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马车之中, 香雾袅袅,馥郁如春。
谢不归修长的手臂环抱着女子娇柔的身躯,他微微垂下眼眸, 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忽然传至鼻端。
他眼神一动, 抬手,抚上她细白的颈。
“这项链何处得来, 从未见你戴过。”
芊芊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颗淡蓝色的珍珠。
这串珍珠项链,是巫羡云临别时送与她的。
颗颗珍珠都是一般圆润, 如同小指指甲盖那般的大小,紧密相连,宛若鲛人泣泪所凝, 每一颗都闪烁着深海的幽光。
就像是……兄君将自己的眼睛, 他身上最漂亮的地方, 送给了她。
彼时, 少年微垂着眼, 红唇抿成一条线, 深深地叹了口气, 仿佛这实在不是一件能够心平气和说出来的事。
但他还是说了,“芊芊,你要提前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下月十五前, 若你不能找到那剩下的一半解药, 便只能与大魏皇帝……”
他没说出口的内容她知道,是与谢不归……同房。
然后兄君便给了她这串珍珠项链:
“它的香味能够避子。先前那避子药虽有作用,却损伤太大, 不可多吃,是以, 本君特意为你制了这珍珠项链,行.房时戴着它,会使男子阳元受损,女体不能受孕。你若闻不惯它的香气,平时可以将其摘下。”
“若本君猜得没错,你体内的亡国夏姬,还会发作两次。且一次比一次发作的厉害,令你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晓,你与大魏皇帝……实乃下下之策。”
毕竟纠缠愈深,便似那泥潭深陷,只怕最后要想脱身,难如登天。
“兄君是怕我与他旧情复燃吗?”
巫羡云定定望她眼眸:“你心性之坚,本君如何不信?”
“只是凡事,都有意外。”
他伸出手,亲手为她戴上这珍珠项链:
“我等你回来。我的阿满。”
……
珍珠串极长,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环绕了足足两圈,衬得肌肤晶莹洁白。上边薄有细汗,沾在那圆润的珍珠之上,如那玉液珠胶,雪腴霜腻。
他修长的指勾了勾这串项链,指腹剐蹭着上边儿的珠光,声音淡淡道:“既已戴了朕的,又何必戴着他的。”
她笑着朝他递了个眼神:
“陛下就这般小气?”
谢不归脸色冷淡地抚过颗颗珍珠,却想起此前她的那枚银簪,恐怕也是她那个好哥哥送与她的,却不知其中的药,究竟是什么作用?
那日他捉了随春声,便从她手中缴获了簪子,只一直不曾拿去验。
他那时恼她极了,丝毫不想理会与她有关的事务。
如今她回来了,心和人都回来了,不抗拒他的亲近,看他的目光,也重新装满了明媚的笑意。
夫复何求?
“陛下送臣妾的礼物,臣妾不也好好穿上了吗?”纤手忽而拂开狐裘系带,露出里边的穿着,她的身体本就有一种冲击性的美感,遑论他们这般近的距离。该纤细的纤细,该丰盈的丰盈。低头看他,吹气胜兰。
谢不归喉结咽动,目光滑落,一条曳地蓝裙包裹着窈窕有致的身姿,乳白的丝绦掐出一截细腰。
衣袖一层轻纱款款下落,轻柔得像梦,与他的金革玉带,龙纹环佩勾缠在了一处。
粗与细,刚与柔,交织交融,相缠相抱。
……
半个时辰前。
就在他们回宫的路上,经过一片熟悉的街道时。
谢不归突然叫停了马车。
前一刻还说着不能耽搁的男人,却是弯身拂开车帘,下了马车,下一刻便稳稳站在马车前,朝她伸出修长的手来。
“夫人。”他低声要她下车。
芊芊没怎么犹豫便把手递了过去,反正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也是闷得慌,索性出来透透气。
一抬头,却愣住了。
他停下的地方竟是。
云珮阁。
他们还是夫妻时,常来之处。
踩上台阶,是与从前全然不同的感觉。这几年云珮阁的生意是愈发红火,店里店外都翻新了一遍。
牌匾也从之前那有些陈旧掉漆的,换成了如今烫金的大字,苍劲有力,十分得体。
刚刚踏进店内,便有人笑道:“谢郎君,谢夫人,好久不见你们光临了!前些日子听说夫人有了身孕,还没来得及上门恭贺,这一回可得补上才是。不知是喜得千金,还是贵子啊?”
掌柜娘子前来相迎,她满面带笑,挺起个圆圆的孕肚,手中还有缝制了一半的虎头帽。
芊芊一怔,目光略停了停,便错了开去。
谢不归低头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呼吸一窒,
这时,掌柜的绕了出来,忙道:“夫人,夫人!你坐,你坐下,为夫招待就好。”
掌柜生得富态,唇上两撇胡子格外精神,朝着谢不归做了个揖,对芊芊道:“今日娘子想要相看什么款式儿的,不若看看云珮阁的新品?保准夫人喜欢。”
掌柜娘子笑着插话道:“是呢,谢夫人尽管相看,看中什么,谢郎君买单!”
掌柜的叹了口气,声音宠溺又无奈:“夫人,都说了你上楼歇着,店里的事情自有为夫。
掌柜娘子边小心踏上楼梯,边回头数落,“这不怕你笨手笨脚的,搞砸了。”
掌柜的就差给她作揖讨饶了:“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咱就歇一会,歇一会啊,等忙完这阵子,为夫关店带你下江南好生玩一玩,夫人不是一直想去吗?说的梦话都是那桂花糖藕。”
掌柜娘子脸一红:“呸,老不休,坏我名声。”
江南。
那样一个以水为脉,以花为魂,以诗为心的温柔乡。
她初初怀上卿好时,也提过一嘴儿,想去江南的。
一家三口同游江南的愿望,今时今日,再也不能实现了。
手却被一只大掌轻轻地牵上,他坚实的指节与她贴合着,带点薄茧的指腹蹭着她的手背,“你想去何处,往后,我都陪你。”
“盛夏时节,咱们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看垂柳依依、桃花灼灼,待游至渔村,便去尝一尝你最爱吃的鱼羹。”
“我们可以亲手摘下菱角,取那荷花瓣制成荷花灯,趁夜放入湖中,看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如神灵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天地之间。”
男人的声音如那轻岚出岫,淡淡欲散,勾勒着无比美好的未来。
郑重真诚的许诺。
只是,曾经想要一同遍游河山的人已非昨。纵有这样一句承诺,又有谁会当真呢?
今时今日,她最想去的不是江南水乡,是她远在万里的故乡。
可她知道这个心愿就连对他说出口都不能。
芊芊未应他,眸光在店内一扫,忽然被一条挂在窗下的衣裙吸引了注意。
掌柜的忙迎上来:
“夫人好眼光,此裙名为‘玉腰奴’,正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每一寸布料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处理,您可以上手摸摸看,是不是轻盈如羽、柔软如云?而且,小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全邺城,不,全天下您都找不到一条一模一样的!”
倒也不算是自卖自夸。
芊芊欣赏地看着这条裙子,她潜心绣艺多年,自然知道这件衣裙,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匠心独运,浸满耐心。
这一条裙子,所用的丝绸缎面,在不同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渐变蓝色,时而深蓝时而湛蓝时而浅蓝,裙身剪裁紧贴腰线,裙摆则模仿了蝴蝶翅膀的层次感,轻盈灵动,飘飘垂地。
袖口一圈白色花纹,镶嵌着闪光的珠片,倘若穿在身上,当女子旋转,或是轻快地走动时,裙摆随之飘扬,仿佛是从古老传说中飞出的神女蝶,在人间翩翩起舞。
掌柜的捻着胡须,非常满意自家的镇店之宝吸引了夫人专注的目光,一回头,那俊美郎君亦是用相同专注的眼神看着女子,眼眸极深。
忽然,一名侍从打扮的人匆匆走进,在那郎君身畔低语几句。
芊芊正抚过裙腰上的刺绣。
“夫人先看,若有看中的包下便是,为夫离开片刻,片刻便回,”男人清冷的声音洒落身侧,“掌柜的,你拿着这块玉佩,可往任意钱庄支取银钱。”
掌柜接过那枚成色极好的玉佩,笑得见牙不见眼:“郎君放心,定好生招待你家夫人。”
“夫人这边来,为您准备了茶水点心,您想看什么说一声便是,叫小人或是小二来呈给您,免得累着。”
芊芊被引到一绣屏后坐下。
她刚落座,便有一道稍尖的声音响起,“就属这一家最合我眼缘,进去看看。”
漫不经心朝那屏风外一望,倒是个熟悉面孔,百日宴上见过的,似乎是个朝廷命妇。
哦。那个说夫君纳了个来自西南的妾,要打杀了的那个。
芊芊自己都有些惊奇自个儿的记忆力。
竟记得这般清楚。
那妇人看似心情极好,走到置物架前,拾起一枚缠丝点翠金簪:
“掌柜的这个……”
“这簪子,我要了。”一道宛转清柔的女声,突然横.插.进来,“掌柜的,给我包起来。”
声音是从窗边那座绣屏后传来,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妇人眸色一冷,却未发作,鼻间轻哼一声,放下簪子,扭腰行往另一侧。
忽而眼眸一亮,“掌柜的,这条‘玉腰奴’……”
“我也要了。”依旧是那女声。
“你这娘子好生无礼!”妇人身旁的侍女怒声叱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你也敢如此放肆?”
“我应该知道吗?”
那妇人隐隐觉着声音有些熟悉,但隔着一面画屏,未能窥得女子全貌,但见云鬟雾鬓,风姿绰约,应是个年轻女郎无疑。
妇人自恃身份,高声道:“罢了,就当我做个顺水人情,让给这娘子便是。”
“也对,这玩意儿家中有的是,夫人咱们别跟她一般见识,就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货儿。”
妇人心气儿顺了些,又去看那翡翠镯子:“这手镯——”
“手镯,我也要了。”
那女声柔柔的:“掌柜的,凡是这位夫人看中的,都给我包起来,”
掌柜的看了眼那妇人铁青的脸,面露为难:“谢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是陆长史家的夫人,只怕是……”
“长史。也不是什么大官儿。不过区区一个从五品罢了。”
侍女大怒:“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家郎君是何官职,说出来听听。还区区从五品?这般大的口气也不怕撑死!”
绣屏后无声。
“怎么?说不出口?莫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身份,”那侍女捂嘴窃笑,“莫不是哪位贵人豢养的外室吧,”
她声音刻意放大。
“外室”一词出来,引得不少客人都往此处看,交头接耳起来。
“你如此冒犯了我们夫人,若是出来跪下,给我们夫人磕头赔罪,也就罢了。”
“我们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跟一个小浪蹄子一般见识。”
“但若你不愿,怕是要随我们走一趟衙门,见一见官老爷了。叫大家看看,天子脚下,竟是什么没脸没皮的货色都敢出来招摇了!”
掌柜的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溜到门口,趁着陆家小厮把店面团团围住前,一步蹿了出去,迎面恰好走来个高大俊美,白衣黑发的男子,忙道:
“谢郎君,您可算回来了,您家娘子叫人欺负了……那话说得也是难听。”
云珮阁内,侍女大步向前,抬手去扯开那绣屏,手腕却叫人给紧紧捏住。
“你是何人,陆夫人的事你也敢阻拦!”
那侍女本就蛮横,仗势欺人惯了,见这黑衣人相貌只够得上一个端正,身上衣裳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
嘲讽道:“不会你就是这贱.人的姘.头吧,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大官儿。”
“住口!”妇人却突然厉声叱道。她惊疑不定地瞧着这黑衣人,莫不是眼花看错了。
青鸾刀、金鳞靴……
这是……
脚步声漫过,一道敲冰戛玉的嗓,淡淡地响起:
“陆夫人好大的威风。外人见了,或以为天下唯你夫陆屿独尊,而不知有天子。”
妇人看到来人,瞳孔一缩,脸色骤然惨白。
“陛……”
她浑身抖若筛糠,早晨扑的桃花粉都簌簌往下掉:
“谢、谢大人。”
那绣屏后的人是……?
“夫人眼下,还要我给你跪下赔罪吗。”
“不……不敢。”妇人瘫倒在地,面若死灰。
-
客栈,陆长史陆屿匆匆赶来,一进门便脱帽请罪。
“都是下官治家不严,陛下恕罪,”
说罢,他回身,一耳光打在妇人脸上,“净惹事的东西!”
妇人鬓发散乱,满口是血,却连伸手去捂也不敢,只哀哀低泣。
皇帝垂眸,淡道:“陆长史素来明哲保身,从无站队,想不到这威风都用在了市井之中,纵容家眷欺辱百姓,看来早已忘了为官之本。朕记得西北陇户县的县令一职有空缺,你去顶上吧,好好历练历练,领悟一下为官之道。”
西北边疆地区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且与中央朝廷的联系被切断。
这意味着他的仕途走到了尽头,几乎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到邺城。
陆屿知道,陛下名义上是贬谪,实际上等同于流放。
“陛下……谢陛下,隆恩。”
陆长史披头散发,跪伏于男人脚底,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万幸,可从今往后……却要生不如死。
他怨恨地看了他的夫人一眼,这贱.妇,背着他发卖了他那爱妾,害他抱着爱妾留下的血书哭了半夜,眼下还累他丢了官身,他定要这贱妇不得好死。
此时,芊芊也已换上了那一身“玉腰奴”。
蓝色裙外裹着华美狐裘,一圈雪白的绒毛围着女子娇艳的脸,云鬟雾鬓,美不胜收。
“下回进宫,莫要忘了跪下给本宫磕头……”
她抚了下鬓边金簪,跨出门时,冲那惶惶抬目的妇人,嫣然一笑,“本宫忘了,夫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进宫了……”
妇人双目圆睁。
“妖、妖孽!”
陛下怎会宠幸这样的妖孽,甚至为了这个妖孽,处置她夫君这般的忠臣……
妇人五脏郁结,几乎呕血,一回头,却对上陆屿怨毒至极的目光。
……
谢不归回想她那一笑,倒真有几分宠妃的嚣张跋扈劲儿,长指擦过她的脸:
“小人得志。”
“君子让陛下来做就够了,”
芊芊顺势贴在他的掌心,滑腻的皮肤在他略带薄茧的掌中蹭动,见他一双黑眸更深,愈发显得肤色冷白,唇上滟红,正是那“淡极始知花更艳,清极反似妖”。
顿觉被那女人骂做妖孽委实冤枉,分明这男人才是妖孽:
“陛下不怕我回来是祸国殃民……”
她若有似无地吻着他的手,吃吃地笑,“陛下不知道么,妖妃都是不生孩子的,她们只吸男人的精气,”
“可怜陛下要断子绝孙了……唔。”
唇舌倏地被堵。
他手掌擦过她的下颌,一把握住她的后颈,让她不得不低头与他激.吻。
直吻得她眼尾发红,双眼失神,凌乱不已,唇上更是红.肿得不能多看,方才反客为主,把她压在身下。
纵使被他滚烫的温度镇压,她依旧是招人地笑,好像不怕他对她做点什么似的。
谢不归眼眸低垂,忽然俯下.身去,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吐出两个字,敏锐地感觉出她身子一僵。
两个低哑的字撞进耳廓,竟让她从头到脚,生出密密的惊栗。
“阿满。”
他唤出来与兄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味道。若说兄君是带着淡淡忧伤的怜惜,谢不归便是浓烈到令人心惊的独占欲。
“怎么,你兄君唤得,朕却唤不得。”他若有似无地轻压着她,冷淡道。
“陛下吃什么飞醋呢?”
芊芊并了并腿,凑上去吻他的嘴角,“我人都在这里了,陛下还计较一个称呼做什么?”
他却倏地捉了她的手腕,单手握住,举过头顶,不允许她有其他的动作,目光审视地逡巡过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细腻地解构开来。
“陛下不是心胸宽广的君子么?”
他说:“你是我的。”
“陛下也是我的,”她盯着他,红唇轻绽,“夫君。苍奴。我的阿满。”
攥住她手腕的指倏地一紧,生生把那白皙的皮肤捏出了红痕。谢不归低声道:
“想让你叫一整晚。”
是让她叫他阿满,叫一整晚。
还是……
芊芊直觉是第二种。
他俯身而来。
-
回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一日,芊芊漫步在宫中的小径上,梅花绽放,芳香扑鼻。
然而,当她走到一处池塘边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下了脚步。只见一群太监正忙碌着,有的运来沙土,有的正忙着用龙骨水车抽水,池塘边的水位明显下降。
池塘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显得格外凄凉。
芊芊皱眉,问身边人:
“这是在做什么?”
跟在她身边的宫女名唤伽蓝,谢不归新给她配的,是个做事麻利,寡言少语的奴婢。就是话太少了,像是和尚手里的木鱼,敲一下才响一声。
伽蓝沉默着,倒是一个太监满身是泥,看到芊芊,忙跪下来回话:
“回娘娘,是陛下的吩咐,令奴才填了这荷花池。”
芊芊倏地一僵,暗暗的心惊,难道密道已经被他发现了?
“陛下。”伽蓝忽然道。
身旁阴影笼罩,熟悉的薄荷味,知道是他,芊芊道:
“臣妾还想赏荷花呢,怎么就把池子填了。”
谢不归道:“荷花不是什么稀罕物,宫中自有别处可赏。爱妃芙蓉出水虽好,但这天寒地冻,实在伤身。”
“……”芊芊决定装作听不懂。
这是一条退路,却不是唯一的退路,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紧绷略松,“是么,原来陛下是为了我好。”
手忽而被他执住:“朕今日,是带你去看看你的新居。”
他低声道:“长门宫冷僻,离朕的含章殿也有些远了……朕欲为爱妃赐居,椒房殿。”
椒房之宠。
这是拿对待郑兰漪的法子来对待她呢。
芊芊道:“臣妾择床,也在长门宫住了好几个月,乍然搬迁,只怕住不惯。”
这时,一道娇柔的女声响起:
“宸妃娘娘有所不知,《神农本草经》有载,花椒具有‘坚齿’‘耐老’‘增年’之作用,将花椒渗入涂料以糊墙壁,这种房子,便被称为椒房。”
宋娇蕊。
她竟是同谢不归一起来的。
是了,她是宫中女使,后妃迁居事宜,想必也属于她的职责范围之内。
宋娇蕊心理素质极好,完全不见当时在御道上的愤恨,继续道:
“椒房不仅温暖芳香,还象征着皇室枝繁叶茂,子孙兴旺。”
她跪地,轻声道:“从前是奴婢不懂事,对娘娘多有冒犯。奴婢惟愿将功折过,还请陛下,宸妃娘娘给奴婢一个机会。”
这宫中果然无蠢人,这一手以退为进倒是玩的极好,芊芊不禁瞥向皇帝:
“陛下,臣妾瞧着宋女使待您是痴心一片,柔情似水,陛下不若收了她吧。”
“就……就封为贵妃可好?”
宋娇蕊倏地抬头。
此前宸妃落魄时,她曾当众羞辱对方是最低等的宫妃,可不过短短一月,她便得了那样尊贵的封号,今日还承了这椒房之宠,自古以来能得到如此宠爱的后妃,不仅在帝王心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所诞下的子嗣更有极大的可能,成为江山的继承人!
宸妃如今宠冠后宫,却当着皇帝的面,要他提拔别的女人,不啻于老虎嘴边拔毛,说要封自己贵妃,殊不知是在记恨当时她那一番话?
竟这般当众耍起了小性子。
伴君如伴虎,她这般事事只考虑自己,却不考虑陛下的心情,早晚要遭厌弃,宋娇蕊面上不显,只惶恐道:
“陛下,奴婢从无非分之想,惟愿尽心侍奉太皇太后,为陛下分忧,”
她朝芊芊叩了个头:
“还请宸妃娘娘,莫要折煞奴婢。”
“贵妃之位,当有德者居之,奴婢不过卑微草芥,何德何能,宸妃娘娘定是说笑,请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枝叶间透出的光斑,像是点点星光,落在他们三人身上。
景福悄悄抬头,眼前一幕让他心中一惊。
宸妃看着跪在脚边的宋女使,皇帝却在看着宸妃。
男人突然道:“景福。”
他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宣旨吧。”
皇帝有旨,芊芊不得不转过身,与宋娇蕊并排跪下。
不想他早有此意,连圣旨都拟好了,她这一番还真是顺水推舟了。
景福捧着圣旨,拖长了调子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宸妃祝氏,韶容宝婺,惠质琼娥,淑慎性成,风姿雅悦,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宸贵妃。望尔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钦哉。”
韶容宝婺,惠质琼娥,淑慎性成,风姿雅悦。
芊芊压根听不懂这四个词是什么意思,但猜也猜得到是那赞美之词,一时惊讶万分,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景福催了两声“娘娘接旨吧”,她方才眨了眨眼,抬起头。
方才她听得明明白白,册封的,是宸妃祝氏,是她。对上男人那双冷淡点漆的眼,“如此,爱妃可满意了?”
他竟以为,她是拐着弯儿地跟他要位分和赏赐吗?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她做什么都能被谢不归曲解成是对他的情意吗?
芊芊有些不可思议,但圣旨既然下了,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谁会拒绝真金白银呢?
就是坐上贵妃的位子,受到的关注更多。
她拿到解药,从皇宫脱身的难度就更高了些。
至于宋娇蕊。
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
含章殿
“郑娘子。陛下正在接见南照使臣,烦请郑娘子稍等。”
白露看着自家娘子,心疼不已,当时娘子被宸妃挟持,伤了脖子还受到不小的惊吓,可那歹毒的宸妃,不仅半分惩罚没受不说,陛下竟还晋了她的位分!
宫中流言四起,要知道那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好苗子,待她家娘子大不如前,怠慢了好多。
就连送过来的炭火都不再是那珍贵的银丝炭,而是换成了灰花炭,娘子喉咙受伤之后频频咳喘,受不得一丝烟气。
这几日生生忍着,原本合身的衣裳都有些宽松了。
“娘子一会见了陛下,定要好好求一求陛下,您这都进宫这么久了,陛下缘何还不给您一个位分,叫您平白地受那些中伤和诋毁……”白露擦了擦眼睛。
随着时辰渐晚,这殿中议事也到了尾声。
两名太监分立左右,缓缓分开两扇朱红色的殿门,随着门缝渐渐变宽,光线洒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束,照亮了门内的情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位于正中,身着白衣的皇帝,袍绣龙纹,高挑庄严。随着光线洒满整个殿内,他的身影变得更加清晰。
面若冰雪,身姿笔挺,极有帝王之气。
皇帝的左右两侧,则分别有两个男子。
他的左侧,想必就是那位南照来的使臣,一袭红衣如血,脸戴黄金面具,双手笼在袖中,露出洁白的下巴,红唇微翘。他身畔是一个身着金黄色锦衣的少年。
皇帝的右侧,则是大魏臣子。高冠玄衣,眉上点红的是钦天监,低调庄重;青袍束发,面容清俊的则是侍郎官,年轻活力。
此刻,四人的目光都朝向门口,或冷淡或洞察或深沉或好奇。
真可谓是满堂美人,各有风华,气象万千。
郑兰漪看着这样的画面,看着那个为人簇拥的帝王,忽然觉得冕旒下该是另一张脸。
必然不是这般冷漠的无情眼,而是记忆里的那一双眼睛……
是那温柔而多情的桃花眼,总是未语先笑的,汪着一池的春水,轻轻一眨,便如春风拂过桃花,轻柔而生动。
“娘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郑兰漪定了定神,款款走进。
在经过那团如火红衣时,白露忍不住偷眼一瞧。
使臣的眼睛,竟是一抹极致的蓝色,似那倾泻的汪洋。
与之对视,便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淋下,灵台乍然清明。
谁知,使臣突然开口:“这位便是郑国公之女百闻难得一见。将门虎女,名不虚传。”声音也是这般好听,干净得像是月光。
郑兰漪抬头,当与那双极具特色的蓝眼睛对视之时,郑兰漪心中一颤。
只觉面前这个人似乎洞察了她所有的秘密还有想法。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仿佛一切伪装和掩饰在一瞬间变得透明,这一刻,郑兰漪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紧张和不安。
自我暴.露的脆弱后带来的是巨大的厌恶,她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极为抵触地回避了目光,“大人谬赞。”
“倒是祭司大人,颇有大将之风,”她掖了掖外衫,漫不经心道,“这般风姿,妾身从前,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
魏观道:“想必郑娘子说的,是陛下了。想当初陛下金戈铁马,征伐沙场是何等的英雄气魄,小臣无缘亲眼一睹,实在是遗憾啊!”
郑兰漪轻轻一笑:“若说这大将之风,妾身的看法却与魏大人不尽相同。妾身倒觉得,穆王殿下似乎更符合这四个字一些。”
“陛下么……陛下自然也是威武不凡的。”她再度看向巫羡云,声音却冷幽幽的,“祭司大人似乎来得有些迟。原以为你能早些来。若你早些来,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郑娘子这……”魏观有些听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郑兰漪欠身道:“妾身想念家母,陛下可否令妾身的母亲入宫相见?”
皇帝袖口下的手指捏着一物,乃是一本奏折,而那奏折,正是远在边关征战的郑国公所呈。他似乎并不在意郑兰漪之前那一番捧一踩一的言语,平静道:
“朕记得,母后与国公夫人私交甚好。既然令皎都如此说了,朕便下旨请令堂入内,与母后共叙旧情,亦可使你与之一见。”
郑兰漪道:“谢主隆恩。”
“郑娘子。请留步。”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那个南照使臣。
巫羡云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问,“敢问娘子,素日里服的什么药?”
“或者可否告知,娘子所用的,是什么香膏?”
“大胆!你一介外男……”白露大觉冒犯,涨红了脸道,“岂可问及此事?”
“野蛮之地,果然出的都是野蛮之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被那双蓝色的眼睛一看,白露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茉莉花膏。”郑兰漪慢慢地道,“可用以润肤养颜。此膏以茉莉花油、蜂蜜、珍珠粉等调和而成,皆为上品,寻常市肆难以买道。”
“大人若是需要,待会妾身谴侍从送一盒到您府上。”
待郑兰漪离去,巫羡云眼睛微微眯起。
“少祭司,可是有何古怪?”金肩低声问。
“她身上分明是白芷和白茯苓的气味,其中还有一位极其特殊的药草,唤作‘无明草’,乃是南照所独有,他处绝迹。”
金肩一惊。
无明草最大的作用便是做成隐痕膏,常为南照人所青睐,因南照人喜爱在身上各处刺青蝎子、蛇、蝴蝶等等图腾,如要在外行走,多有不便,便会采摘无明草做成膏体。
无明草做成的膏药呈现淡黄色,均匀涂抹于那刺青或是胎记处,即刻便与正常皮肤融为一体,肉眼绝分不出差别。
郑国公之女生于邺城,长于深闺,想必从未去过南照,如何得到这‘无明草’,又为何要用这样的药膏。
又为何,要撒谎。
……
“娘子,您方才为何在大殿上那般……”白露心有余悸,“吓死奴婢了。”
若是陛下因娘子之言震怒,娘子今后的处境只怕要更加艰难。
好在陛下还是念及过往情意,不曾为难于娘子。
“……白露,我同你说一个故事吧。”
郑兰漪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指尖抚了下脖子上的纱布,脸上扬起一抹笑来,就连那一滴泪痣都因这个笑容而生动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国中有一公主,容貌绝世,性情温良,如泽世明珠,深受国人爱戴,”
“一日,国王自外带回一女,言其为公主之妹,公主与之共处,情同手足。”
“公主到了年纪,对一贵族青年一见钟情,遂将自己的爱慕之情尽数倾诉与妹,然而妹妹却对公主的幸福和爱情,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
“她开始计划如何夺取公主所爱之人。”
白露捂嘴,瞪大了眼睛:“天啊,怎么会有这般坏的女子。”
郑兰漪微微一笑:“妹妹通过揣摩公主的言行举止,披上公主之画皮,化作公主之貌,企图以假乱真,迷惑公主的心上人。”
“可惜,她失败了。”
“妹妹不是人?”白露悚然不已,“是一只——画皮鬼?”
郑兰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不错。此鬼失败以后,便离开了这个国家。鬼浑浑噩噩,在人世流离,日行三千里,夜行三千里,最终,它来到了一座小岛。在那里,它遇到了另一位天真烂漫的贵族娘子,和她的夫君。这次,鬼故技重施,披上画皮,成功迷惑了娘子的心上人,将他从娘子的身边夺走。”
“那男子被鬼的外表所惑,与它日夜恩爱,抛弃了举案齐眉的妻子,使对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啊!这只鬼什么时候才会揭露真面目啊!”
“待它,得意忘形之际。鬼之所以为鬼,正是因为它的青面獠牙和邪恶本性,永远无法隐藏。”
“奴婢真希望,后来的那对恋人能够重归于好,”白露愤愤道,“那只可恶的画皮鬼能够永远消失在黑暗之中。再也不要出来害人!”
“是啊……”郑兰漪仍是轻笑,她抬起眼看了看这四方天,“我也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呢。”
想必那样的场景。
一定非常、非常、非常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