经完成了任务,陛下却要如此!
“陛下……”
那被绑了双手的少女忽然抬起脸儿,一双与芊芊相似至极的月牙眼,朝男人眨了眨,“民女难道不比宸妃娘娘年轻貌美?”
谢不归面寒如铁。
景福在一旁,暗暗心惊。
这幕后之人是何等的可恶,竟然用一个与宸妃相似至极的少女换走了宸妃,这对心性一向高傲的陛下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和嘲弄!
仿佛在说陛下,朝秦暮楚,人尽可妻一般……
-
大觉寺,一处僧庐,朝阳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洒遍大地,河边,一人正在垂钓。
说是垂钓,其实不过是搁了一个钓竿、一个竹篓在水边。
人却倒在躺椅上,修长的腿交叠着,一夜好眠。
这是个身姿修长的少年。身穿一袭红衣,鹿皮革带束腰,点缀有宝石和羽毛。脸上戴着一张黄金面具。
那面具只有一半,遮住了少年的眉眼,露出那线条优越的鼻和唇,明净如雪的下颌。
面具两侧呈打开的飞羽形状,雕刻出根根分明的羽毛,在羽毛两端垂下长长的、雪白的流苏,于清晨微风中轻轻摇曳。
少年嘴唇红润,天生向两边翘起,像是无时无刻都在微笑一般,温润可亲,风情万端,惹人遐思。
一只通体黄色的鸟儿,款款飞落于少年手边,它歪了歪脑袋,绿豆大的眼儿好奇地在他手边张望。
少年食指和拇指微微并起,白皙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攥着一枚黑色的棋子,那棋子衬得他皮肤极白,鸟儿跳了几步,红红的喙啄了啄少年手腕上那一枚黄金手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饶是如此,少年仍未苏醒。
他的身侧摆着一座棋盘,隐藏在菩提树浓密的绿荫之下。菩提树乃是常青树,纵使时值初冬也仍然绿意盎然。
棋盘的另一侧,坐着一位僧人,他中年样貌,手里正拈着一颗白子,对着胶着的棋盘苦思冥想。
棋盘上有一炉香,当那一线香燃到尽头,香灰剥落的瞬间,和尚款款落下一子,抚掌大笑:
“破了!”
“哈哈哈,此局破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
“哗啦”——
破水而出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河水如镜面般的静谧被突然打破,泛起了层层的涟漪,水珠四溅的轻响,如同珍珠洒落玉盘,是生命力的宣告,水的柔情与空气的自由交织,在这个初冬的早晨显得格外动人。
“恭喜。”那少年分明不曾睁眼,更不曾起身,却仿佛对四周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他唇角微微扬起,懒洋洋地、慢悠悠地吐出这二字。他牙齿洁白,嘴唇红润,如初绽的玫瑰那般,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岸边生着冗杂的水草,挡住了芊芊前进的方向,只能绕道而行,尚未寻得这上岸的法门,一只戴着黄金手镯的,修长骨感的手,便伸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水珠顺着她长长的眼睫滴落,坠落在他白皙的掌心。
芊芊抬眼。
红衣少年蹲在岸边,一只手撑着腮,一只手则悠闲地递出来给她。
红唇轻绽,声音里带着抹温润可亲的笑意:
“瞧瞧,这是谁家的小鱼儿呀?”他如此狡黠、充满着鲜活的少年气儿,“怎么跑到本君的塘子里来了?”
他瞥了一眼旁边空空如也的竹篓:“罢,反正一晚上都没什么收获。”
“本君就勉为其难,收下你这一只迷路的小鱼儿好了。”
“兄君。”芊芊低叹出声。
见到巫羡云,她并无太大的意外,只是惊讶于少年竟然又换了一张面具,还把那双标志性的蓝瞳露了出来……实在是太招摇、太独特……太漂亮了。
她自水中抬起湿漉漉的衣袖,正欲与他手心交握。
一抹碧绿的影子从她身畔,“呲溜”一下窜了出去。
“碧莹!”
只见,碧莹身姿敏捷,一个闪身爬到了少年的肩上,细长蛇身一弓,水珠四溅,如离弦之箭般,目标明确地朝着那正在桌上梳理羽毛的小鸟儿窜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翠色的弧线。
那黄色的小鸟儿惊慌失措地扑棱翅膀,试图逃离,却被碧莹一口咬住了尾巴。
它尖锐地鸣叫一声,被生生拽了许多羽毛下来……纷飞如花,一根两根……
那些羽毛像黄色的雪花一样在空中飘舞。
看到这一幕,芊芊“噗哧”一声笑了,终于伸手,握住少年略显僵硬的手指,借他力气上了岸。
巫羡云收回手,掸了一掸方才被碧莹蹭过的肩膀,那里一抹湿痕,撇着嘴唇,自言自语地说:
“早晚捉了这玩意儿炖汤喝。”
说着,他袖袍一扬,忽然拈了一枚雪白的药丸在指尖,递给芊芊。
“这是赤阳丹。有暖身之用。”
芊芊接过,想都不想便放进口中,竟如糖丸一般,甜甜的入口即化。
还带着一股醉人的花香。
巫羡云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完,指尖一动,身姿优雅挺立,如同鸿鹄展翅那般,褪下身上那一袭鲜亮红衣,披在芊芊纤瘦的双肩。
温暖包裹而来。
芊芊诧异一瞥,见少年仅着一件雪白单衣,更加显得腰细腿长,乌黑的长发编成小辫柔软地垂至胸前,他弯着腰盯着她的眼睛轻笑:
“冻坏了咱们的小王女,蝴蝶妈妈可是要降下神罚,惩治在下的。”
芊芊拢了拢衣袍,胸口一股暖流划过,“兄君等我许久了吗?”
巫羡云直起身子:“嗯……是我们小王女的话,等多久都不算久哦。”
一道含笑的男声突兀插.进:
“施主这棋局倒是精妙。”
正是那坐于棋盘前的和尚,他指着棋局,慨然长叹:“便是连和尚我,都给算计了进去,从这一局棋开启,到施主候得佳人归,恰好够和尚我,解开这一局珍珑棋局啊!”
“大师棋艺精妙,巫某佩服。”
“哪里哪里,施主运筹帷幄,才更叫贫僧敬佩。”和尚起身,负着手,摇了摇头,“和尚我还要去照顾园子里的药草,便不叨扰二位叙旧了,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芊芊这才看到那一炉,刚燃尽不久的香。
一点猩红未灭,难不成……
芊芊也忍不住摇头:“兄君,你又贪玩儿了。”
她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哪里不知道巫羡云的所作所为,必定是把这一切当成了游戏,而游戏胜利的标志便是——
营救她出宫!
记得小时候他们经常在王宫里举行游嬉的活动,兄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尤其是那种需要对时间进行精准把控的游戏,兄君几乎都是稳操胜券,他有极好的感知和反应能力,最擅长的便是在有限的时间内作出决策,精确地规划资源分配、利用环境,来解决谜题、或是完成探索。
兄君身上这种玩世不恭、还有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能淡定如斯,是她学不来的。
从小到大都很想戳破这种淡定试试看呢……这般想着,她扯了扯外衣,指尖突然如轻盈的蝴蝶一般直奔少年的面具而去。
就要去揭下那黄金面具,一窥他隐藏的神秘——
然而少年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敏捷,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面具的那一刻,他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侧身一躲。
轻巧地避开了芊芊的“偷袭”。
手在空中划过一个空荡荡的弧度,只能感受到那流苏,如同水流般从指尖逝去的触感,她抬眼,那耀眼的黄金面具,依旧稳稳地戴在少年的脸上。
她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对他的反应速度感到既惊讶又欣赏。
“芊芊。”巫羡云站得有些远,他声音带着一丝戏谑,还有无奈,“你又如此。”
每次她都手痒,想要摘他的面具,但是每次都失败。
“唉!就不能让我看一次嘛。”
“这都多少次了,你还躲我。”她垂下眼,轻轻地抱怨着。
“一百九十二次。”他忽然说。
“什么?”
“你每个月都要摘我面具两次,从八岁,到十六岁,月月不落。”他的声音柔得像一缕风,“加上今天这一次,刚好一百九十二次。”
芊芊看了看手心,并没有因此气馁,而是更加坚定地说: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看到你面具下的脸。”
少年微微一笑。他生着一双猫儿眼,眼尾天生上翘。
一双瞳子呈那纯净的蔚蓝色,静静注视着女子,如同深海里起伏的潮汐。
少年突然长腿一迈,朝她走来,一双蓝眼睛,迷死人不偿命地朝她眨了眨:
“面具下的脸,只给……”
芊芊屏息。
“只给本君的新娘子看。”
他说完,满意地看着女子一脸吃瘪的表情,忍不住肩膀一抽,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双手笼在袖中,长身玉立,乌黑的辫子随着笑声在胸前轻轻地一起一伏,他站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身后是渐渐升起的朝阳。他的笑声如同清泉般纯净,又像是夏日的阳光充满活力,随着笑声的扩散,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就连那正在与鸟儿缠斗的碧莹,也松开了尖尖的牙,扭头看着巫羡云,口中嘶嘶地伸吐着鲜红的信子。
芊芊歪头,瞧着这样的少年,轻叹道:
“却不知谁有这个眼福了,能成为我们英明神武的少祭司的未来娘子呀?”
巫羡云忽然止住了笑声。
他轻轻地垂下了眼睛,那双蓝色的瞳孔,宛如潮起潮落的海洋,随时间的流转而明暗变幻。
少年的睫毛长而浓密,像是海浪的边缘,随着每一次眨眼,轻轻拂过眼睑,若那海风拂过波涛,带起层层的涟漪。
慢慢地,他抬起眼,目光轻缓地落在了芊芊身上,却又似乎穿过了她,投向了更加遥远之处,那温柔而明亮的深蓝色瞳孔,似在诉说着潮汐的过往。
芊芊却在这一刻转过身,错过了巫羡云眼里这一丝情绪的变化,她步伐轻快而急切,心思全然不在周围的人和风景上,因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兄君,快走吧,还要去跟金肩她们会合呢。”
手腕倏地被人攥住。
少年的指尖如潮水一般冰凉,在她回头的瞬间,他嘴唇一抿,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芊芊疑惑:“怎么了?”
阳光洒在少年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脚尖一动,朝她缓缓走近。
少年面具后的目光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她好奇地探寻过去的时候,又垂下了眼眸。
他缓缓地单膝下跪,动作优雅而流畅,膝盖轻触地面,仿佛这是这个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芊芊袖子下的手,目光低垂,专注而庄重。他另一只手的指尖有光芒在闪,芊芊定睛一看,赫然是一枚莲花尾戒。
“怎么把这个带来了?”
她难□□露出惊讶。
巫羡云垂着脸,沉默地托起她的手,捏着那戒指,缓缓地推向她纤细的小指,抵达她小指的最底部。
须臾,少年的声音和微风一同吹向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轻柔而悠长:
“莫要再把你的东西弄丢了,芊芊。”
莫要再把我,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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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纷飞,寒风刺骨,一名惊羽卫从屋檐下的阴影中飞快步出,即将踏上御书房的台阶。
寒意侵入骨髓,冷意如同刀子般割着他的皮肤,一片雪花在他玄黑的衣襟上融化,留下湿痕。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尽量使自己形容整洁,再去面圣。
惊羽卫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一股暖流迎面扑来,但御书房内的气氛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冽。
今年西北突降暴雪,房屋被雪压垮,田地被冰封,牲畜无处觅食,人们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整个地区陷入了一片混乱和绝望,而皇帝此刻正与臣子商议赈灾对策,交谈已至尾声。
帝王左侧,从上到下依次是刑部侍郎魏观、钦天监项微与,以及各部年轻的臣子,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紧迫和忧虑。
皇帝修长的指节轻叩桌面:
“便依魏卿之策,速调国库物资,派遣军队与官员,即刻前往灾区,全力赈灾,救民于水火。”
魏观起身:“微臣遵旨。”
男人白衣金冠,长身玉立,清淡如水的目光缓缓扫过臣子们,最后才停留在惊羽卫身上。
惊羽卫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跪在帝王靴前。
他凝重道:“属下无能,阖宫内外都已搜遍,未能发现娘娘的踪迹。”
皇帝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仿佛对这个消息并不在意。
他冷漠地挥了挥手,示意惊羽卫退下,准备继续商议朝政,誊写诏书。
惊羽卫犹疑一瞬,咬牙,终是再度上前一步,声音低低道:
“陛下,娘娘体内尚存余毒未清……若是下月十五前还寻不到娘娘,不能及时解开那蛊毒,恐怕……”
话未说完,皇帝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冷峻,如同被霜雪覆盖的湖面。
他一沉默,屋内的空气便仿佛凝固一般,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就在惊羽卫头皮发麻,暗暗懊恼后悔于自己自作主张之时,皇帝平静的声音从头顶落了下来,带着不容违抗的威压:
“去找。”
男人声线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但倘若细听,便会听出他声音里隐隐透出的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极力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感:
“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掘地三尺,把整个邺城翻过来。”
“也要给朕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