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在水阁
屋内冷清, 不时响起几声婴孩细小的痛哼,听得人格外揪心,白露哽咽道:
“世子的烧一直退不下去怎么办啊, 陛下, 娘子……”
她转过身,瞳孔骤缩。
“啊——”
陛下竟突然拔出了剑, 剑尖直指郑兰漪的咽喉!
“陛下!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白露不住磕头。
谢不归:“解药。”
郑兰漪亦是满脸僵硬。她没想到他连聚形水都不用,便已确定了真相, 如此自负又是如此冷酷……她小心翼翼说:
“臣妇罪该万死。”
“可是陛下。臣妇一直都在向您尽忠啊。”
那剑尖纹丝不动,只要往前一寸,便会要了她的性命。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此前, 臣妇以世子为饵, 诱贼人前往在水阁, 本以为能将南照奸人一举擒获, 为陛下除去心腹大患。”
白露想了起来, 是之前抓到刺客的那一次, 原来是陛下和娘子一同设的局吗?
可是世子……世子是娘子的亲生孩子。
这世上会有任何一个母亲, 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涉险吗?
“不错。”谢不归噙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可你向朕隐瞒了事实。”
“是, 臣妇欺君之罪, 罪该万死,更因棋差一着,打乱了陛下的计划, 令陛下陷入两难之境。”她声音诚恳,“可臣妇此次将功补过, 为陛下设计了那人,不知为何陛下震怒?”
谢不归声音冷得能结成冰,“你当真不知道吗?”
郑兰漪沉吟片刻:“牵连贵妃娘娘,是臣妇罪该万死。臣妇更不该,调换贵妃娘娘的孩子……”
她倏地抬眸,“可就算没有臣妇。在陛下心里,那孩子早就应该胎死腹中了不是吗?”
眼下泪痣轻颤,她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悲:“就在您为了得到‘道寻常’,接受了谢家的安排、决意用你们孩子的命、换她的命的那一刻。”
“陛下跟她,就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谢不归脸色雪白,眼瞳乌浓。
“陛下,我们都是阴间不收留的鬼,行走于人世,难得遇到一份温暖,如此得来不易,谁甘心放手呢,陛下甘心吗?”
谢不归微微闭眼。
诚如郑兰漪所说。
他和她,早就完了。
可他本就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缘尽末路,事在人为,诸般苦楚求不得?
他偏要强求。
白露趴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耳边只有自家娘子镇定自若的声音:
“陛下与知还生来就是不同的人。在陛下心中,天下苍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重要,您一手缔造的那场殊来古国灭国之战是什么?陛下自继位以来,排除异己,独揽大权,真的是为了权力吗还是为了……”
“守护住某个人的性命呢。”
她说着这话都忍不住想要发笑。
真可笑。一只鬼的胸膛中跳动着的,竟然是那鲜活的血肉之物吗?
“至于解药……”她双手轻轻捏住那锋利的剑刃,剑刃映出男人的眼,那么冷,那么清,似能鉴照人心,“陛下放心。臣妇怎么舍得真的伤害……悠然呢。与悠然这几个月的相处,臣妇是真心拿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等臣妇得到臣妇想要的,陛下也得到陛下想要的……孩子自然也就安然无恙了。”
他声音缓下来:“你要后位?”
“陛下圣明。陛下需要一个皇后,这个皇后,不一定是要与您真心相爱的妻子,而是一个能够制衡太皇太后和前朝的工具。臣妇,就是陛下最好的选择。”
“陛下可以将贵妃继续留在身侧,宠幸贵妃,令贵妃诞下与您的子嗣,生同衾、死同穴。臣妇既不会嫉妒贵妃娘娘,更终身不会拥有自己的骨肉,郑家已倒,没有家族助力的臣妇,丝毫威胁不到您心爱的贵妃……”
“当然,这孩子也会健健康康,回到陛下与贵妃的身边。臣妇除了一个身份,别无所求。”
“封臣妇为后。更能安抚,躁动的军心。”
“一举三得,陛下当真不考虑吗?”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白露冷汗滴落,胆战心惊地想,一个身份?皇后之位,仅仅是一个身份而已吗?
皇后,不止是与帝王平起平坐的万民之母,更是一个名正言顺。
往后那史书工笔上留下的,也只会是皇后的名字……
“处死巫羡云,永囚贵妃于身侧的大好机会。陛下,真的要放过吗。”
几乎瞬息之间,谢不归便作出了决定,“铮”的一声,他挽剑回鞘,扬声道:
“来人。把孩子抱到朕的寝宫,若无朕令,任何人不得私自探望。”
“另,速宣钦天监进宫!”
临走之际。
皇帝顿下脚步,看了白露一眼。
郑兰漪突然道:“陛下,她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待男人阔步而去,环佩叮响声稍远,白露已是浑身湿透,瘫软若泥——她意识到方才……陛下想要杀人灭口!
待缓过神,她便猛地扑向郑兰漪,大哭起来:“娘子……娘子……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啊?”
竟然敢,偷走陛下与贵妃的孩子!而此事就连贴身侍奉的自己,都不知道!
“娘子与穆王殿下的孩子,又在何处?”
“死了。”
白露呆怔半晌,不明白娘子为何这般冷漠无情。她低头啜泣道:
“奴婢知道,娘子定是有苦衷的……可是娘子没想过,穆王殿下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心该有多疼啊……”
郑兰漪脸色一白:“穆王妃已经死了,早在穆王战死的时候就跟他一起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是郑兰漪。”
“娘子向陛下要后位,那、那陛下这是去拟旨了吗?”
郑兰漪摇头:“他应是去见贵妃去了。”
“贵妃之于陛下到底……”
“贵妃之于陛下,”她一笑,“就如同穆王之于年少的我。”
只要能留住、只要能留住那个人,什么都可以舍弃。
失去了穆王殿下。
娘子也失去了为人的体温。
恍惚中,白露似看见了过去那两小无猜的身影。那一年娘子的纸鸢不小心被吹走了,正蜷在树下伤心哭泣。
张扬肆意,锦衣玉带的少年便剪断了自己的风筝线,随她一起远远地飞去,笑着说这样就不会让令皎孤单了……
可是。
娘子的纸鸢坠落在地,殿下的纸鸢却飞走了,永远地飞走了。
-
芊芊指头包扎得厚厚的,只能用手掌握着蜘蛛。
苏倦飞方才就着给她清理伤口的水,洗了把脸。
洗干净了,想不到还是个翩翩少年,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
“你什么时候把绒球还给我?”
苏倦飞也是奇了怪哉,这绒球平日里凶得很,谁敢碰一下就会狠狠地咬上一口,怎么到她手里就乖得不行,而且一直紧紧地挨着她,像是找到了归属那般……
“这东西,你是从谁的手中得来的?”
“当、当然是……本神医靠着自己的魅力征服的。”看着芊芊的脸他一蔫,“好吧我是从盗墓贼手中买来的。”
盗墓贼……芊芊眉心一跳,“他们盗了南照王室的墓穴?”
要知道那里面可遍地都是毒物……
“你怎么知道的?”
她反问:“它的毒,能让人失去行动七天七夜,是吗?解药在哪?”
“解药……”
“你不说我便让你试一试七天七夜动弹不得的滋味。”
她话音落下,绒球竟然真的朝他挥了挥腿,像是真的要听从芊芊的话来咬他一般。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难道因为对方是个美人就要背叛给它吃给它喝的主人吗!
苏倦飞如此想着,忍不住问芊芊: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连绒球都在她手上服服帖帖,绝对不止是皇帝的妃子那么简单!
“你口中的绒球,是我阿姊的遗物。”
她之前就从金肩那里知晓,碧莹,是长姊生前的爱宠,也算是遗物了吧,这绒球居然也是。
苏倦飞桃花眼一亮,看着芊芊的眼神变得热切起来:
“听闻,南照先王女是建国以来最天才的蛊师,蛊医双修,她的蛊术,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
继项微与后,竟又有一个对长姊极为推崇的人出现了?
这一切是巧合吗?
“王女。”苏倦飞跃跃欲试道,“可以给我尝一尝你的血吗?”
“?”
“不要误会不要误会,不是什么奇怪的嗜好,就是听说南照王女的血可以——”
一声唱喏,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陛下驾到!”
牢房外,男人冷淡的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气氛凝固了。
狱卒脸色大变。让他给娘娘解毒,没让他这样解啊……
他立刻道:“陛下有令,三公会审。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苏倦飞倒是警觉。一溜烟就没影儿了。
连他的宝贝绒球都不要了么?
衣袖一动,那绒球早已贴着她的手腕钻了进去,她侧了侧身,未曾被他发现。
“陛下还真是神憎鬼厌,就连这样温润可亲的苏郎君都怕您。”
温润,可亲?
苏郎君?
“贵妃却似乎毫不怕朕。”
芊芊抚了抚衣袖,“陛下如此厚爱臣妾,臣妾为何要怕您?”
他看了她一眼,视线在她脸上和颈上停留片刻,见那里光洁白皙,便拂袖便去。
望着那高大的背影,靠墙处还有几道影子,来得不止他一人。
与皇帝同来的,共有三人。一个是那个鹰钩鼻臣子,淮南王谢云起。一个是刑部侍郎魏观,最后一个则是面生的长髯公。
俱是大魏高官!
“带走。”狱卒道。
……
昏暗审讯室内,墙壁上挂着几盏昏黄的油灯,投射出摇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味,偶尔传来滴水声,回荡在空旷的室内,增添了几分阴森压抑。
芊芊被绑缚在高大的木架上,一双纤柔的手被铁链紧紧吊起,铁链随着她的轻微动作,发出冷硬的碰撞声。
粗糙的囚服罩住她的身体,腰身两侧空荡,长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部分面容。
站在她面前的是那长髯公,他身后有一把太师椅,扶手雕饰纯金龙身蜿蜒,显而易见为谁而备,却是空着的,“陛下这是不来了?”
谢云起皱眉道。
“罢了,先开始吧。”
三人转向芊芊。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束微弱的光线透过高窗投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梨花般苍白的轮廓。
长髯公是刑部尚书,神色严肃,目光沉稳,谢云起双手背在身后,眉头紧锁,鹰隼般的双眸射出令人胆寒的威压,寻常人怕是被他看一眼,就要腿软了。他开口道:
“今日三公会审,旨在查明你下蛊暗害小世子之事。你需如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必将严惩不怠。”
她眼睫低垂,不语。
“你这罪妇,如实交代,或可赏你一具全尸。”
她依旧缄默。
谢云起不耐:“用刑。”
狱卒提着鞭子上前,那一鞭子的威力她是见识过的,抽一下就是皮开肉绽。
魏观忍不住道:
“谢大人,此举是否有些不妥?若是屈打成招,酿成一桩冤假错案可就不好了。”
“陛下既命我等查明真相,自然要尽心尽责,岂能辜负圣上的信任?”
“此女冥顽不灵,若不对她用刑,如何肯说实话?魏大人,明镜司可不是那小打小闹之地,而是大狱!”
魏观还要说什么,他的老师兼上级,刑部尚书抬手道:
“谢大人说得在理,就这么办吧。”
正当芊芊闭上眼,准备迎接疼痛时,脚步声漫过。
一缕薄荷香气,缠上衣角。
“陛下。”三人均拱手。
“不必理会朕。该怎么审,便怎么审。”
皇帝白衣如雪,转身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他后方是那道溅满血液,白鬼缠斗的墙壁。
男人像是全然不关心这场刑讯那般,修长的手托着兰雪茶,长睫覆眼,似乎来此只为品这一盏香茗。
狱卒估量着囚犯与皇帝的距离,若是血水飞溅到陛下的身上,只怕脑袋不保,遂转身重新挑选用刑的工具。
一排排的刑具,铁钩铁钳铁锁……血迹斑斑,闪烁着寒光。
耳边只有指甲在铁器上划过的,令人牙根发酸的滋滋声响。
“那么现在呢。”
温醇的嗓音突兀响起。
“怕了吗?”
“臣妾不怕。”芊芊总算是开了口,她抬眼看向那人,声音里有一丝嘶哑,“臣妾就是心口有些疼。”
谢不归眼眸倏地一定:“苦肉计,用一次就够了,”
他揭了盖子,淡淡地瞧着她,“况且朕又不是太医,如何能治贵妃的心病。”
“那就劳烦陛下,请苏郎君来一趟,为臣妾瞧一瞧这病,”
她温言软语道:“臣妾心口不疼了,便能配合各位大人,不耽误各位大人的公务……”
谢不归莫名安静下来。
谢云起脸色铁青:“妖女。三公会审你也敢如此轻浮!”
“这就叫轻浮?”芊芊叹气,“只怕大人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轻浮。”
谢云起寒声:“来人,大刑伺候!”
就在狱卒拿着那锈迹斑斑,足以洞穿琵琶骨的铁钩逼近时。
女子突然轻吟一声,身体一软,头颅低垂,整个人无力地垂挂在铁链上,仿佛失去了意识。
“她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吓晕了过去?”
魏观回身行礼道:“陛下,贵妃娘娘……突然晕倒了。”
谢云起冷哼:“来人,把她泼醒!”
“慢着。”
衣料摩挲声响起,茶盏被景福接到一边,谢不归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步履缓缓,走向木架上的女子,他在她的面前定住,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徘徊。
忽然,他伸出手,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触她的脸庞,动作竟透着几分隐忍和谨慎。
“陛下!当心!”
然而已经晚了。
从芊芊衣领里,突然钻出一只黑红相间的东西,竟是一只鹅卵石大小的蜘蛛,它迅速地爬过她的囚服,然后猛地跳向皇帝,皇帝的手腕上,措手不及被它咬了一口。
众人只见那高大的身影,摇晃了一下,然后突然倒下。
这一幕发生得如此突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三位高官下意识抬步要朝皇帝围拢过来。
一声清喝。
“都给我站住!”
芊芊看着脚边的男人,口齿清晰道:“他已中剧毒,一柱香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一阵寒意骤然自脚底袭来,原来是谢不归那双漆黑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男人一袭白衣染上了泥水和血水,如那高悬明月坠落于泥潭。
他浑身麻.痹动弹不得,意识却保持清醒,阴魂不散地把她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