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她记得入京那天, 亦是个潮湿阴郁的雨天。
明明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却带着冬日的余寒,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板路。
在茶楼的二楼, 芊芊倚窗而坐, 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茶,茶香氤氲, 耳边听着滴沥不绝的雨声,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种沉闷的灰色调中。
就在这时, 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传来。
芊芊微微侧头,透过茶楼的雕花窗棂向外望去。只见街道的尽头,一支迎亲队伍缓缓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顶鲜红的喜轿。
轿身装饰了金箔、玉石、玛瑙等物, 雕刻着精美的凤凰, 赫然是一座凤辇。
轿辇周身蒙着的红绸被雨水洗过, 愈发红得鲜艳, 犹如一滴浓烈的鲜血, 突兀地滴落在被灰色雾气吞噬的画布上, 刺眼而醒目。
“谁家娶亲啊,这么大阵仗。”
这茶楼里坐的似乎多是那外地来客,对京中风物并不是十分了解, 讲话间还带着口音, 神色满是好奇。
店小二站在茶楼的柜台后,原本正忙活着擦拭着桌上的茶具,脸上挂着那副习以为常的、略显疲惫的笑容。
然而, 当有人询问时,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发问者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割裂了茶楼里原本的喧嚣与嘈杂。
店小二的表情瞬间变得怪异无比,脸色先是涨红,随后又迅速褪去,露出一片苍白。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吞下了一只活生生的苍蝇,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还不是那、那位。”
从店小二的口中众人得知,自从三年前那场战事结束,大魏天子就会在每年今日,娶一次妻。
据说他的妻子还是个南照人。
芊芊心中暗奇。
虽说年年举办大婚,是有些劳民伤财,过于折腾了……但也不至于到人人谈之色变的程度吧?
正说着,仪仗队伍从楼下经过。
凤辇的帘幕微微被风掀开了一角,隐约可见里面的情形。
画面转瞬即逝,后方的人自是没有看清,着急地问趴在窗前的人。
“如何如何、新娘子美吗?”
“不……”
“怎么,生得不美啊?失望,我以为皇帝老儿娶妻,都是非天仙不娶呢。”
“不是新娘。”那人脸色铁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什么意思?喜轿里不是新娘,那还能是什么?”
“怎的,看到了什么?快说说。”
“牌位。”那人满脸惊悚,大叫道,“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而是一块牌位!”
不错。
芊芊坐在窗边最靠近仪仗队伍的地方,亦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凤辇中,并没有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嫁娘。
那锦缬软垫之上,白烛森森,供奉着一块黑漆漆的牌位。
此刻,再无一人出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芊芊再次将目光投向街道,那支迎亲队伍仍在缓缓前行,此刻再看,却发现了更多的细节,心头也升起莫名的寒意。
抬轿的轿夫们,个个面无表情,胸前赫然别着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在那身喜庆的红衫之下,竟是一袭素白丧服,分明是在披麻戴孝。
这景象诡异至极,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
唢呐声响起,曲调本应是喜庆的,但在此时听来,却如阴风阵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往上窜。
茶楼内的客人们纷纷哆嗦了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那声音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的哀怨与悲凉。
突然,一片雪片似的东西从窗外飘了进来,轻轻落在芊芊的手中。
芊芊拈起来一看,竟是那纸钱!
心中顿时一惊,下意识将它丢得远远的,不想挨到一个客人的衣角,对方立刻变脸跳脚,窜往一边,“啊——!”
茶楼内顿时一片哗然,众人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恐。
怪不得这迎亲队伍经过时,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围观,更无人敢去哄抢那些撒下的纸钱。
原来,这并非普通的纸钱,而是幽冥纸钱,谁敢去碰触这来自阴间的晦气?
芊芊握着茶杯的指尖有些发白,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
大魏皇帝竟然是在一年又一年,重娶亡妻!
“这哪里是普通的婚礼,分明是一场冥婚!”
“冥婚……一般不都是死人跟死人成婚么,怎么……”
他后面的话虽没接着往下说去,众人却也是知道这背后的深意——大魏皇帝这般作为,莫不是想让自己也步入那幽冥之地,与亡妻共赴黄泉?
茶楼内的气氛愈发压抑,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恐与不解。
谁也不敢出声,仿佛怕惊动了那冥冥之中的亡灵。
芊芊再次望向窗外,那支迎亲队伍仍在雨中缓缓前行,唢呐声在阴冷的空气中回荡,却如一曲凄凉的挽歌。
红色的喜轿在灰色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但此刻看来,却更像是一口移动的棺材,载不动这无尽的哀思与绝望。
队伍渐渐远去,唢呐声也逐渐消失在雨声中。
茶楼内的客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心中的恐惧却久久无法散去。
-
翌日,天还未亮,芊芊便起了个大早。
今天是朝贡的日子,宫中早已部署妥当,而她也将随着随春声一同进宫。
然而,当她一脚踏进那高耸的宫门时,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意。
阖宫上下,一片挂红。
红绸、红灯笼、红幔帐,铺天盖地,仿佛整个皇宫都被这鲜艳的红色所淹没。
喜庆是喜庆,但芊芊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日在茶楼中看到的一切。
诡异的迎亲队伍,鲜红的喜轿和那刺眼的白色丧服,如同阴风阵阵的唢呐声和那漫天飞舞的纸钱。
这一切,让芊芊心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
帝后大婚,本该是极为喜庆之事,但皇后却早已不在人世!
置身这座张灯结彩的皇宫,让她像是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诡异而可怖。
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随春声和其他人已经走在了前面,芊芊却没有跟上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平平无奇的装束,心中稍感安慰。
至少,她穿得像个品阶不大的宫女,不会有人特别在意她的存在。
她默默地站在宫门旁,看着来来往往的宫女和太监们,他们个个神情肃穆,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她。
芊芊悄悄地退到了一旁,避开众人的视线,独自一人在宫中徘徊。
她走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幽静的庭院,终于来到一个没有那么多红色的地方。
一只手扶着廊柱,另一只手揪着衣襟喘了几口气,心中的压抑这才散去了些。
就在这时,芊芊注意到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宫娥,她们有的在拨弄着灌木丛,有的则急匆匆地跑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她们低垂着头,神情紧张,不时低声呼唤着: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您快出来吧。”
“别玩了,太子殿下……”
年纪小的宫娥急得快要哭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无助。
这是在做什么?芊芊心中疑惑,不禁上前询问。
“太子殿下躲起来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这马上就要去给陛下请安了,奴婢们只怕脑袋不保。”
一位年长的宫娥低声说道,眼中含着泪水。
在大魏,人人讲究一个“孝”字。晨昏定省,规矩极重。
芊芊知道,在这座皇宫里,任何一点差池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而大魏皇帝,那位能做出冥婚这般疯狂举动的皇帝,杀个人只怕如同家常便饭。
“我跟你们一起找找吧。”芊芊心中不忍,开口说道。
“那就多谢你了,这边我们找过了,就剩荷花池……哦,荷花池早些年被填了,建了座佛塔,劳你去那边找找。”宫娥们感激地说道。
芊芊点点头,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当她按照宫娥们所说,走过一道小径,看到那座小型佛塔时,心中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这佛塔出现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就像是看见一条鱼长了腿,爬到岸上晒太阳,那种强烈的违和感让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过,她很快便顾不得这佛塔的怪异,因为她突然瞥见了一片衣角,上边用金线绣着蟒纹。
看身量,应是个不超六岁的小孩,垂发扎成两个结于头顶,形状如两个角,显得格外稚嫩。
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正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泪。
想必这就是那位失踪不见、让人急得团团转的太子殿下了。
芊芊轻轻走过去,蹲下身,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吗?”
靠近才发现,这孩子生得极其可爱,圆鼓鼓的腮帮子,如同一只玉雪可爱的小包子,让人见之生喜,不禁牵了牵唇角。
小包子不说话,只是扑簌簌地掉眼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
“是个爱哭的孩子呢。”芊芊心中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整颗心脏柔成了一滩水。
她从怀里摸出一枚口弦,开始吹奏起来。
这口弦是南照独有的乐器,声音清脆而悠扬,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芊芊心中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哄住这个孩子,但她还是尽力吹奏着,谁曾想,小包子突然止住了哭声,仰着脸,泪莹莹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她。
“父皇好可怕。”
孩子突然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父皇他把母后装在一个大盒子里,不让母后出来。”
“大家都说要把母后埋起来,可是说这话的人都被父皇打了板子。”
“父皇是不是很讨厌母后?孤不想父皇再讨厌母后了。”
“他们都说,母后会不得安息的。孤不想母后不得安息,孤想母后好好的。”
小孩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不停地流着,仿佛在倾诉着心中的恐惧和无助。
芊芊心中一阵酸楚,她停下吹奏,轻轻将小孩搂在怀里,柔声说道:
“不会的,你的母后一定会安息的。”
她抬起头,望向那座突兀的佛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孩渐渐停止了哭泣,静静地依偎在芊芊怀里。
芊芊轻轻拍着对方稚弱的背,“这样吧,如果殿下真的很烦恼的话,我带殿下去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蹲下身,看着小包子的眼睛说道,语气温柔而坚定。
“答应我,不许再哭咯。”她伸出手指,轻轻抹去小包子脸颊上的泪珠,微微一笑。
小包子抽了抽鼻子,憋着眼泪,抬起头看着芊芊,眼中满是疑惑和期待:
“你要带我看什么?”
“跟我来。”芊芊牵起小包子的手,感受到他小小的手掌紧紧握住自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惜。
芊芊带着太子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几座宫殿,来到了含章殿附近的珍宝馆。
这里专门用于展示和存放各国朝贡的珍奇物品,金银玉翠、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有小太子这个尊贵的通行证,守卫很快便放行了。
她想给小包子看的是一个蜡染娃娃。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娃娃,身上穿着南照特有的蜡染织物,色彩斑斓,图案精美。
芊芊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幕。
“王女,此次朝贡非同小可,您觉得我们有多大把握,能让大魏皇帝同意将我们的丝绸和工艺品列为皇室专供?”
随春声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
原本芊芊有十足十的把握。
毕竟此次朝贡队伍中有那谈判高手,就连阿母都对对方的能力赞不绝口。
但如今,不仅有那北凉细作暗中潜伏,敌暗我明,危机重重。这大魏皇帝又是个性情难测,捉摸不定之人。
“哪怕只有一成,都要尽力一试。”芊芊道,“舅舅他心系国家安危,军事才能无人可及,但眼下军中物资匮乏,士兵们的装备年久失修,连训练用的箭矢都不够了。”
“舅舅一直想要加强边防,购置更多精良的武器和战马,但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足够的银两。”
所以,这次交易对南照来说至关重要。
“如果这桩交易能成,便能解舅舅的燃眉之急。”
“王女放心,此次谈判,属下定会全力以赴,为王女、为王上分忧。”随春声抱拳说道。
回过神,小太子也突然停住了脚步。
“孤想要这个。”
小包子指着一个白玉像说道。
芊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白玉像,雕刻精美,但并无特别之处。
“为什么想要这个?”芊芊有些疑惑。
“很像母后。”小包子小声说道,抱着白玉像,小手轻轻抚摸着玉像的脸庞,眼中满是思念。
芊芊心中一动,讪讪一笑,暗自脸热,说来惭愧,这是匠人按照她的模样所雕,看来小包子有些脸盲,瞧着谁都跟他娘有几分相似。
不过好在这白玉像身上所披织物,也是南照想要主推给皇室的货物之一。
“孤想把它送给父皇。”小包子抬起头,看着芊芊,眼中带着一丝恳求,“你、你陪孤去好不好?”
小包子明显是想拉个人给自己壮壮胆。
“好吧。”
芊芊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不太想去,毕竟大魏皇帝除了是个神经病外还是个男子,她短期内都不想接触任何异性。
但小包子实在可爱,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看心都化了。
于是她重新牵起小包子的手,缓慢朝着含章殿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