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芊芊拗不过他的力气, 索性任由他握着她的手腕站在那里。
只是不去看他也不说一句话,消极对抗着。
谢不归皱了皱眉,低声对身后人道, “把她带下去。”
芊芊眼睫一颤, 总算有了反应:
“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趁谢不归把她松开,芊芊快步走向那跪在地上的少年:
“夏侯小公子, 到底是谁告诉你,我是南照王女的。”
夏侯庭猛地抬头,青涩的脸庞充满了怒火和憎恨, 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幼虎。
芊芊丝毫不后退,一字一句道:
“还请小公子不要隐瞒,务必告知此人是谁。”
“你难道不想找出害死你爹的真凶吗?”
夏侯庭说:“我当然想!告诉我你身份的人, 是……是…… ”
他脸色一白, 双手突然死死地抱住脑袋, 痛苦道:“我的头……我的头好痛!”
芊芊立刻弯下腰, 拿起他的手臂一看, 他的筋脉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像是一阵痉挛在他的皮肉下起伏, “咻”的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她翻过他的掌心一看, 果然看到他中指指根处有一块极为明显的青斑。
“他中蛊了。”
夏侯夫人大惊失色:“什么?”
芊芊盯着那块青斑,她自幼学蛊,识得蛊虫不下千种, 若她看得不错, 这是……忘忧蛊。
他被下了忘忧蛊!
所谓忘忧蛊,顾名思义,是能让人听从下蛊者的指令, 忘却一段记忆的蛊虫。
大魏皇宫之中,除了她, 还有谁会下蛊?必定是项微与无疑了!
项微与是大魏的钦天监,是谢不归最信任的臣子。
若她此时说项微与是那幕后之人,谢不归会信吗?
他如今对她已无多少信任。
只有让夏侯庭亲自指认,是项微与透露了她的身份给他,妄图将祸水引到南照身上,才有那么一丝希望,扭转局面,顺藤摸瓜揪出那背后真凶!
芊芊咬牙,“我的血可以引蛊虫出来。”
她捡起那掉落在地的匕首,毫不犹豫划破指尖,鲜红的血珠冒出,她沾血的指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在了少年的眉心。
夏侯庭愣怔须臾,“咳咳咳!”
少年弓着腰,猛烈咳嗽,咳着咳着,一只蜷曲的黑色小虫从他口中掉了出来。
众人看着这一幕都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忘忧蛊不止一条,共有八条。
恰似那孟婆汤,八泪为引,分别对应为生虫、老虫、苦虫、悔虫、相思虫、病中虫、别离虫和用人血喂养的伤心虫。
吐出第三只紫色的苦虫时,夏侯庭突然开始满地打滚,口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好痛,娘,我好痛。我好痛!”
“够了。”
夏侯府众人面露异色,许多人仇恨地看着芊芊,碍于皇帝在场不敢发作。
见状,谢不归在她身后沉声道,“景福,送她回房。”
芊芊只能收手,看着少年紧揪着胸口的布料,唇色青紫满脸大汗。
心中已经了然。
夏侯庭中的不止一种蛊。
幕后之人,居心歹毒。
竟然在忘忧蛊的基础上,下了一道裂心蛊。这种裂心蛊一般情况下处于沉眠状态,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保护性蛊虫。
它被植入宿主体内,与宿主共存,但它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保护另一只特定的蛊虫。
即忘忧蛊。
一旦忘忧蛊受到外界的推动、吸引或是任何形式的威胁,裂心蛊会立刻激活。
它会释放出一种强烈的毒素,迅速扩展到宿主的全身,导致剧烈的疼痛和肌肉痉挛。
如果她再试图引出忘忧蛊,夏侯庭会即刻心裂而死。
她没有想到当初那个瘦小、笨拙的,看到一条蛊虫就会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道童。
竟然学会了这样一手蛊术。
只怕再多给他几年时间,他便能对百种蛊术操控自如了。
芊芊回到房中,婢女劝了几次她也不肯用膳,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隐约冷冽的声音传来:
“不许再放她出来。”
“谢不归!”
芊芊立刻走到门口,喊住他。
他并不理会,径直朝着院子外走去。
芊芊猛地自鬓发间取下一物,扔到他的肩上,砸得他身形一顿。
男人脸若白玉,眼含愠怒地瞧过来,与她毫不示弱的目光撞在一起。
仿佛短兵相接,噼里啪啦,火光四溅。
四周婢女立刻跪下,头也不敢抬,谢不归寒声道:“下去。”
她们忙不迭地退下,把独处的空间留给贵人和他的姬妾。
谢不归往地上一瞥,砸他的是一枚蝴蝶银钗,落在他的脚边,薄如蝉翼的蝶翅还在轻轻颤抖。
这钗子本是一对。
另一枚在酒楼里用来挡下那偷袭他的暗器,想必他也是知道的。
“你说我无情,对你都是利用算计,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芊芊身子颤抖着,眼眶发红,声音里有了几分哽咽,“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是有情还是无情!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都不愿相信你的发妻吗?!”
顷刻之间,她已是泪流满面。
偏生还能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嘶哑道:
“给我一刻钟,我想跟你谈谈。”
大约是她哭得实在厉害,待谢不归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略带薄茧的指腹,无意识抚上她眼尾,轻轻擦去那泪。
却是沉默压抑地一字也不说,直到他的指骨和掌心都几乎被她的泪水打湿,风一吹满手冰凉。
芊芊抬眼,睫毛濡湿地粘在一起,黑而深浓: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朕的臣子不能白死,”谢不归收回手,视线滑过她泛红的眼尾,看向屋檐上的白雪,没什么情绪道:
“那夜,我与刺杀夏侯祯之人交过手。此人身形招式与祝拂雪一般无二。”
他口中唤的是舅舅真名,想来是已将舅舅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我舅舅一心只有天下美酒和匣中宝剑,为人极其仗义,他绝不可能因为什么军事机要,杀害他的友人。”
谢不归并没什么意外之色,淡道:
“朕知道。”
光他一人知道又有何用,那一夜夏侯府的所有人,包括夏侯的妻儿都清清楚楚看见,是祝拂雪现身夏侯府,一剑送入夏侯祯的胸膛,当场毙命。
“朕已下旨,全境通缉南照使臣。朕不会处死他们,但朕会扣押他们,押送回京,命刑部全力审理此案。”
这么说,就是他还没有抓到兄君他们。
谢不归漠然说罢,转身。
芊芊忽然道:“陛下。”
她说:“陛下若是缉拿南照使臣,更不应放过我这个南照王女。作为王女的我,最有可能是主使不是吗。”
他的背影定在那里,袖口下的手微微一收。
“你很想死?”谢不归徒然转过身来,阴着一双眸抵近芊芊,如山一般庞大的阴影笼罩,“祝芊芊,你就这么想死?”
“我既是南照王女,这便是我生来的使命,”她分毫不退,声音平静,“怎么,堂堂大魏之主,竟要徇私枉法么?”
他紧盯着她,袖口下的指骨攥得咯吱作响,显然怒极。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陛下肯采纳否。”她不等他回答,便口齿清晰说道,“陛下既已知道我是先王女,就该知道我精通天下蛊术。”
“我愿意为陛下炼制一枚情蛊。”
“陛下想要的不就是那个,一心只爱你的祝芊芊吗?”
她深深望进男人的眼眸,此前无数个夜晚他们抵死纠缠,便是这样互相望着彼此,却已辨不清是爱还是恨:
“我为你炼制的那一枚情蛊,可以使你从身到心拥有我。那个中了情蛊的我,将会忘记身为王女的一切,把一切都奉献给你。换言之,就是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不会反抗。”
谢不归脸色发白,空洞的眼瞳如同白纸上挖出的两个窟窿,他唇角缓缓地勾起一抹弧度,似嘲似怒,似怨似悲。这样一席话出来,轻贱的是她吗,还是自己?
她声音是那样轻,游丝般细弱,仿佛怕惊落了树梢上的雪,“或者……”
“你退位。带着悠然,跟我回南照,我们一家三口一生一世。”
说完她自己都荒唐地笑了,明知是不可能,却还是有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世间有几人能够心甘情愿抛弃拥有的一切,守着那份虚无缥缈的情爱过一辈子。何况是一个帝国的主人?
她不再看他,终是深深叹了口气,眼底阴霾顿起:
“陛下也知道,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要围着一个人转的。不论如何,我希望陛下能够彻查此事,还南照一个清白。”
“我有我必须坚守之事,陛下你也有你的理想,其实你也想要一个太平盛世,做一个盛世明君的不是吗?”
“明君?”他蓦地笑了,眉眼微扬,像是一整季的雪水融化在眼瞳中,“王女,你不用给我戴高帽,我这个人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做一个好皇帝,皇位权力对我来说统统都不重要,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
“我便是就做一个自私、冷酷、无情无义的皇帝又能如何?”
“王女,我不会放你走的。”他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气息隐忍,“哪怕是死,我也要你跟我死在一起。”
她轻声:“我不想死,陛下,你知道的。能活下去,谁愿意去死呢?可是,如果陛下对我的亲人动手,那么我与陛下,便只剩下你死我活了。”
就算杀了谢不归,会炼制出亡国夏姬,生灵涂炭,她也不得不去那么做,如果他敢对她的亲人动手,那么她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俩人隐隐对峙着,每一方都像那绷紧了的弦,稍不注意便会断裂。
芊芊忽然道:“陛下既然舍不得杀我,又不愿被我所杀——那么。”
“接受我的第一个提议吧,情蛊。既然想留住我,又想要我心甘情愿,那就,彻底抹杀掉王女存在的痕迹,”
“只留下爱你的祝芊芊。”
她裙摆微扬,后退了一步,双肩打开,长颈优雅,身体微微舒展,站在那朝他嫣然轻笑,像是在说,来吧,把我打碎吧,再一片一片拼合起来。
抽干我的血,切割我的肉,掏出我的心,把我制成一具受你摆布、由你操控的傀儡吧。
原来世间情爱,无非看谁成茧。
谢不归感到从身到心都像是被极细的丝线勒紧,越来越紧,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薄唇紧抿,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
冷汗开始从额头上渗出,湿冷的感觉让人更加不适,耳边似乎有低沉的轰鸣声,掩盖了周围的声音,使得他再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视线里只有那莹润淡粉的唇瓣一开一合。
“你……”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骤然阴云密布,一双昳丽的长眸,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你竟敢……”他眼瞳晶亮,怒火和恨意让人心惊。
“陛下,睡一觉吧。”
芊芊忍着恐惧向前一步,纤柔的肩膀艰难支撑着男人摇摇欲坠的身子,他的发丝拂过颈部有些发痒。
谢不归清瘦的下颚线绷紧,试图保持清醒,却异常困难,每一次深呼吸,都伴随着巨大的眩晕和痛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前无情地旋转。
他的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袖,指骨攥得发白,手背青筋迭起。
“你……对我做了……什么。”
男人嗓音嘶哑,仿佛被磨砂纸给狠狠磨过,他眼瞳睁得极圆,口角丝红,拼尽全身意志,抵抗着那股头脑被侵蚀的感觉。
“陛下,我给你下了一种蛊。”
芊芊不敢再与他对视,纤手覆盖在他的眉眼上,他眉骨立体,纤长的睫毛如同刷子般在她掌心扫过,颤动着不安的频率。
她把他轻轻放倒在雪地上,俯身在他耳边充满蛊惑地说。
“谢不归。”
“谢净生。”
“谢苍奴。”
“从这一刻起,你将忘记一切与祝芊芊有关的过往。
忘记这个人带给你的所有感受。忘记与这个人之间的甜蜜、执念、亏欠。爱与恨。”
“你将下一道不再追缉南照使臣的旨意,立刻班师回朝。”
“你不会对任何一个南照人动手。”
谢不归的意志超乎常人的强大,她方才也是靠着那番话,才勉强撼动了他的心神,趁虚而入给他下蛊。
她的血对蛊虫来说是极珍贵的养分,从夏侯庭那里引来的蛊虫,虽然只有三只,但靠着她的血,已经繁衍到了第六只——病中虫。
虽然还差两只才能成就真正的忘忧蛊,令他真正忘记与她有关的一切。
但眼下已是最好的局面了。
依靠她对谢不归的了解,这蛊虫的作用最多能维持半个月,最短……或许只能维持数个时辰。
但若是能在这数个时辰里面,她离开夏侯府,与兄君他们会合,并且趁谢不归清醒之前,逃出宁城……
看着男人紧闭着眼蜷缩身体,长睫轻颤,有些稚气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他们的孩子,悠然。
念头升起不过一瞬,她决然转身。时间紧迫,再容不得她有分毫私情。
必须尽快与舅舅他们汇合,整合现有的信息,做出最有利于南照的决策。
谁知一转身,竟迎面撞上一个婢女,芊芊反应极快,一个手刀劈过去,又生生刹住:
“随春声?”
月牙眼,眼角眉梢俱是如蛇一般的青蓝色眼影,少女轻轻一笑:
“王女。”
……
随春声确实是来接应芊芊的。
她告诉芊芊,兄君和舅舅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此刻,正在南照设置在宁城郊外的一处据点养伤。
那夜他们歇在客栈没多久,一伙功夫极高的刺客闯了进来,与二人缠斗。
还是祝拂雪眼力极好,辨认出其中一人乃是早年因犯事逃窜去了北凉的江湖高手,怀疑那一帮人与北凉有脱不开的干系。
对方人数众多,且招招致命。
没办法,他们只能分别引开一波刺客,事后本想折返回来带走芊芊,却发现——
人去楼空。
原来如此,想必是北凉人调虎离山,这才让夏侯虔乘虚而入,也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靠着随春声伪造的路引文书,她们有惊无险出了城。
在城外十里的树林中,谁知天快黑时,遇见那不速之客。
灵堂上见过的,夏侯庭。少年身穿铠甲,横刀立马,指着二人厉声道:
“南照王女,我不知你是如何蛊惑的陛下,竟然让陛下不再追究南照之责!但杀父之仇,不可不报。”
“事后陛下若是问责,我夏侯庭也愿一力承担!”
“庭儿,还跟他们废话什么,”夏侯虔左眼戴着眼罩,另一只眼倒是好得差不多了,露出阴狠之色,他指挥着家丁,“抓住他们。给我剁成肉泥!”
“就凭你们?”
随春声毫无惧色,娇笑:“你们就带这些废物来,是瞧不起我们王女么!”
只见少女轻轻一挥手,手腕上的银饰哗哗作响,她的掌心,似乎洒了许多花瓣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哪里是花瓣,那分明是花花绿绿的蛊虫!
芊芊指尖向着虫群弹出一颗血珠,轻吟道:“去吧。”
这些蛊虫不少都生有翅膀,如同蜂群般密密麻麻地飞向那些壮丁。
众人只觉浑身瘙痒难耐,没一会儿便丢盔卸甲,倒地呻.吟。
随春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以血控蛊的景象,暗暗惊奇。
若是蛊虫换成那杀伤力巨大的食人蛊,只怕是千军万马,都挡不住她们的脚步!怪不得此前常常有童谣传唱,王女在世,可保南照百年安宁。
咦。
忽然,随春声瞪大了眼睛,“他……他怎么没反应。”
就连芊芊也惊讶不已,夏侯虔竟然完全没事?
夏侯虔突然转过身,朝着树林恭敬道:“多谢公主赐药,免小人受毒虫撕咬之苦。”
公主?
只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缓慢从树林中步出。身后则是数十个兵士,他们无不高鼻深目,肌肉强壮,满脸煞气。
夏侯庭看见他们的青铜铠甲,以及胳膊上诡异的刺青,大惊:
“北凉人?叔叔,你竟然与北凉人勾结!”
要知道此前两国交战,茹毛饮血的北凉人,残忍虐杀大魏百姓不知几何。
甚至保家卫国的破虏将军,都死在他们的手里!这些北凉人可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
少年面色发白,驱马便要离开,可是不论他驾马到哪儿,都有北凉的士兵窜出来。
终于,他被一名士兵砍断马腿,狼狈地跌下马去,痛得面容扭曲。那士兵却并未要他性命,反而像是驱赶着羊群的狗一般,慢条斯理地驱赶着他。
无奈,少年只能调动浑身力气,朝着芊芊的方向跑去。
夏侯虔看着三人逃跑的身影,仅剩的一只眼睛放出一抹凶光:
“小人去把他们捉回来。”
“不必。”女人轻笑,“他们跑不了多远的。而且,这也是计划的一环。”
她身边的北凉士兵也没有任何动作,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俯首听令。
女人身姿袅娜,走到夏侯虔身侧:“夏侯公子,追缉这么久都累了吧。”
这位北凉公主,亦是个难得的美人。轻薄的面纱隐约露出容貌,既不失大魏女子的温婉,又有北凉人深邃立体的轮廓,尤其这般轻声细语,可谓是勾魂摄魄,哪个男人听了心头不酥软。
夏侯虔完全被美色所迷惑,仅存的那一丝畏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美色的躁动和渴望。
女人五指纤纤,指甲染着红色丹蔻,轻轻地抚摸着男子的手臂。
夏侯虔感到一阵心猿意马,就在他完全放松警惕的那一刻,女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
“噗呲”!一声刀刃没入血肉的声响。
夏侯虔瞪大了仅存的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他倒在地上,一股一股鲜血自嘴里涌出,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寒光锃亮的匕首。
女人蹲下,从他的心口拔出匕首,又在他衣袖上轻轻地擦拭掉匕首上的血迹。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而后深深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子,确认他已无任何生命迹象。
这才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和那些士兵一起,融入了夜色。
-
“噗!”
少年突然踉跄着,手扶着树木,咳出一口血来。
“他怎么了?”随春声极为惊讶。
芊芊看到少年的手紧紧抓着胸口的布料,有血红渐渐洇出,蓦地一惊:“是裂心蛊!”
给他下蛊的那人,强行催动蛊虫发作了!
裂心蛊?!随春声大惊,这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中了这等阴毒的蛊,只怕是必死无疑的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夏侯庭嘴里喃喃着,他顺着树木滑下,坐在地上。
少年清瘦的脊背如同一根青竹,不断发颤。手指发抖,从怀里取出一物:
“王女。此前,是我错怪于你,错怪南照……我、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芊芊和随春声立刻靠拢在他身畔,。
芊芊低着头,看着少年青涩的脸,依稀有几分那位温和官员的影子,心中一酸:
“你说。”
少年疼得满脸是泪,哑声说:“那一晚出事之后,我就立刻去了父亲的书房,在带锁的书柜里,找到了这张地图。”
芊芊接过他所说的地图,捏着边角,左右打开来。
只见这地图是由精细的羊皮纸制成,上面用朱砂赤笔详细标注了一条商路的路线。
还标记了沿途的地形特征、重要城镇、驿站、哨所以及潜在的危险区域。
画着一些特殊的符号和标记,用以指示水源、食物补给点、避难所,以及两国间的边界。
通过这条商路,中原的商人和商品可以直接到达南照国的核心区域。
“这就是……军事机要?”舅舅被污蔑窃取的那个东西?
芊芊看着上边漂亮凌厉的字迹,这样的字,这样的图只有那个人——只有谢不归才写的出,绘得出来。
毕竟当初他们是一起跋山涉水,从太和城来的邺城。
每一寸土地,他们都用自己的脚来亲自丈量过。
少年煞白着脸说:
“我爹生前,时常与陛下商议朝政,说起陛下有意与南照国之间,建立一条‘琴心之路’,促进两国的商贸往来。”
芊芊捧着地图久久发怔,突然意识到,恐怕这也是此次谢不归来到宁城,最重要的目的。
“这条商路的起点,设在邺城,从邺城出发,首先需要穿越闵岭山脉。此处山势险峻,需要利用已有的山谷和河流走向,修建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
“穿越闵岭后,商路将进入汉中盆地,是连接中原和西南地区的重要通道。
再翻过巴山和巫山,商路……便能进入南照国的领地,而这条‘琴心之路’的终点,则设置在——太和城。”
沿途设立一系列的驿站和哨所,为商旅提供补给,休息和安全保障。
随春声听得入迷,忍不住道:
“琴心之路,这名字倒是风雅,语出何处?是有何寓意吗?”
“取自‘坐上琴心’一词,”芊芊轻轻地说,“意思是指,男子对女子的爱慕之情。”
曾有那样的一则故事,说一郎君宴于临邛富人家,时主家有女新寡,郎君于座上以琴声传意,女子心悦,遂夜奔此郎君。
后世多以“坐上琴心”,指男子对女子那深深的爱慕之情。
“大魏皇帝怎么给一条商路起这样缠.绵悱恻的名字……”随春声嘀咕。
芊芊垂眸不语。
少年低低咳嗽两声,继续道:
“王女,请你一定要保存好这张图。其实我爹,他早就知道剑客的真实身份,是你们南照的将军。家里人怎么劝他都不听,素日里更是走访民间,执意与南照人交好……原来,为的就是打通这条商路,让两国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这是我爹的夙愿。一定要交给陛下。一定要……”
少年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裂心蛊,发作了。
毒性开始在他体内肆虐,撕扯他的心脏,带来无法忍受的剧痛。
他的皮肤开始泛起不自然的深红,身体滑到了草地上,每一次抽.搐都显得异常痛苦。
“王女……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救他吗?”
随春声看得不忍,哑着声音问道。
若是有春秋齐女,若是有春秋齐女……
芊芊倏地捏紧了手指,视线有些模糊,她沉默地摇了摇头,随后,缓慢地取出一只红色的蛊虫。
用这种蛊,可以立即结束夏侯庭的生命,让这个少年免受更多的痛楚。
她温柔地抚摸着少年的额头。
夏侯庭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清明,嘴角微微上扬。
“去吧。”
红色的蛊虫状如瓢虫大小,朝着少年的额头爬去。
片刻之后,夏侯虔的呼吸停止了,他的面容恢复了平静,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随春声脸上有泪水无声滑落,这样年轻的孩子,还有大好青春,就这样葬送在了阴谋之中。
就在这时。
“王女。”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
碧莹立刻从芊芊的袖口滑出,它的上半部分身体竖立起来,蛇头高昂,颈部扩张,竖瞳紧盯着声音的来源。
蛇信子快速伸缩着,发出“丝丝”的声音。
黑暗中,一个身穿道袍的青年,手提长剑,缓缓步来。
青年身材修长,面容俊朗,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凡的气质,道袍与长发随风摆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心正中心的红色朱砂,宛如第三只眼,红得渗血,透出说不出的阴冷。
“交出地图。”
随春声下意识挡在了芊芊的面前。
项微与的眉头微微皱起,朱砂痣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鲜艳,他声音低沉道: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交出地图,王女。我不想伤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女不必隐瞒。我知道你手中有我想要的东西,交出来,对你我都好。”
电光火石之间,芊芊蓦地明白了一切,宁州总督,商路地图。
夏侯祯,夏侯庭。
父子接连遇害。
想必,夏侯虔也已身死了罢!
夏侯满门皆灭……
灭门之祸,如此惨烈的祸事会引发宁州百姓,乃至大魏百姓怎样的情绪?!南照,风雨欲来了!
她脸色发白,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
随春声悄悄捏住袖口,正打算撒出那一枚食人蛊,杀了这看上去极为古怪的道士。
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的踢踏声,火把燃烧的声音,士兵的甲胄相击声。
项微与朝二人逼近的步子骤然顿住,他侧过脸庞,静静倾听着。
想必他跟她一样都在判断来的,是北凉的军队,还是大魏的军队。
在芊芊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项微与突然动作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没有犹豫,直接在手臂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痛楚使他冷汗滴落,面容扭曲地跪倒在了地上。
鲜血立刻涌出,染红了他的道袍。
随春声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他这、他这是……?”很快,她就找回理智,厉声道,“王女,杀了他!”
“不!绝不能这么做。”
芊芊看着这个疯狂的男人,死死拉住了随春声。
项微与根本不怕她杀了他,他甚至是渴望她能亲手杀死他的。
因为杀掉他,就彻底,坐实了南照的罪名!
夏侯府满门皆灭,前来追捕南照奸细的大魏高官,惨死于王女之手。
此事一旦传出,只怕是大魏天子,都再难压得住沸腾的民怨。
这就是个一早设好,等着她往里跳的圈套!
一个针对一整个南照的局!
一瞬间,她不禁感到了深深的胆寒——
此人辗转于南照、大魏、北凉,背叛她也背叛了大魏皇帝。
是怎样的信念驱使他接连叛主,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做到这样的地步。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
明明从项微与那双眼中,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恨意。
可他的所作所为,分明是要覆灭一个国家。一个曾经养育过他的国家!
就在此时,黑压压的士兵和惊羽卫们已经围住了这片林子。
他们手持火把照亮了整个场景,肃穆的气氛在每一个人之间蔓延。
而队伍的正前方,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显然是那发号施令的王者。
对方长身玉立,雪衣若飞,面容隔得太远有些模糊不清。
可她知道,是他。
大魏皇帝,谢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