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邺城, 东宫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厚重的积雪云层堆积如山,随时会有一场大雪落下。
宫人们裹紧衣领, 行走在寒风中, 唯有一袭玄色官袍的男子逆着众人,缓缓步至寝宫大门前。
“项大人。”景福朝他行礼, 暗暗瞥了一眼昏暗的内殿,叹气道,“陛下已在太子殿下的榻前, 守了七天七夜了。”
“今日,是南照王女离京的日子。”景福摇头,“谁曾想太子殿下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太子殿下出事的当晚, 陛下便封锁了消息。所有在暖房附近巡逻的守卫, 以及照料暖房花卉的宫人, 全被抓起来投入明镜司, 严刑逼问, 却未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太子从高处跌落, 昏厥不醒, 似乎只是一场意外。
太医院众位太医联合会诊,通宵达旦,个个噤若寒蝉, 只道是太子殿下伤势极重, 无力回天。
还是钦天监项微与为天子进言——南照有圣药,活死人,肉白骨, 定可挽救储君性命。
是夜,陛下连降数道旨意, 急派使臣赶赴南照,快马加鞭,昼夜不休,以无数奇珍异宝,向南照王求取圣药。
项微与步入内殿,跪于龙袍男人身前,呈上一物:
“陛下,这是苏将军的信。”
苏将军,便是苏倦飞。
因他生母是南照苗医,生父又曾是神威将军麾下将领,其不仅通兵事更精通南照语言,所以派他前往南照求取圣药。
男人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明显数夜未眠,他启开封漆,快速将信展开,手指摩挲纸页发出沙沙声响。
东宫内侍悄悄往床榻看了一眼。
那里一片安静,只隐约得见一个幼小稚弱的身子,苍白的小手不知何时被人放入了一个锦囊。
手指颜色惨白,愈发显得那锦囊鲜红滴血,其上金线所绣纹路璀璨流华,栩栩如生,是难得一见的工艺品。
这锦囊正是陛下送给太子的生辰礼物。
太子刚学会说话的那会儿,天天哭着闹着要找母妃,陛下为哄殿下开心,便送来了这个锦囊。
锦囊里面,加入一些香料做成了香囊,散发出淡淡的桃花香气。
陛下告诉太子,这是母妃的味道。
小太子深信不疑,每晚都会握着香囊,闻着里面的桃花香气入睡。
“陛下……?”
烛光摇曳,映照出皇帝紧锁的眉头和阴沉的面容。
他捏着信纸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随着字迹映入眼帘,谢不归呼吸变得急促,黑眸中闪过一丝不可遏制的怒火。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信纸被他狠狠地揉成一团。
那团信纸如同被抛弃的废物,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围的侍从们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项微与不惧帝王怒火,捡起那皱巴巴的信纸,耐心展开,一目十行看完。
信上说,苏倦飞带去的使臣团甫一踏入南照境内,便遭到了暗杀。
随从兵士,无一生还。
金银珠宝,劫掠一空。
只有苏倦飞一人死里逃生。
“看来南照不会同意与我们做交易了。”项微与淡淡道。
一旁被召来议事的公孙羽闻言,横眉倒竖,满脸通红,碍于太子伤重,不得不压抑着激动愤怒,低声道:
“陛下,太子乃国之基石,安危关乎国运。今太子病重,唯有圣药可救,然圣药为南照所据,我等便以宝物相求,奈何南蛮子竟敢如此挑衅,实在不把大魏放在眼里!两年前,他们害我官员,百姓至今怀恨,今竟不愿交换圣药,杀人夺宝,此乃对大魏之辱,亦是对太子性命之轻!”
公孙羽满脸决然:“俗话说先礼后兵,我等别无选择,为救太子,为保国威,唯有发兵攻打南照,夺取圣药。这不仅是稳固民心,亦是为大魏之未来啊陛下!”
另有一道男声响起:“夏侯总督的死,颇有蹊跷,难保不是第三方假扮成南照之人,刺杀总督,意图破坏两国和平。”
刑部侍郎魏观提出反对意见,“苏小将军求药不成,使团身死,说不定也是一场阴谋!”
公孙羽斜他一眼:“两年前,魏侍郎身在邺城,却敢为南照人作保?难不成侍郎有那千里眼,能看到那千里之外的事物?”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魏观不欲理会公孙羽的嘲讽,朝着皇帝一拜,“陛下。太子乃国之根本,圣药关乎其命。然,兵者凶器也,一动则民受其害,百姓何辜?琴心之路即将修成,此时发兵,功亏一篑。再者,若战事起,北凉或乘虚而入,大魏危矣。眼下当思和平之策,解此困局,保民安国,此乃吾等之责,亦是对太子与万民之诺。”
“魏侍郎此言差矣!琴心之路再重,重得过民心所向,社稷安稳?眼下困局,唯有攻占南照,一法可解!至于北凉,和亲公主已至邺城,大有修好之意,又有何惧?”
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谁都说服不了谁。
谢不归微微合眼,长睫在鼻梁侧投落深浓的阴影,他始终没有表明态度,待殿内渐渐安静,只余香炉烟雾缭绕,男人方淡淡问了一句。
“太子还有几天。”
所有人的心中都无比清楚,这场战争最终能否发动,取决于这位说一不二的帝国之主的意志。
“一个月。若是一个月内拿不到圣药,”项微与呼吸平缓,一字一句,
“太子殿下,必死无疑。”
-
自打那日悠然说要送她礼物后,芊芊就再没见过这个雪团子。
也不知为何,连续几晚都梦到她。
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紧紧扒拉着大人的腿,怯怯躲在后边,眼巴巴瞧着她想靠近又不敢的模样,实在招人怜爱。
芊芊每天醒来都盼着能见到这个孩子。
也不知道她要送自己什么礼物?蝴蝶,还是点心?
她可是连唱什么歌都想好了呢,私底下还偷偷练习了几遍。
只是这几日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连那一摆驾行宫,必来骚扰她的谢不归都没露半个人影,匆匆回宫去了。
至于是什么事,芊芊并不知晓。
一直没见到小雪团子,和对方的礼物,芊芊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到了离京这一天,她起了个大早,窗外暖风阵阵,阳光明媚,竟是个大晴日。
内侍一声唱喏:“陛下驾到!”
男人白衣金冠,逆光而来,却不进来,而是立在门槛那仔细将她打量着,光线勾勒着他高大挺拔的轮廓。
芊芊蜷曲的长睫一颤,知道这一刻,是真正的诀别了。
“臣女手艺不好,就不给陛下沏茶了,”她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
谢不归明显也不是来喝茶的。
他说:“不想见悠然吗。”
芊芊心中一动,不过很快就垂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不见了。”
不见,亦不念。
谢不归呼吸愈发轻了,站在那将她淡淡地望着,知道她一向是整洁有序的,此刻也是如此,女子脸庞白皙,山眉水眼,未盘髻,一头乌黑的秀发只用发带束起,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
微眯着眼,眼下卧蚕弯出流畅的弧度,身后是细心整理的行囊,无一不透出她归家的决心。
窗外照进来的日光是暖的,这一刻,他却觉得身上发寒。
“马车已在宫外备好,王女请。”一名宫娥恭敬地说。
芊芊点头,拿起包袱便走了出去,男人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走了一段路。
身旁人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不曾开口,都不像他了,忽然,芊芊停下脚步。
“陛下。”
他垂眸看她的发,她头发不是纯黑,阳光晒着的时候会泛出点深棕颜色,“嗯。”
“我听悠然说,你待她很好,她很喜欢你这个父皇,”
隐隐感觉男人气压有些低,芊芊也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她掐住掌心,终于是说了心里话,“如果有的选,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抛下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
“但我必须去做一些事情,一些只有我能做的事情。”
“悠然……是个很好的孩子。你把她教得很好。有礼貌,有爱心,也很……讨人喜欢,”芊芊笑着,“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受伤,被人欺负。”
他莫名一顿,“嗯。”
“最是无情帝王家,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可能地给予她全部的爱。”
“嗯。”
“还有,当心屠晓菁。”芊芊皱了下眉,压低了声音说,“若你愿意,便从世家之中选一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后。既能辅佐你,又不介意悠然的出身。”
“但北凉的公主,并不适合成为皇后。”她忽而轻笑,“罢了我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些事你比我拎得清。”
这一次他没有应下。
所思在远道,忧伤以终老。
芊芊心中莫名闪出这么一句诗来,行过最后一段路,看着那敞开的宫门,阳光洒在路面上,金光点点,就在即将跨出宫门的一瞬,后颈忽然一凉。
这两年的训练已经让她对危机有了极强的感知力。
立刻侧身一避。
“你?!”她没想到谢不归会突然攻击她,瞳孔骤然紧缩,在他逼近时险险转身,一记迅猛的扫腿直逼他的下盘。
他身如鬼魅,避开了攻击,同时一记重拳直击她的肩头。
芊芊侧身躲过,反手一掌击向他的胸口。
他不退反进,一记肘击迎上,他们的身体在空中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芊芊手握成拳直击他的面门。他迅速侧头躲过,同时一记低扫腿试图击倒她。
她轻盈地跃起,避开了这一击,但他的动作总是快她一步,一记上勾拳紧随其后。
在空中,她无法完全避开,被击中了下巴,身体微微后仰。
他抓住机会,迅速上前,一记擒拿手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试图挣脱,男人强悍的力量让她无法动弹。
芊芊愈发觉得古怪,“你到底想干什么?”挣扎着,却反而被他抓得更紧,在她的皮肤上勒出红痕。
惊羽卫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明明他可以让这些人来抓她,却偏要自己来亲身上阵?
谢不归黑眸中闪过一丝情绪,快得难以捕捉,他低声说:
“我不能让你走。”
紧接着,她感到手腕一重,“咔哒”一声,低头,她看到两个半圆形的环,通过铰链连接在一起,正紧紧锁住她的手腕。
镣铐,还是纯金的。
大概是他这样的手段多太多了,她已不再愤怒,额头渗出细汗,冷冷地盯着他,就连质问都懒得质问一句了。
谁知谢不归突然上前,揽住她的肩背,将她抱向他宽阔的胸膛,只是这个拥抱非常的短暂,一触即分,她甚至腿只抬起一半,都没来得及发挥出断子绝孙的威力。
“带下去看管好。”
随后,他转身,腰间环佩叮响,大步跨出宫门,芊芊则被两个惊羽卫扣住肩膀,眼睁睁看着两扇宫门在眼前缓缓地合上。
……
“惊羽卫听令!”
“是!”
“你们都是朕最忠诚的战士。”皇帝已披上战袍,目光如炬,扫视在场的惊羽卫,他们每一个都是他亲手提拔,擢选出来的护卫,单膝跪地,神情肃穆。
“今日,朕将御驾亲征,攻打南照。”
“无论战况如何,尔等需确保宫内之人安然无恙。”
“若朕不幸战败,身陨之后,尔等务必牢记,不惜一切代价,护送此间主人,前往绝对安全之地。渔樵江渚也好,另作婚配也罢,护她一生一世,不容有失。”
“属下遵旨。”惊羽卫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不归翻身上马,精钢铠甲在阳光下闪出凌冽寒光。
离去前,他最后深深地望了行宫一眼。
就这样恨着吧。
活着,就好。
倘若我赢了——
你我,纠缠一生。
……
手腕上的镣铐冰冷而沉重,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会发出金属碰撞声。
目光在屋内游移,试图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却一无所获。
她坐在地上,向后靠着床榻,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呼出。
就在这时,门开了,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芊芊抬起头,看到一人擎着灯烛,戴着兜帽,站在门口。
烛火勾勒出他的轮廓,肤色洁白,眉上点红,长长罩袍下,玄色衣摆被风吹得微扬。
“王女。”
“你还有脸来见我。”
项微与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言辞。
须臾,他低声说道:
“小臣是来向王女请教的。”
芊芊直视着项微与,看着他缓缓步来,在她半步远处蹲下,从腰间取下什么,闪烁银光。
“告诉我,”项微与说,“你是如何炼制出蛊种的?”
那是一个纯银的葫芦,比她当初用的那个大了一些,还镌刻了古怪的纹路。
项微与低声说:“我遵循古法,将一百种不同的毒虫一一放入其中,却始终不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说着他缓缓拧开葫芦的塞子。
窸窣声响,一只牙尖嘴利的甲虫从中爬了出来。
这只甲虫体型硕大,壳甲坚硬,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然而吸引芊芊的是,甲虫那强壮有力的下颚,隐约可见尖锐异常的牙齿,宛若精心打磨的利刃。
让人不由得相信,这只小东西能够轻易地撕裂任何阻挡在它面前的物体。
无论是皮革,
还是金属。
“蛊种……”芊芊忽然咳嗽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痛苦和虚弱。
“要用……”
项微与立刻向前倾身,试图捕捉她说的每一个字,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芊芊的嘴唇上,忽略了周围的一切。
猝不及防,腹部一阵剧痛,项微与一声惨叫,踉跄地摔倒在地,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滴落,看到自己的腹部趴着一只黑色甲虫,他强忍剧痛,抓起来狠狠往墙上一扔。
“可惜。”
甲虫摔了个四脚朝天,它的背上有一层薄薄艳红,芊芊指尖开了道口子,正放进唇里吮着。
秋水明眸斜睨着项微与,她方才在甲虫背上划破指尖,用血操控了甲虫,令其活活撕下了他肚子上的一块肉,可惜没来得及钻进他肚子里,让他尝一尝五脏六腑化为烂肉的痛苦。
“唔!”项微与捂着腹部的手掌不断溢出鲜红,强烈的痛楚让他汗流不止,他看着芊芊召回那只甲虫,靠近束缚她的锁链,它张开了那对强而有力的下颚,精准地咬住了锁链的一环,咬合力惊人,不断施加压力,很快,锁链的一环被甲虫的利齿彻底咬断。
“很快南照就会覆灭,你即便回去又有什么用。”
芊芊猝然握紧了手:“你在说什么。”
“陛下已经下达了攻打南照的指令,想必王师已经出城,不日便会抵达桂城。”
桂城,正是南照与大魏的交界。
芊芊豁然起身,那只甲虫似被吓到,啃咬锁链的速度都变慢了。
项微与疼得满头大汗,却依旧是那副死人般平静的脸色,“他既然违背盟约,把你关在这里,囚.禁你一辈子,发兵攻打你的母国又有什么稀奇。陛下经天纬地,注定成就千秋伟业,名垂青史。”
“你也知道神威将军何许人也,他手上多少人命,他是天生的将领,是真正的战争兵器,你真相信他永不进犯的承诺吗,不知是天真还是愚蠢啊王女。”
锁链断裂的瞬间,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声音,甲虫爬开,纯金锁链的残骸静静地躺在地上,芊芊根本不想理会他,往外而去。
突然。
“王女,你想知道,春秋齐女的真相吗?”
芊芊蓦地回头,又惊又疑。
既然能准确说出春秋齐女这个名称,说明他根本就对蛊种了如指掌!
那他方才还想要从她这里获得炼制方法?
难道他的目的并非蛊种,而是——带来那只甲虫,帮助她解开镣铐?
他似乎在极有目的地,引导她做出下一个选择,这种被人推动的感觉让芊芊感到极其的不悦,但她也清楚,如若谢不归发兵攻打南照,她的下一个目的地必然是战场。
项微与动着嘴唇,那每一个字拆开她都能理解,可合在一起却让她心头一震,芊芊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但她又能隐隐感觉到,项微与没有骗她。
-
尖锐的石片划破手腕,鲜血落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滴答声。
很快,一种细微而密集的声音开始在四周响起,那是无数毒虫爬行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毒虫们被她的血吸引,从四面八方涌来。
它们爬过石缝,爬过地面,以芊芊为中心迅速聚集,里面竟然有绒球。
倒真是意外之喜!
芊芊立刻蹲下,绒球显然认出主人,撒着八条小细腿便朝着她掌心爬去,钻进她的衣袖之中。
巡夜的惊羽卫们察觉到异样的动静,他们互看一眼,试图弄清声音来源,但当他们看到那些毒虫时,为时已晚。
“咚!”“咚!”“咚!”
这些素日里以一敌十的惊羽卫,被不起眼的毒虫咬伤,一个接一个倒下,昏厥过去。
放倒他们后,一名玄色道袍,戴着兜帽的女子,快步走过满地的惊羽卫和一片狼藉,很快找到了马厩,迅速挑选了一匹最为矫健的骏马,纤手轻抚过雪白的鬃毛。
这匹马,倒像极了初见时,那人身骑的那匹白马。
很快这记忆被她从心头抹去,芊芊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则捏着从项微与身上搜来的令牌。
随着一声轻喝,马儿扬蹄飞奔,蹄声如雷,划破了夜的寂静。
四周的景物在视线中飞速后退,行宫的街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长。
宫门前,她压低兜帽,亮出令牌,很快惊羽卫便放了行。
女子的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过,待那放人的惊羽卫意识到不对时,她已策马而去,融入夜色。
芊芊在心中默念。
希望来得及。
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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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城坐落于边境线上,城墙高耸入云,是守护帝国疆土的坚固屏障,同时也是对邻国无声的震慑。
瞭望塔有那站岗的士兵,可以远眺敌国的领土,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花了大半个月,终于在入夜时分,赶到桂城时,芊芊身上已经脏得不能看了。
远处隐约可见如星子闪烁的火光,城墙上巡逻的士兵们手持火把,四处走动。
要进入这座处于战争状态的边城绝非易事。
芊芊在距离桂城不远处停下马匹,仔细观察城墙的布局和士兵的巡逻规律,寻找着可能的突破口。
片刻后,她决定利用夜色的掩护悄悄接近城墙一处较为隐蔽的角落。
那里城墙的阴影投下一片黑暗区域,是潜行的最佳掩护。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马,将马匹系在一棵隐蔽的树下,悄无声息朝着城墙靠近。
桂城比邺城要冷上许多,接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雪,地面上的雪层厚实而均匀,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动作轻盈而迅速,如同夜行的猫,终于来到城墙脚下,发现了一处破损的城墙段。
那里有一块石头松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她深吸一口气,趴下来钻进了那个缝隙。
缝隙狭窄曲折,但她凭借着身子的纤瘦和柔韧,一点点挤了进去。
城墙内的景象迅速展现在眼前。
成功了。
进入城内,她不敢停留,城里显然是处于戒严的状态,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她身形极快地避开巡逻的士兵,穿行在狭窄的巷道,寻找合适的藏身之处。
忽然,一队巡逻的士兵出现在了巷道的尽头,他们手持火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芊芊迅速藏进一个阴暗的角落,捂住嘴,避免发出声音。
“长官,有动静。”
一名士兵快步走向了芊芊藏身的竹筐。
他用手中的长矛轻轻拨开盖子,却被什么咬了一口,骤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啊!”
“抓住她!”
士兵们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包围住她。
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个可疑人物极为灵活,像是泥鳅一般滑不溜手,也不知道身上携带了什么毒物,一靠近她便会浑身麻痹,倒地不起。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突然从侧面冲出,将她扑倒在地。
芊芊被重重地压在地上,她试图反抗,但对方的力量让她无法动弹。
……
“公孙大人。抓住一个细作。敢问大人如何处置?”
“推出去砍了。”公孙羽漫不经心挥挥手,喝了一口茶。
“不,你们不能杀我。”
细作抬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眸极亮,嘴唇极红。
公孙羽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报——”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士兵急匆匆地进入帐内:
“公孙大人!敌军已包围全城,随时都会发起猛烈的攻势!”
“什么?”
公孙羽脸色由白转青。
祝拂雪是怎么做到的?上半夜安然无事,下半夜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调兵遣将。
甚至——将整座城围了起来!
“那位还在城中……”他身旁幕僚眉头紧皱。
“陛下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公孙羽紧握拳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立刻加强城防,”他厉声道,“确保陛下的安全是第一要务,传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严防敌军突袭!”
士兵领命,迅速行动起来。
芊芊冷眼旁观,她知道,谢不归在城内的消息让这些处于劣势的守军更加紧张。
公孙羽忽然定定地看着芊芊。
幕僚似乎知他所想,捋着胡子道:
“想必你就是南照王女?单枪匹马就敢夜闯桂城,真是勇气可嘉。”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南照王族的画像他们人手一份,认出她来也不算稀奇。
“公孙大人,此女可能是打破当前僵局的关键,若是将她悬挂在城墙之上,威胁那祝拂雪退兵,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若是他们不从,便以此女性命相逼。”
公孙羽缓缓开口:“你听到了?你的命就握在我们手中,若南照不退兵,便杀了你,用他们的王女祭旗。”
“大人,你真的认为我的生死能左右这场战争的结果吗?你低估了我的国家,也低估了我的家人。”
公孙羽眉头微皱,他可没忘记两年前,那数百人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她撤退,她的生死不重要?不可能!
“南照有着严格的继承制度,而我,很遗憾,并不是那个被选中的人,”芊芊平淡地说,“不然我怎会随陛下来到邺城,整整七年,放着荣华富贵不要,与陛下做一对贫贱夫妻,吃尽苦头,而我的亲人我的母国,对我的处境不闻不问呢。”
芊芊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淡漠和无奈,暗示自己的无足轻重,“他们之所以派来使团接我,是因为想取我的血,”
“你的血?”
“没错,”芊芊道,“我的血……对他们有用,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有什么作用。”
她循循善诱:“若我当真有那么重要,又怎会轻易便被送到大魏来做人质?南照的将军、祭司,哪一个不比我有用,如果当初留下来做人质的是祝拂雪,或许诸位就不用这般焦头烂额了。”
众人一默。
“如果你真的想用我来威胁他们,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我的家人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而改变他们的战略。反而可能会因为你的威胁,而发起猛烈的进攻。”
“你在试图降低你自己的重要性,”公孙羽缓缓说道,“但我不相信你的话。”
芊芊笑了笑:“信不信由你。但想必大人比我更清楚,战争是残酷的,任何轻率的决定都可能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她顿了顿,继续说:
“而且你似乎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你们的皇帝陛下非常在乎我。如果你真的把我挂在城墙上的话,不用我做什么,你们的内部首先就会发生动乱。”
原本就处于劣势的局面将会变得更加糟糕。
公孙羽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意识到芊芊所言非虚,皇帝对这南蛮妖女的重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两年前他就已经见识到了,陛下因为她而放走了那些会成为重大隐患的南照使团,就连灭门这样的大事,都能强行摁下去。
如果真的将她挂在城墙上,不仅会引发君臣间的矛盾,还可能会动摇军心!
“你在威胁我?”公孙羽重重一拍桌案。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芊芊平静地回答,“选择权在你,但请三思而后行。”
女子眼神中闪烁着莹莹的光,仿佛在告诉公孙羽,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公孙羽陷入沉思,他必须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
半晌,他说:“老夫立过誓言,战场之上,不杀妇孺,”实则是此女巧舌如簧,说的话真假参半,虚实难辨,让他颇为头疼。
公孙羽说,“既然如此,老夫只有把你交给陛下处置了。”
他从府上找来两个婢女,给芊芊草草地擦洗一番,再带她去见谢不归。
皇帝的主帐就在靠近城门的地方,乃是大魏君臣为指挥作战而设立的临时指挥帐。
谢不归冰雕雪塑端正而坐,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沙盘,正是两军交战的情况。看到她出现在这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你来了。”他叹出一口气,白雾如烟缓缓飘散,氤氲着他如诗如画的眉眼。
谢不归垂下眼帘,视线隐藏进浓长交错的阴影之中,“如果王女是来劝朕退兵的,那就请回吧。”
“陛下,请听我一言。”
芊芊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紧紧盯着他说:
“我们的女儿,她是大魏和南照的孩子,她不仅姓谢,也姓祝。”
他想起来,是的,她曾提过,祝卿好。
“我希望她一切都好,我相信陛下也是这么想的。”
“这场战争继续下去,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她的父亲杀死她的舅公,要么她的舅公杀死她的父亲。这样的真相会成为她心中永远的阴影。她会如何看待我们,又将如何看待这个世间?”
“南照是我的故乡,大魏也是。”
“我们身为她的父母,有责任给她一个没有恐惧和悲伤的未来,不是吗?战争只会夺走这些,它不会给我们任何答案,只会留下无尽的痛苦和遗憾。”
“陛下,请您,停止这场战争吧。”
说罢,她伏倒在地,衣袖和长发散开。
“此事并非我一人所能决定。”
他话音落下,周遭猝然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皇帝淡淡道:
“我给你一个机会,放你出城,去见你的舅舅,告诉他我的立场。但记住,我的军队不会轻易撤退。”
-
祝拂雪看见是她,极是震惊:“囡囡。你怎么在?!”
芊芊开门见山道:“舅舅,退兵吧。”
祝拂雪半晌没有应声。
他身侧的将军忍不住道:“王女有所不知。”
对方声音有些发抖:“大魏皇帝的军队已经包围了太和城,不能退,不能退啊!否则南照危矣,将亡国啊!”
什么?!
耳边突然想起那句——“我的军队不会轻易撤退。”
芊芊身子一晃,事情远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甚至到了糟糕透顶的地步。
简而言之,谢不归和舅舅,他们互相扼住了对方的咽喉,正在此僵持着,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若要说劣势,反倒是舅舅这边的情况更加危急,毕竟他们的粮草供应,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桂城内部的储备,早晚会消耗殆尽。
但若是退兵,谁知道谢不归的军队会不会立刻攻入太和城,杀了阿母,夺取南照?
没有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大魏皇帝并无那吞并他国的野心,放弃如此绝佳的机会。
“舅舅即刻派一支军队,送你离开,”祝拂雪拍了拍芊芊的肩,哑声说,“从今往后,忘记南照的一切吧,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芊芊看到他鬓发间斑驳银白,眼角也生了一些皱纹,想起舅舅是最爱惜自己仪表的,素来以风流倜傥自居,不过两年不见,他就苍老了这许多。
“舅舅,再让我试最后一次吧。”芊芊轻声说,“让我回到桂城,最后劝他一劝。”
“若是劝不成呢?”祝拂雪眼露哀色,“舅舅不想让你沦为这场战争的棋子。囡囡,你明明有的选。”
“舅舅怎么选,”芊芊朝他明媚一笑,“芊芊就怎么选。”
芊芊走后,祝拂雪一人坐在孤灯前,桌上放着他心爱的佩剑。
他回想起那些年,他是如何贪图自由,放弃了家族的责任,离开故乡,踏上了游历四方的旅途。
那个孩子,那个总是跟在他和夏侯祯身后,拿着一把小木剑,渴望成为像他一样的江湖剑客的孩子。
却死得那样凄惨。
“是我害了他们。”
祝拂雪一声长叹,眼底流露出无尽的悔恨。
如果南照灭亡,他将选择殉国,用这把剑来结束自己的痛苦,向那些因他而失去生命的人赎罪。
祝拂雪握住佩剑,指节在剑身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响。
这把剑曾是他最亲密的伴侣,如今却即将成为抹向脖子的凶器。
他抬头,望着帐外永不停歇的风雪。
过去无法改变,但至少,他可以在此间得到一丝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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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很好。”
男人语声淡漠,他披发坐在棋盘前,手拈一颗棋子款款落在那纵横线间,缎似的乌发披垂在双肩,似沾了清晨的雪露,有微微湿润的痕迹。
一袭雪色素衣衬得他脖颈修长,宽肩窄腰,俊极雅极,若不是身在这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只怕要以为是个风雅的高士。
芊芊皱了下眉,他在等她?
“天亮之前,若你不回来,”
谢不归黑眼珠从眼角斜睨过来,看着她和她满身的雪,声音很轻,“我的人会放火烧了他的粮草。”
功高莫过救主,计毒莫过绝粮。
骤然明白过来,芊芊脸色一变:“你……你在舅舅的军中安插了细作?”
一股悚然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如见恶鬼,她生生后退了一步。
她浑身发抖,怒目圆睁,“你……你……”
围在桂城外的军队,是南照唯一生存下来的希望,是跟大魏皇帝谈判的筹码。
粮草有失,军心溃散,全军覆没,南照,彻底亡国。
“啪!”
她甩过去的这一耳光极重,打得男人微微偏过脸去,他却毫不在意,发丝散乱而下,一张白玉似的脸上泛起浅浅红印。
他抬手,指腹揩去唇边鲜血,嘴角两侧全是晕开的红。长睫覆眼,淡漠地看着棋局说,“还有南照的少祭司。朕也派了一队骑兵,前去截杀他的援军。”
兵者,诡道也。所谓战争,本就是一种充满诡诈和策略的行为。
说完,他缓缓抬起眼睛,看着面前几乎碎裂的女子,眸色极深,叫人看不分明:
“芊芊,结局已经注定,你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一刻,芊芊大彻大悟。
他,谢不归,终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冷血傲慢、掌控一切的王。
一阵天旋地转,环佩叮响,身前薄荷香气骤然笼罩,无孔不入。谢不归反应极快,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掌住她的腰,任由她如一片鸿毛般轻飘飘地倒下来,降落在他怀中。
他的手隐约收紧,手背青筋分明,拢住她冰冷单薄的身子,低声说:“你放心,朕会照顾好你的家人,你的子民……”
照顾?怎么照顾?
用镣铐,用绳索,永生永世地囚.禁起来,让他们像牲.畜一般活着,活在他规划的方寸之间吗?
这一刻,她望着他的眼里再无其他,全是不加掩饰的,刻骨的恨意与杀意。
帝王之爱是什么……
折她的羽翼,毁她的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