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世上最完美的人……
世人对此早有定义。
他们把完美的人称作:君子。
而在谢不归的认知中, 能真正配得上这两个字的男子,唯有一人——
谢知还。
那个如世家美玉般无瑕的男子,君子风度, 世人称颂。凡见过他的人, 无不赞叹其品貌无双,风度卓绝。
谢不归从小就明白, 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他只能模仿。
他学着谢知还青涩温和的模样,在书房里手执圣贤书,正正经经地跟她说话, 连多对视一眼都会红着脸匆匆移开目光。
他学着谢知还博学多才的样子,与妻子赌书泼茶,谈经论道。
他学着谢知还待人接物的分寸感, 在宴席上谈笑风生, 举止得体, 谦谦有礼。
他披上谦谦君子的画皮, 努力让自己变成谢知还的影子。
然而, 无论他如何努力, 他始终无法真正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用整整七年的时间, 谢不归不断加深并固化了一个认知:
她爱的,永远只会是像谢知还那样完美的君子。
而他自己,那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 是不被任何人渴望和接受的。
他的内心深处, 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那个自私、偏执、渴望占有她一切的自己。
他渴望将她禁锢在自己的领地,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他用尽手段,不问道德, 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他以为,只要他机关算尽, 就能让她爱上他,或者,至少让她离不开他。
可世事并不能如他所愿。
就像是晴和雨,都有天意,有些人的精神,永远也无法禁锢。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
以一种近乎于决绝、惨烈、凶悍的方式。
谢不归一生中只见她穿过三次红衣。
第一次是湖边初见,一蓬热烈的如同心脏的红。
第二次是新婚燕尔,胭脂虫染就的嫁衣,潮热的红唇,舔舐着他肌肤和灵魂的火焰。
第三次是……
雪夜,
死别。
-
三年前,发妻的头七之夜,他尚且身在仙游观中。
月光如霜,笼罩着寂静的道观。
夜幕低垂,寒鸦啼鸣,遗芳梦室内,烛火微弱,映照着香案上那座古朴的博山炉,炉中插着一炷香,形状如燕卵般大小,颜色黑如桑椹。
一名方士身着玄色道袍,手持拂尘,缓步上前,恭敬地站在谢不归身后。
“陛下,此乃返魂香。”方士嗓音低哑,“点燃此香,烟雾便会引领娘娘的魂魄至此。”
谢不归披着一件道袍,白玉似的脸庞低垂着,眼底无波无澜。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起火折子,点燃了那柱返魂香。
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烟雾渐渐凝聚,幻化出各种奇异的形状。
“一柱返魂香,径通三界路。”方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惟愿大慈悲,宣扬秘密语。拔度亡灵,出离地狱三途苦。”
谢不归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变幻莫测的烟雾。
袅袅的青色烟雾缠绕上素白的帷幔,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穿幽蓝衣裙的女子背对着他,出现在帷幔之后,身姿清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谢不归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芊芊!”他唤了一声。
妻子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背对着他,缎子似的乌黑长发直直地吹散在幽蓝色的裙裾旁。
在那每一个传说中的相爱之人,点燃返魂香后,应当是两相遥遥凝睇着,视线久久缠绕,彼此生死永隔的眷恋和悲伤,不是吗。
谢不归却连她的一个回眸都得不到。
无论他如何靠近,他的妻子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始终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幽蓝的裙裾垂曳得优雅无比,也冰冷无比,没有一丝怜悯。
“咚——”
终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无力跪倒在地,凝视着那道身影,哑声呢喃,“我爱你……”
如果,如果她能听见。
也许只会叹息一声。
可怜。
好可怜。
你真可怜啊……
柔软的素幔拂过面颊,像是她纤柔的手轻轻触碰他碎裂的灵魂。
其实从头至尾,谢不归都无比清醒地知道一个事实——这一切都是方士利用某种迷香创造出的小把戏,不过是对方为了利益,给他编造的一场虚幻的梦境。
但他愿沉湎其中,永不醒来。
第二年,那个姓扈的方士再次出现,带来了传说中的怀梦草。
“陛下,将此草放入怀中,便可在梦中见到您心爱之人。”方士低眉顺眼,恭敬地说。
谢不归看着宫人呈上的怀梦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命人在他的寝宫庭院中种满了这种草,尤其是在他居住的院子周围。
夜晚,谢不归合衣躺下,嗅着那股子淡淡的清新草香,不知不觉入梦。
然而,无论他如何追寻,梦境始终一片黑暗。
他最想要见到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
醒来却不肯睁眼。
唯有枕席冰冷,身侧空茫。
她是如此地憎恨着他,恨到连施舍他一场梦境都不肯。
谢不归的心渐渐变得荒芜。
他缓慢地打开眼睛,眸光空洞地凝望着帐顶。
这里是长门宫,有她生活过的气息,然而到了今日,仅存的最后一丝气息似乎都快要散尽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敲击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不归躺在榻上,听着嘈杂的不肯停歇的雨声,突然嗅到,枕席衣襟都沾染上了桃花的香气,但那香气中却夹杂着一股腐朽的、潮湿的,仿佛是从满是淤泥的池塘里打捞出来的气息。
那气息渐渐弥漫开来,从他的鼻尖,渗透到他的心脏。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仿佛被困在了这场潮湿的大雨中,漫无边际地行走于无边无际的滂沱。
就像年幼时被放弃在那座下着暴雨的深山,任凭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停过。
直到此时此刻——
“谢苍奴,你装够了没?”
她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变过,依旧是多年前那样,清脆婉转,饱含情绪,骤然划破了重重阴霾,抵达耳畔。
热烈,生动,鲜活。
她是活着的。
他却历经三年绝望和无望,心灰意冷,垂垂待死。
谢不归的眼睛变得比以前更黑,更透了,有一种被雾气包裹的潮湿感,那种阴冷的鬼气更重了。
芊芊被他这么不说话地静静盯着看,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