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两杯薄酒, 酒气不浓,是以饮入腹中,仅是微醺。
摇篮里, 婴孩睡得正香, 红润的小嘴撅着,似正做着什么美梦。
……竟然就这般将旁人的孩子抱来给她了, 这会子芊芊回过神来就感到一阵好笑,实在是诡异的行事风格。
不禁问他:
“若臣妾真要留下这孩子,养在身边, 郑娘子……陛下打算如何安置。”
谢不归并未饮酒,黑色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竟有几分温暖,静静地看着她:
“朕会赐她穆王妃之尊, 享王妃之仪, 令她前往穆王封地, 无诏不得入京。”
芊芊愣了一下,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陛下就这般凉薄, 曾经那样喜欢的女子说逐就逐。”
“芊芊, ”他缓缓说, “朕从未喜欢过令皎。”
从未喜欢。
景福为二人斟酒,道:
“娘娘有所不知,郑国公手握兵权, 为人跋扈专横, 近来更是有许多嚣张言论,从他子侄的口中传出。往日里胆敢弹劾郑家的御史,要么被郑家构陷致死, 要么被流放贬谪,郑家如此妄为, 陛下早已决意铲除。昨日于春禧殿设下鸿门宴,一举拿下了那权欲熏心的郑国公。”
“至于郑娘子……”景福看了男人一眼,见他并未制止,遂继续道,“郑国公素以姻亲联和世家,此前更是故技重施,几次三番,要塞他的女儿入宫,陛下心中不喜,便以穆王妃为借口,掩人耳目,顺便回绝其余世家赠美之意。”
怪不得,他这后宫竟是一个新人面孔都未见到,原来都被他以郑兰漪为借口挡了去。
“所以郑娘子对陛下处处回绝,都是因为陛下的布置?”
“芊芊,”谢不归叹了口气,道,“令皎也从未喜欢过朕。”
灭佛杀僧,种合欢,铸金屋,放明灯,难道都不是为她郑兰漪?一时之间,思绪纷乱,如同一个又一个气泡充斥在脑海,芊芊心底甚至生出了不小的荒谬之感。
她不知道……该不该信。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叩了叩门,是惊羽卫:
“陛下……明镜司那边……出事了。”
谢不归抿唇,他轻轻握了握芊芊的手,“待朕回来,再与你分说。”
“恭送陛下。”
临走时,谢不归却又忽然回身,弯着腰,托起她的手就着那杯酒,唇贴着上面印着的水渍喝了一口,道,“难得夫人亲手温的桃花酿,岂可浪费。”
旋即朝她一笑。
莫说芊芊,便是伽蓝都低下头去,只觉那一笑若雪后初晴,勾魂摄魄。
谢不归这一走便是七日。
这七日,他都未曾踏足后宫。
芊芊有谢悠然的陪伴,倒也不算枯燥无聊,每一天都像是在美梦之中,只怕醒来便是梦碎。
唯有一点,那照顾穆王世子的乳娘,不论是孩子的换衣擦身,还是沐浴按跷都不让她经手,说是怕她无经验弄疼了孩子。
芊芊也不大计较,对她而言能时时看到孩子这张稚嫩可爱的脸庞,已是上天的恩赐,她不敢奢求更多。
转眼,便是十五月圆。
“亡国夏姬”发作的日子……
这一晚,哄睡了小世子后,芊芊去了一趟逐鹿亭。
巫羡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
“穆王世子身份有异。”
见她面露惊色,他并不过多寒暄,只将一个淡绿色的瓷瓶交到芊芊手中:
“这是聚形水,可解无明草,你将它涂抹于世子的皮肤上,便能印证孩子真正的身世。”
临走之际。
“你……”
少年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倒映出她的面容。女子雪白的脸上隐隐浮现出蓝色花痕。
“不要紧么。”
他手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臂,少年的指尖竟在不可抑制地轻颤。
“若你不愿与他。本君……可带你离开。”
他声音极轻。
芊芊没有回头,就那般静静地想了想,说:
“兄君。这样的我很可笑吧,两次因为同一个人,犯同样的傻。”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在今天以前我想过要跟你……作为对他的报复。”
“但是你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亲人,我怎能把你当成宣泄仇恨的工具。”
“兄君,我不想对你那般残忍。”
“放手吧……”一语双关。
巫羡云缓缓松开了手。
她看不见,少年抬起眼,笑容里有一丝绝望:“是三次了……”
你已经像这样丢下我,奔向他,三次了。
三次,什么三次。
但愈发强烈的心悸让她顾不得问更多,而是飞快地离开亭子,大步走向长门宫。
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她便感觉到了一丝诡异。
静。太静了。
芊芊定了定神,走向桌边,正欲倒一杯水缓解心口的窒闷和疼痛,却忽然。
“呼。”
有人吹亮了火折子,点起烛台,昏黄的光勾勒出不远处那一道冰雪般的轮廓。
有人!
男人端正而坐,不知在这坐了多久,更不知在这黑暗的角落中,肆意窥探了她多久。
一张脸竟在这火光中显得有几分阴冷、美艳。
“爱妃,去了何处。”
他的手边摆放着两封卷轴。
那是两封圣旨,他抬手,“啪”一声将它们打落,卷轴骨碌碌地展开,在芊芊的脚边停住。
一封是那杀人的旨意,郑氏阖族,三百一十八条人命,斩立决。
一封却是那……封后诏书。
只名字一栏,乃是空白,尚未落任何墨迹,似是帝王之心,悬而未决……
芊芊看了一眼便道:
“世子呢?”
男人十指交扣面无波澜:“朕已命人将穆王世子,送还给了令皎。”
“离开生母太久,总是不适应的。”
芊芊捏紧瓷瓶:“不!郑兰漪根本不是他的母亲!我可以证明这一点,还请陛下令我与世子一见!”
他目光愈发冰冷:“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那些都不重要,陛下,穆王世子……”心口突如其来一阵猛烈的抽痛,让她膝盖一软,无助地滑落在地。
而他起身,缓缓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朕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不想生,可以,反正朕也嫌麻烦,旁的宗室子随便过继一个不成问题。给你贵妃之位和椒房殿,你不在乎,朕送你的裙子,你烧了,没关系,朕可以送你更多。”男人隐隐地咬了下牙,“可你不该背着朕,去寻别的男人。”
他的手倏地捏紧她的下巴,低声道:“你去见了巫羡云?巫羡云也中了情蛊是么?祝芊芊,你就这么爱给男人下蛊,巴望着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成为你的裙下臣?”
“你在胡说什么!我没有给兄君下蛊,更没有……”
“哦?那为何情蛊发作,却要去寻你兄君?”
“你是朕的妃子!”这一声,戾气徒生,她感到下巴上传来疼痛。
芊芊听明白了:“你怀疑我跟兄君有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对兄君别无他意!”
他声冷如冰,尾音微哑:“你以为朕还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吗?”
芊芊拂开他的手,用尽全力起来,转过身。
“站住。你要去哪。”
“当然是如陛下之意,去寻兄君解蛊了。”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就被人扯落怀中,吻,狂风暴雨般落下。
“祝芊芊,你真是……找死。”
……
理智让她想要远离他。
情蛊却让她渴求更多。
某一刻,她感到脖颈一紧。
那条珍珠项链。
那条可以避子的珍珠项链……
“不可以!”她用手紧紧地护着,乌发汗湿,竟带了一丝哀求,“至少把这个留给我,”
谢不归眼眸一冷。
他蓦地用力扯断了那条项链,噼里啪啦,珍珠四处滚落下榻,像是碎了满地蓝色的星辰。
芊芊忍不住要伸手去够,不,不能没有这个……
身后那人却如鬼魅般贴近,低语:“你就那般爱他。”
“连跟朕做这种事都要想着他。”
谢不归单手搂过她的腰肢,拖着她回来。
男人沉肩竣腰,愈发凶狠得不容抗拒,他垂眸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另一手撩长发到脑后,露出深刻冷白的五官。
若是芊芊能看到身后的人,定会感到毛骨悚然。
竟有人的眼睛能如谢不归这般,冷到极致,也烫到极致,“也罢。朕也玩腻了那些风花雪月的游戏。”
“你以为朕到现在留着你的命是为何。”
“不过是留着你解蛊罢了。”
“后位?你不配。”
她闭眼,耳边听着他的喘.息。
恨极了他,也恨极自己。
-
“陛下,不好,不好了!”
“世子出事了、世子出事了!”
昏沉中,芊芊听见有人在大叫。身上人一僵。
“出什么事了?”
“世子突然呕吐,那呕吐物中……竟有怪虫!”
“郑娘子已经哭晕过去了,陛下、陛下快去看看吧!”
轻微的声响传来,谢不归抽身而去。
芊芊则浑身脱力地倒在榻上。
视线中,男人匆匆披上衣衫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外,半步都不停留,仿佛极为着紧。
不知过了多久。
“别靠近我!”
伽蓝沉默地跪了下来,须臾,她悄悄抬头,看着床榻上那不着丝缕的女子。对方正用力把自己蜷缩起来。
像是要裹成一个厚重的茧,沉进地面下最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